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敏公公已经是第三次跑到南平县了,苦口婆心了几天,子离依旧不为所动。他禁不住抱怨道:“三爷,您这样我怎么回去跟皇上交差啊?”子离笑笑:“难为他还记着我。”敏公公叹道:“这些年来你哥和林孜真斗得厉害,皇上也很难做。他一直想让你回去帮他,奴才瞧了这些年,皇上最信任的就是您了。”他看子离不语,又道:“三爷,皇上说了,您什么时候愿意回去,八十万禁军就交给您了——他谁也放心不下,单单指望你,你看这——”子离却示意他别再说,一个走到窗前,默默道:“你回去告诉他,韩子离谢谢他的好意,只是我不能离开这儿。”

  晚上他回到家,在一片漆黑里摸到了凳子,就一屁股坐上去打着饱嗝。他靠门坐着,隐隐闻到一阵木犀花香,闻得他鼻子痒痒地,直想打喷嚏。他便站起来走了一步,面前突然一阵轻响,接着一团幽光,络之的脸就忽明忽暗。他问:“你还没睡?”边说边走到床沿,伸过手去拉她。谁知她却一扭避开了,冷冷问:“你去哪了?”子离就道:“京里来了个朋友,我陪他多坐了会。”她问:“什么朋友?”他答:“宫里来的。”她又问:“找你做什么?”他答:“没什么,叙叙旧。”她皱起眉:“还有呢?”他道:“没有了。”她却怒道:“叙旧要叙这么久!?”

  子离也气道:“你又要无事生非?人家从京城大老远来看我,好几年不见的朋友,我多待一会也有错?”她就道:“那你怎么不带他来家里?”子离道:“家里就你一个人。把一个大老爷门往这里带,谁去招呼他?”她低了头咬着嘴唇,一会委屈道:“你也知道家里就我一个人,你老是在外面晃,就不顾着我会害怕吗?”子离一顿,方走过去一把搂过她道:“是我不对。”她又道:“昨天你说过回来吃饭的,我早早地做好了菜,巴巴地等你回来。结果你连人影也不见,倒是隔壁的婆子又来狠敲门,说是咱们家的墙灰掉在她家院子里。她在门口叫了一下午,我连门都不敢出去。她要是带了人闯进来,我可怎么办?”子离皱起眉道:“这些三姑六婆最麻烦。你别怕,等过了秋天咱们就搬到江宁去,不和这些山野村妇一同住了。”她抬头看他:“去江宁?”他道:“对。”她想了会,便摇头道:“我不想去。”

  子离不解,络之又说一遍:“我不去。”他劝道:“我拖人在那找了个差事,以前我在西南驻军时认识了许多朋友,如今有好些在那里任职。我们去了,住的地方都是现成的,又能找几个稳妥的人照顾你,比在这里落魄强多了。”她冷道:“那你自己去吧,那里有吃有住,又有朋友,不像这里穷乡僻壤,埋没了你这个人才。”子离一急:“你这是闹什么别扭?”他一气,就摔掉她的手走到墙边,叫道:“好好的日子你非得过成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三天两头找些事出来和我过不去!”络之也叫道:“是你过得不如意吧!平日在家待不了多久,有朋友来了就整夜不回来。你和那些朋友都说什么?江宁江宁——你是想去江宁,还是想回京城?”

  子离黑了脸,停了一会道:“我想去一个你不会闹别扭地方住着。”他看她坐在床上喘气,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突然笑道:“大约回到了京城,你就不会老是发脾气了。”她双眉一紧,问他:“你说什么?”他接着道:“不是吗?他什么都能给你,他是当朝权贵!我是什么——”他朝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我有什么?也难怪你会不如意——”他还未说完,左脸就“啪”地挨了一掌,络之楞楞瞧了他会,就低头捂了脸哭起来。

  子离跪坐到床边,慢慢地拉她的手,她没有抗拒,他就慢慢将她拉到怀里,她就伏在他胸口啜泣,他的心就一阵阵痛起来,握着她的手道:“你打死我吧。”她果真拿手捶着他的胸,等到她捶累了,方才抬眼说:“我没后悔过,是贫是贵,我都不后悔。很早就说过,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他抱紧她:“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混帐话了。”她点点头,他又问:“为什么不愿去江宁?”她埋头在他怀里许久,方抬了头道:“那里有你许多朋友,你一去,还会记得我吗?”他笑了起来:“你真傻。”她却认真地问道:“子离,你还喜欢我吗?”他含笑问:“你又在想什么了?”她拉着他问道:“喜欢吗?”他柔声道:“你说呢?”她叹了口气:“有时我在想,若你没遇见我,会是如何一个情景。走到今天,真是我害了你。害你没有妻儿,害你丢了前程。你是还喜欢我,可这份喜欢同从前——很久以前——是不一样了。我情愿回到从前——你咬牙切齿恨我爹那会,其实那时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时我们多快乐。”子离也沉默了下来,他看着荧荧烛光,一旁还有几只萤火虫绕着烛光不愿飞走,一会他沉声道:“我的那份喜欢没变过,是你的变了。”

  他感觉她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袖子,就接着道:“你想过他吗?”她立刻道:“没有。”他又道:“很久以前我也提过他,后来你就大病一场,于是我没敢再提。今天你问我还喜欢你吗,我已经说了。现在该你说。”络之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身上,他清清楚楚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周遭一阵阵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轻声道:“我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他鼻子一酸,似欢喜似悲凉,好象费了一生的精力终于换回了自己想要的珍宝,如今只剩下守侯。他低下头吻着她的脖颈,嘴唇游到她唇边,只觉一阵湿滑,他以为是自己的泪,突然却是一阵腥味,他手指一碰,忙颤声道:“络之,你怎么了?”他略微一摇她,她朝他一笑,然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烛光下的萤火虫越来越多,她满脸惨白,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渍,先时还若隐若现,渐渐越发清楚。

  敏公公回宫后,将子离的行经缓缓和容素说了。容素正为别的事心烦,只说:“算了,他不肯就罢了。”林孜真在一旁笑道:“三爷真是潇洒之人。”容素皱眉道:“别说别人了,山西的事如何办?”林孜真道:“在下很早就请命出征了。”容素手里抓着棋子,慢慢道:“暴民易除,若为此失掉了人心,岂不坏事?”林孜真笑道:“若惩罚官员,便是纵容暴民,此例一开,天下将永无宁日;若用重兵压制,则民心不服,亦不是长久之计。只有两处并罚,但关键是如何去做,做得不露声色,体现皇上的恩威并重。”容素笑看他一眼,他就恭声道:“臣一定竭力。”

  他又陪容素下了盘棋,方要告退,容素突然想起什么,就道:“这次你去山西带上承立,他年纪大了,该让他办点正经事了。”林孜真一楞,马上道:“领旨。”走到门槛这里,却看见陈皇后笑吟吟走进来,一看他就道:“听说林大人要去山西?”他忙点头道是。她便转身对身后的宫女笑问:“山西出什么好东西?”那两个宫女不敢说话,她又一笑,对他道:“等我想好了,列张单子,烦林大人给带回来。”林孜真微笑道:“只怕拉了一车奇珍异宝回来,皇后娘娘不稀罕。”

  几天后林孜真便带兵西行。他来势汹汹,杀伐果决,顿时血流成河,众人均敢怒不敢言。一个月后,就有人跑到京城告御状,状告山西官吏暴虐,暴动是因为忍无可忍。容素立刻亲审了这段公案,随即派了储君亲临察看。储君年幼,却是怀柔天下,严查之下果然发现山西官吏敛财贪污,弄得当地民不聊生,黄河之堤年年崩溃。他立抓了为首的几个官员,将关押的暴民释放,亲自安抚,又训诫林孜真做事卤莽。顿时民心归顺,天下成服。林孜真正要功成身退之际,没想到一支暴民散队趁其防御松懈,抓了储君做人质。他忙向京城去了信,容素暴怒。几日后他亲自赶了回来,容素更是一巴掌打在脸上,叫道:“你不那里看着,跑回来做什么?”林孜真浑身发颤,跪在地上抓着容素的衣摆:“皇上,是奴才疏忽了。奴才先来给您请罪,若储君出了什么事,奴才就是死一百次,也——”他哭得满脸是泪。容素冷冷道:“谁关心你的死活!朕只要承立回来——毫发无伤地回来!”林孜真跪在地上道:“皇上放心,罪臣有把握,那些暴徒只是乌合之众,所要的也无非是银子。再者他们绑的可是天朝的储君,只要不逼急他们,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做什么。”容素道:“你有空在这里唠叨,还不如找匹马滚过去!”他忙磕了头,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容素在大殿里踱来踱去,林孜真还算有头脑,没将这事泄露出去。只是承立是他爱子,本想借这事让他树威信,得民心,谁知弄巧成拙。他越想越烦,身边又没个可商量的人,敏公公也不知何事,就问:“皇上,怎么了?”他略一犹疑,就道:“去把韩子巽叫来!”

  子巽得知后也皱了皱眉,容素就对他道:“我想去山西。”他微笑道:“你一去,他们倒得势了。”容素眯着眼睛道:“你若救他出来,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子巽笑道:“多谢皇上好意。”容素一把拽过他的衣领,怒道:“你以为没了你我就一筹莫展,这天下肯为我效忠的人多的是。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找别人!”子巽与他静静对视,直等到容素眼里的怒火平息,他方道:“你是君,我是臣,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替你把儿子救回来。”他一顿,又微笑道:“那位林大人真是百密一疏,好好的一场戏,却让几个小兵搞砸了。”

  之后子巽却久久不起程,容素几次催他,他都说再等等。直到半个月后,他才带了几十个人坐着车往山西去了。山西境内到处都是饥困交加的贫民,一路过去惨不忍睹,要不是车队有官兵护送,这几辆朱轮华盖这早叫人抢得分文不省。子巽坐在车里,总听见车外细细的哭声,哀求声,夹着撕心裂肺争吵声,一阵一阵袭来,人也烦躁起来。付纳坐在一旁冷笑道:“我小时侯也坐在路边乞讨,有一次捡了地上的半个馒头,还未放进嘴里,就给其他乞丐抢走了,末了还挨了一顿鞭子。”

  子巽到了府衙后,第二日便见了一个叫宋其君的。宋其君打量了他一下,就问:“你是韩子巽?”子巽含笑道:“鄙人正是。”宋其君就道:“你要人,我们要钱,若非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如果大人你识时务,我们定不会与您的官运过不去。”子巽皱起眉,那人又道:“五千两,并且皇帝老子要保证不追究这事。太子爷就会平安回来。”子巽向椅背一靠,冷冷看着他。宋其君看他不说话,就问:“如何?”子巽微笑道:“这位大哥倒大方,绑了天朝储君,却只要这么点赎金,我都替你不值。”那人一楞,旋即道:“你给不给?”子巽站起来看着他:“给——你要多少我都给,只怕你们没这个命花。”

  他何等老辣,见了那人三次,就知道他底气不足,便不愿再见。接着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其他人,衙门里个个都怕人头不保,都求着他去见见,他一律让付纳前去,自己得空倒和林孜真聊聊琐事。林孜真诚惶诚恐了这些天,实在没精神应付他。子巽倒是乐此不疲,天天命人请了他来下棋。

  一日下午,二人斗棋斗到一半,林孜真便想请辞,子巽拦了他笑道:“这么快就走?”他叹道:“储君一日没脱险,在下都担着责任,哪有心思在这些闲事上。”子巽点头道:“也是,林大人心里的大事还没做完呢。”他刚要走,子巽又在后面笑道:“大人这招真是厉害,差点连我都骗了呢。”他猛一回头,子巽却是对着棋盘在说话。他脸一青,子巽已抬了头,付纳从一旁走出来。他冷冷道:“韩大人说什么?”子巽手一挥,付纳便拿了一张信纸出来,这信纸倒没什么特别,就左下角上有一金印。他冷笑道:“也难怪皇后如此狠心,太子原不是她生的。”林孜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又讥道:“当年的白皇后也比不上她。”

  林孜真依旧站得笔直,子巽走过去拍着他的肩道:“枉费林大人聪明一世,却找错了主。”他怒道:“你不怕我玉石俱焚?到时候你怎么回去交差?”子巽冷冷一笑:“他们是什么人?我出得比你多,你说他们听谁的?”林孜真早已恨透了他,此刻突然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早被付纳叫了人来拉开,他一边挣一边叫:“韩子巽,你别得意!总有人来收拾你!”

  付纳扇了他几下耳光,就回到子巽身边,只听他道:“先别漏风声,等皇上把赎金送来。”付纳不解问:“这是为什么?爷不乘机落实了他的罪名?”子巽却道:“不急。”他看向远方的云彩,接着道:“银子送到后就叫人放了储君。那些人也都放了吧,给他们一些钱。其余的银两悄悄散人,别叫任何有官位的知道。”付纳瘪瘪嘴,满心不愿意,只道:“用得着咱们来普度众生吗?”

  他又在山西府住了三天,一日付纳跑来道:“京城的人明天就来了。”子巽一笑:“终于可以回去了,不知茵茵这些天怎么胡闹呢?”他正想着,门口一人回道:“有位从南平来的人,在门口等了半天,说是给爷来送封信。”他浑身一凛,忙命:“叫他进来。”付纳皱起眉,不一会就来了个小厮,手里托着封信道:“爷叫人好找。三爷在南边寻你好些天了。”

  子巽一手拿过信,边拆边问他:“三爷什么事?”那小厮回道:“小的不太清楚,只急急地在找您。”付纳看了一眼,信上没几个字,子巽却低头看了好久。他刚想说话,他却一下子站起来,朝前奔出两步,又退回来,对他道:“备马,我要去南平!”付纳就问:“三爷怎么了?”子巽却吼道:“哪来这么多话!去备马!备好车,立刻就走!”他模样吓人,那小厮早应和着去了。付纳一把拉住他,叫了声:“爷。”子巽一手握着信纸,闭着眼睛道:“子离说她不行了。”

  付纳听了,沉默一会,却是“碰”一声跪在他脚边,恳切道:“在下知道您的心思。只如今这个时候,您万万走不得。”子巽睁开眼瞪着他,付纳拉着他道:“姓林的并未入罪,您要一走,明天就是他领赎金。爷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子巽道:“那就公布于众,把太子放了。我们走人!”他说完便要抬脚,付纳就一直抱着他的脚:“二爷三思!这是下下之策,这话只能回宫后和皇上悄悄说,切不可示众。咱们整盘棋就差最后一招!只要过了明天,把戏做足,把储君接回来。你一离开,那些暴徒就有倒戈的可能。再者可这一路上的惨境您也是亲眼见的,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要再等一天,就能救多少人。二爷,再等一天吧。”子巽却冷冷道:“以前没见你有这副心肠!今日倒当起菩萨来了,放手!”付纳真的放了手,敛声道:“小人只说到这,全凭二爷自己裁夺。”

  子巽一顿,绕着椅子走过去再走回来,又看了他一眼,方在椅子上坐下,沉声道:“叫人备好快马,把茵茵接去江宁等我。明日一接了储君,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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