第35章

  召阳在韩府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他母亲原是白家的家奴,后来白府倾塌,其他人都寻到了落脚处,只他母子俩无依无靠,受人施舍。他住进仰桐庐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为何韩府众人对他们母子皆侧目以对。后来年纪渐长,慢慢懂得其中曲折,待人做事便越发小心翼翼。先时络之住着时还得子巽庇护,那些丫头小厮都不敢很欺负他。后来有一天他母亲拿手绢擦着泪,慢慢告诉他:“少奶奶没了。”他听了心一冷,晚上就躺在床上皱着眉沉思,耳边还不时传来茵茵的哭闹声,一遍遍叫着:“娘呢——娘怎么不见了?爹去哪了?我要爹!”他一夜没睡,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天还未亮,就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他爬起来微微掀开窗户一角偷看,却是子巽一人轻轻穿过院落走进正屋,过了一会抱着茵茵走了出来,还有琉璃跟在后面。他二人走到台阶的时候,子巽却回头望着屋子,晨光把他的影子在台阶拉得老长,一节一节地铺在石板上。召阳还是个孩子,却觉的一阵寂寥在周遭浮动,冷得他一阵哆嗦。这时茵茵好象嘟囔了一声,子巽这才回神,转身朝大门走出去,琉璃也快步跟上了。

  从此以后子巽再未来过,茵茵也不见人影,仰桐庐一日比一日萧索。召阳和他母亲的日子也越发难过,常常饥一顿饱一顿,还要供人差遣,受人奚落。这一日他正扶在井边舀水喝,看见前面一个粗壮少年,浓眉厚唇,正冷笑道:“臭小子,跑到这里躲懒来了?”召阳赔笑道:“您交代的差都做完了。还有什么吩咐?”那少年突然从身后亮出一条藤鞭,腾地一声打在地上,撩着袖管子狠狠道:“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杂种!当着我的面陪笑脸,一转身就去爷那里告状,看我今天怎么治你!”召阳忙跳开叫道:“这是怎么说?哥哥您别冤枉我。”那少年却不由分说,挥着藤鞭又快又狠地朝他身上抽去。召阳疼得直叫:“求哥哥开恩,就是打死我,也得让我知道犯了什么错。”那少年却讥笑到:“为什么?这大院子里谁关心你的死活?你和你老娘原是我们家养的两条虫,死了正好!”他一把抓了召阳的头发,鞭子就朝他脊背狠命抽去。召阳敌不过他力气大,挣了几下就跪倒在地,只拿手抱着头,背上一阵阵抽痛袭来,拼命咬牙忍着。过了一会,那少年也打累了,就退后一步冷笑道:“瞧瞧你这窝囊样,还要去献媚找靠山!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给我们家爷舔鞋都不配!”召阳年纪虽小,但极为要强,此刻羞耻不已,只觉周围的人都在笑他,真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泄愤。那少年又道:“从今天起你就去倒恭桶,你不是喜欢拍马屁吗?我让你对着恭桶拍个够!”

  那少年是韩幕的伴读,在小厮中很有地位,他这么一说,召阳便天天给派去刷恭桶。每日一早他就推了辆车去外院,那里的老妪会把恭桶带出来给他,有些婆子好心,会把捅放在外面。只每次去书房他都会亲自进去,婆子都对他道:“二爷都不回家,你以后不用过来。”他依旧日日去书房,还老磨磨蹭蹭地找事做,直到那里的婆子不耐烦赶了他出来,他依旧陪了笑脸道恼。如此下来三个月,人已瘦了几圈,头发里老沾着臭味。孙嫂每晚见了他就哭,他脸上没什么,只熄了灯后就躲进被子咬手指,咬着咬着眼眶就红起来。

  这日他正无精打采地推了车走过垂花门,因天渐渐热了起来,恭桶一放久就发臭,他也无心理会,直到身后的声音喝道:“喂,把车推走,谁让你走到这里来的?”他回头一看,却是一老仆,心里叹一口气,果然那老仆走进对他大声呵斥起来。他只垂着头挨训,谁知那老仆突然禁声,他抬头望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门口走进二人来,他顿时双目放光,已经沉下的心又重燃希望,大声叫道:“二爷——”慌地那老仆忙捂了他的嘴,喝道:“小兔崽子,谁让你大吼大叫的!主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倒放了个粪桶在门口。再不推走,就叫人揭你皮!”召阳如何肯死心,只拼了命大叫,那老仆忙抱起他往里面拽。二人一闹,子巽和付纳都看过来,付纳黑着脸问道:“怎么了?”

  那老仆忙敛声后退,召阳乘机叫道:“二爷,我是孙召阳——您不记得我了?”子巽原本抬脚要走,听见他的话就转过身来,他马上又道:“我原是在仰桐庐当差的,二爷不记得了?”子巽朝他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召阳忙对他嗑了个头,道:“求二爷给我另委一个差事,当牛做马,我只想伺候二爷。”子巽却道:“去回总管吧,我不管这事。”说完就走,没想到召阳在后面叫道:“要是回大总管有用,我也不必在这等二爷这么久了——”他看子巽越走越远,便急着叫道:“求爷看在去了的少夫人面上,多少庇护些。”子巽脚步没停,向里一拐就不见了,付纳却走回来,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自作聪明!再让我听见你胡言乱语,你就去大街上倒粪吧!”

  他回到住处后就直挺挺地躺到床上,心想这里必是待不下去了,可怜这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颓唐了几日,突然一天曾伯走来,打量了他一下,就道:“你和你娘收拾一下,跟我来。”他还楞楞问:“去哪里?”曾伯笑道:“去哪里都比这里好,你还想刷恭桶吗?”他一听,忙跑进屋去收拾行装,不一会就抱着小包袱带着孙嫂出门。曾伯便道:“去角门,车等着呢。”

  他坐在车上东张西望,车慢慢行出城楼向郊外驶去,孙嫂不禁疑惑道:“这是带我们去哪?”召阳不答,只觉一阵清香扑鼻,累积几个月的郁结一趋而散,望见前面的路逶迤漫长,心中既兴奋又紧张。马车在一所院落门口停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下了车,曾伯道:“你们在外门等一下。”说完就从假山边一绕不见了。这院子在大门口筑了一座假山,将院中景致都遮去,召阳带着孙嫂绕过那山,一望过去,顿时院中旖旎风光乍现,孙嫂不禁唏嘘:“这大户人家就能随处盖一座天宫,可怜咱们孤儿寡妇,得了面当风的墙还对菩萨千恩万谢的。”召阳沉默不语。二人站了会,方来个婆子道:“你们跟我来。”

  召阳带着他母亲,跟着那婆子走了许久,方到了一座屋子前,不及京城里的府邸那种气派,却是小巧幽静。他还未到门口,就听见茵茵的声音,他心里一笑,随着婆子进了门。果然茵茵正站在里屋的床上,散着一只小辫子,嘟着嘴在叫嚷。子巽却远远地躺在塌椅上,手里拿了本书在翻。曾伯站在一边,看见他们来了,就对子巽轻轻道:“爷,他们来了。”子巽方抬眼,然后示意他们进来。召阳由孙嫂带着走进屋去,二人刚要跪下,曾伯却一把扶了起来。召阳抬眼,看见子巽对自己母亲微微笑道:“茵茵自小便是你带大的,我把你接过来,想让你继续照看她,不知你可愿意?”孙嫂忙道:“爷不嫌弃,肯把小姐交给我,奴才一定尽心尽力。”子巽一笑,又道:“一会你去见见琉璃,她会告诉你屋子在哪。以后你就单照看小姐,和以前一样。”孙嫂感戴不尽,只说:“谢谢爷的大恩大德。”子巽又看了召阳一眼,对她道:“倒是谢你儿子吧——你生了个好儿子。”

  于是召阳便在别院住了下来。他平日里没什么事好做,只陪着茵茵玩闹。这府里的人都拿这位小姐当神供奉,敬而远之,只有召阳肯亲近她,并且任她欺负,渐渐地她也只找他玩。子巽白日里入朝,黄昏便回到别院陪着女儿。他一回来,茵茵就不要召阳了,只黏着她爹问东问西。她最常问的就是:“娘去哪了?我好想她。”子巽就会垂下眼睛,搂着她默默不语。过了一阵她便不再问她娘,倒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芳姐姐了,还有哥哥。”子巽就道:“不喜欢住在这吗?”她点着头道:“喜欢,可我更喜欢回家。”子巽想了会,就柔声道:“再陪爹住一阵子,然后一起回家。”她笑道:“好啊。”

  子巽又请了两位师傅来教茵茵功课,隔了三日师傅们就自动请辞。过了几日又来位郭先生,他对她正色道:“你要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吧。”谁知茵茵“哇”得一声哭出来,琉璃忙抱了她哄道:“你爹吓你呢!”又转头对子巽埋怨道:“她才几岁?倒逼着她去做学问,你当她是你啊?”茵茵越哭越响,只抽抽嗒嗒地说着:“你不管我,我就去找娘——娘从来不叫我读书。”琉璃忙捂着她的嘴道:“别胡说!”子巽早听见了,顿时脸色惨白,踉跄后退一步倒在椅子里,两眼木木地看着前方。琉璃知道络之是他的至痛,万万提不得,此刻看他神情恍惚,也不知该说什么开解。茵茵却怯怯问道:“爹,你怎么了?”她看子巽不理她,忙跑过去爬到他腿上叫道:“爹,你怎么了?”边说边哭了起来,这次却是真的哭。子巽一把搂过她颤声道:“别丢下爹。”茵茵没听见,只抱着子巽呜咽起来。自此后她再也没提过她母亲。

  结果那位郭师傅也没白请,每次到了上课时间,召阳便坐在里面听课,茵茵则上窜下跳,只等她高兴了,召阳会把听来的内容教给她。

  子离与络之离了京后,就在南平县住了下来,子离则接了那个县的督军一职。他们都不愿说自己的来历,南平又只是个小县城,衙门里的人只知道子离是从京城调派来的,其余的一概不知。他们的宅子离城十里路,小小的四间房,中间一个天井,屋后还有个小花园。子离雇了一对夫妇家仆,几天后又找了个十五岁的丫头来。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只他去衙门的时候络之就落了单,他想雇个年轻姑娘来同她说笑解闷。谁知一个月后络之就发现自己的几件首饰不见了,她不好意思去问,只告诉了子离。子离一看,就抓了那丫头喝道:“这些天你做了什么?”那丫头做贼心虚,早吓得跪下来哭道:“求爷饶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子离怒道:“滚!”就连夜打发她离开了。后来他还想再请人,络之便道:“算了吧,咱们人生地不熟,请来的未必可靠。”他一想也对,就道:“慢慢来,等和左邻右舍有来往了,你就不会闷了。”

  络之一直连绵病榻,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后来她一闻到药味便不停地吐。子离常常要从衙门跑回来照顾她,有一次她边吐边哭道:“都是我拖累了你。”子离却气道:“和我还说什么拖不拖累。”她只靠在他身上说:“我不想再吃药了。”他搂着她坐在床边:“不吃药怎么会好呢?大夫说你一直郁结不开,所以病才好不了。你别老闷在屋子里,叫老王嫂子扶你出去走走,开了心,这样病才好得快。”她低声道:“你都不在,我去哪都没意思。”子离笑道:“我可得赚银子养活你,老婆大人。”

  隔天他便带了她去赶市集,络之何曾见过这等车水马龙,倒是新奇地逛了起来。子离便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杂耍,那是赌坊,又买了几串糖葫芦来,只给她尝一个,却不许她多吃。她逛了一会便累了,子离就带着她去凉亭里坐着,又有一个捏泥人的老头上来笑道:“夫人好俊俏的容貌,不如让老夫给您捏个,您看看像不像。”络之看着他小摊上插着几个小泥人,都玲珑可爱,就笑问:“捏一个要多久?”那老头忙道:“很快就好。”络之便坐着不动,一边看如何捏成的。子离却没理会那老头,只两手抱在胸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络之。她余光瞥见,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倒不好意思,好不容易等那老头捏好了,她就对他轻嗔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子离拿起那泥人笑道:“捏得倒像,只少了神韵。”

  白天时子离能陪她的时间到底不多,多数都只她一人打发时间。平日里也会有几户人家过来走动,只那些妇人都目不识丁,所谈之事她又毫无兴趣,渐渐地便也淡了来往。她性情原本就寡淡,如今更是幽居独处,只等晚间子离回来后才会说笑两句。有时子离回来后心情也不好,她知道官场处处都有倾轧,他又不肯借家里的名声,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只好黑着脸坐在饭桌上。

  这日老王嫂子上来回道:“夫人,从京里带来的药都吃得差不多了,另外燕窝也没了,是不是该采办一些?”子离就道:“没了就去买,罗嗦什么!”王嫂子赔笑道:“咱们这小地方可没那金贵的东西,爷若要,便得托人去江宁买。”子离便问:“你认得人可以去买吗?”王嫂子道:“有,若是急着要,我明就叫人去。”子离就道:“那你列一张单子,要多少钱,我先支给你。“

  他二人何曾对钱有过概念,这一来二去的便是几百两。子离一个月的月钱还不到五两,他和络之又没什么积蓄,几个月下来家里就入不敷出。络之还不知道,一日家里没了盐,王嫂便要支钱去买,她翻了半天柜子却找不到,还奇道:“怎么钱都没了?”到了晚上子离回来后,又帮着翻了一遍,果然处处都空空如也。络之就抱了首饰盒道:“我还有这个。”她看子离沉了脸,就不敢再说。

  没过几天却来了一辆马车,她和子离刚走出去,那车夫就笑道:“小的是从京城来的,给二位送点东西。”又拿了一个小木盒道:“三爷,这地方银票不好使,倒是现钱实用些,小的都给您换好了。”络之感觉子离握她的手越来越紧,脸也抽搐起来。突然他一手打翻了那盒子,大声咆哮道:“滚!我不用他施舍!你去告诉他,我韩子离养得活自己一家,用不着他的好心。”那车夫才想辩解,子离青筋都暴了起来,一把拉过络之藏在身后。络之忙对车夫道:“你快走吧——以后别来了。”直等那车夫走得不见影了,子离方松了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就闷闷地一人进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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