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再后来,圣人走了。

  她踏着做梦的步伐走下戏台,去屋子里更衣。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可是,当她欢天喜地谢恩离去的时候,忽然有大宫女黑着面孔拦下了她。

  大宫女说:“舞衣上的红宝石少了颗。”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吗?”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红宝石不在戏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贵妃娘娘握着手心的红宝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交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带来致命的危机,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喉咙喊得嘶哑,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耻席卷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黄河也还不了她的清白,宫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将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一生一世。

  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吕四郎带着侍卫们从梨园那头笑着走来,看见戏台上的她,笑容僵在了脸上。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真他娘的不要脸。”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喂,四郎,你在看什么?”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有绳,她会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如果有毒,她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五马分尸,她也不要被他看见这样的丑态。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脸上的伤口发烧般的烫,心却是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造就的帘幕隔开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

  【伍】

  贵妃娘娘大发慈悲,没有要陆六儿的命,而是将她打发去浣衣局做苦役。

  浣衣局与外隔绝,她再没得到过吕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对她极其严格,不但非打则骂,每天她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却是最少的。夏天在烈日当空下洗衣,晒得几乎晕厥,冬天将十个手指泡在冰水里,冻出一道道裂缝,红肿难当。约莫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总算少了些,吃的也好了些,听旁人说,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笔银子给掌事宫女求关照,掌事宫女见上头也没再注意她,于是放宽了要求。

  然后渐渐的,她也明白自己是为何获罪。

  不过是贵妃不乐意看见圣人夸她比自己年轻,打翻了醋坛子,又嫌杖杀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她挺不吉利,又不乐意别人说她不善良,于是弄个小圈套把她丢浣衣局,用繁重的工作把她的模样磨损掉。贵妃预计得也挺正确,在这里面一年,她的容颜足足老了十岁。

  和她同屋的老宫女,年纪不过三十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摇着蒲扇,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依算好命了哟,贵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长得这幅模样,还给圣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杀千刀,冤依点小事算什么?依的小命还在哟——”

  陆六儿委屈:“我没有狐媚子。”

  老宫女说:“娘娘觉得依有,依就是有。”

  陆六儿更委屈:“宫中的人不讲理吗?”

  “哈哈,讲理的人都死光了哟,”老宫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长得丑吧?想当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哟,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能想到是贵女出身,当年的宫中一枝花吗?”

  陆六儿看着她老态龙钟的面孔,老实摇头。

  “像依这样天真的女孩,我见得多了,”老宫女哈哈大笑,“她们都死了,死得很惨。依觉得自己委屈,无辜被责?想当年,小红莺还不是忠心耿耿为主,可惜圣人多看了她两眼,一样被捏了个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无辜。”

  陆六儿有些后怕,鸡皮疙瘩起满身。

  老宫女拍拍她肩膀,安慰:“认命吧,皇宫就是恶人才能活好的世界,良心什么,统统要抛下,你长得那样好,又不聪明,命是不长的。”

  陆六儿想了想,坚持:“我爹说,做人要诚信为本,老天有眼看着,旁人做坏事是旁人的事,自己依旧要做个好人。”

  老宫女不屑一顾:“老天有眼就该打死那些作孽的,不该打在我们这些好人身上。”

  “你说疯话了,我不听。”陆六儿不敢和疯疯癫癫的她再说下去了。

  过了没多久,听说老宫女就暴毙了。

  大伙儿神色如常,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大明宫,死个把两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惊小怪的人是她。

  陆六儿行事更加小心了,虽然她不想去怨恨任何人,不说任何人坏话,可她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变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尽力压抑,依旧很温顺很努力地完成所有的工作,这份老实和厚道渐渐让大家接受了她,也愿意相信她是被陷害进来而不是真正的小偷,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浣衣局虽苦,只要她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不会再有人害她吧?

  陆六儿天天都在祈祷。

  老天保佑,宫中险恶,希望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也希望四郎哥不要莫名其妙地失踪。她真的很想吕四郎,花钱帮助自己的好心人很可能就是他。

  每每想到这点,陆六儿心里就美滋滋的,干活的气力都会大三分。

  她想亲口去问问他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可是深深宫墙,相距咫尺,他们却再也见不到了。

  她有时候会贴在宫墙边上,听着外面的靴子声,痴痴地发呆。

  或许这些声音里有个是他。

  【陆】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

  圣人欲仓皇出逃,大明宫上上下下,恐叛军入宫,人心惶惶。

  宫规如同虚设,稍微有点本事的宫人都在努力为自己做打算。

  陆六儿是没背景的,听大家说了许多叛军会做的禽兽行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浣衣局实在太偏远太渺小,连叛军都看不上眼。未料,就在圣人即将起驾离开前几个时辰,吕四郎忽然违规闯入浣衣局,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吕四郎直直看了久违不见的她半刻钟,开口道:“我如今是圣人的亲侍了。”他不知在解释什么。

  陆六儿也顾不得宫规了,像看救世主般的目光看着他。

  时间有限,吕四郎急切道:“待圣人出逃后,宫中大乱,不会再有什么规矩了。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已叮嘱了人,趁乱将你弄出去,免得受乱臣贼子玷污,若圣人回宫,想必也不会将你这不打眼的小宫女放在心上,我去托人求求情,走走关系,说不准就将你放出宫了。”

  陆六儿连连点头。

  吕四郎交代完毕,也不停留,转身要走。

  陆六儿在他走前,急忙问:“是……是你在一直帮我吗?”

  吕四郎的脚步略微停了下,没有回头,迟疑片刻,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还不是看在曾经为邻,你父亲对我多有照顾的分上,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

  欣喜中稍稍有些失望,陆六儿赶紧停下要追的脚步,深深地行了一礼:“六娘谢谢四郎的大恩了。”

  吕四郎匆匆走了。

  可是事情并未像他的安排那样顺利,小小的浣衣局来了总管公公,是圣人忽然下旨,开恩赦免了陆六儿的罪行,并提拔她为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随君出行。

  若在往日,这是块天大的馅饼。

  如今她觉得在宫里怎如出宫好?更何况去贵妃娘娘身边做近侍,是全部宫女都想要的福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会落在她头上?无功受禄,陆六儿快被馅饼砸晕了,迟钝如她都觉得里面有些不妙,满心是不安和猜测。

  可是圣人下令,她就算硬着头皮,也不能不去。

  所幸贵妃娘娘心情很糟,天天和圣人哭泣,除偶尔骂几句,也不太搭理她,将她当成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搁在一边,默默地跟随车队前进。吕四郎倒是发现了她,虽有些郁闷,可惜没奈何,只能暂且放下。

  车队行至马嵬坡,停了,而且一停两三天。

  听说圣人与陈将军争执不休,几乎翻脸,听说陈将军和将士们杀了杨国舅,还嚷着说祸起贵妃,非要贵妃娘娘给个交代。

  这些事情都和小宫女无关,只要老实本分当差,别出错就好。本着这样的心思,陆六儿默默地在角落里做女红,给贵妃娘娘绣帕子。忽而高公公过来,满脸堆笑,对她说:“姑娘大喜。”

  或许是小动物的直觉。

  或许是高公公笑得实在太灿烂。

  陆六儿觉得冷风阵阵吹过,头皮阵阵发麻,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高公公又说:“贵妃娘娘召见姑娘,请跟小的去佛堂。”

  乡下地方,佛堂离宫女住的并不远,陆六儿不经意抬眼,却见陈将军带着满脸怨气的士兵围在外头,有个小太监捧着托盘,快步往佛堂走去,托盘上似乎是条白色的布带?

  一道惊雷劈下,真相被揭开。

  圣人刻意安排的出行,她和贵妃相似的容貌,太监送去佛堂的白绫,足以让再蠢笨的女人都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她要替贵妃娘娘去死?

  烟雨迷蒙,陆六儿觉得很冷,骨头冷。

  这辈子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她脑海中闪过,父亲将年幼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这辈子要做个好人,女孩子要善良温顺才是美德。她相信父亲的话,听话,懂事,她替五娘入宫,她勤奋工作,她从不害人,她诚实善良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她忍受下所有的不公和耻辱。

  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善恶有报,她就不应该死!

  明明陈将军和将士们,被要求去死的人是贵妃!

  为什么要换作她?!

  因为贵妃娘娘被圣人深深地爱恋着,圣人不舍得贵妃去死,所以她要死。

  因为贵妃娘娘高高在上,所以她要死。

  可是她好不甘心,她才十七岁,不想死。

  天道不公!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怨恨猛地爆发出来,极度的慌乱过后是从未有过的聪明,宛如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困兽,神使鬼差,一个大胆的主意在脑海中冒出,她就像被恶鬼附了身,冷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可怕,从未有过的虚伪堆上一直很老实的面容,她缓步走入佛堂,环顾四周,圣人要求顾忌颜面,里面仅有几位贴身服侍的宫人为贵妃送行。

  陆六儿很清楚,圣人在位以来,革新吏治,很是英明。就算年老宠幸贵妃,举止稍显不羁,也不是蠢笨之人,在离宫的那天,他就为心爱的贵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铺平了后路,可惜就算她替贵妃娘娘死了,贵妃娘娘也不能再留下来和圣人在一起,否则将士们不会饶恕她的。而圣人金口玉言,不敢轻易出尔反尔,贵妃活下来也多半会被远远送走,很难再与天子光明正大地相见。

  这是她九死一生的机会。

  贵妃娘娘思及将要与圣人相离别,或许是永别,心神已乱,哭得肝肠寸断。

  陆六儿入佛堂后,看眼白绫,不及宫人发难,抢先跪去贵妃娘娘面前,双目垂泪,带着无尽悲痛,抢先表忠,低呼:“娘娘!陈将军谋逆,竟想毒害您,娘娘菩萨心肠,圣人慈悲心思,对宫人那么好,他们怎恨得下心肠?求娘娘让六儿替您去死吧,六儿卑贱,死不足惜,娘娘万金之躯,应好好保重,终有一天再与圣人相聚。”

  大伙见她如此懂事上道,倒不好急着动手了。

  贵妃在她被贬去浣衣局后,也稍微打听过她的言行,哪怕是知道偷窃的真相,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勤勉做事,没有生过别的念头,是最老实厚道不过的孩子。如今见她甘愿为自己去死,也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来,握着她的手,又落下几滴眼泪:“好孩子,你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陆六儿想了想:“若娘娘脱得大难,求娘娘为六儿照顾家人。”

  “必保他们一世荣华。”贵妃连连点头,命宫人记下,交给圣人,再问,“还有吗?”

  陆六儿迟疑片刻,脸色露出期待之色,有些紧张地问:“奴婢自幼信佛,听闻贵妃娘娘有金玉菩萨,听说摸一下就能实现人的愿望,最是尊贵无双。六儿出身卑贱,自知无资格见菩萨尊容,如今替贵妃娘娘上路,也算沾了几分贵气……可否让奴婢临行前拜拜菩萨,让他们保佑奴婢能因功劳转世投个好胎。”

  “你忠心不二,来世定为富贵人家。”贵妃娘娘命人取来金玉菩萨,放在案上,焚上香,示意她去拜祭。

  陆六儿拜过三拜,缓缓站起,伸手抚上沉甸甸的金玉菩萨,含笑看向贵妃。

  忽而,她倒持菩萨,用棱角处狠狠朝贵妃的鬓角砸去。

  繁重的工作,让她的气力很大,求生的欲望,让她的速度很快,积年的怨恨,让她瞄得很准。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停顿,她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瞬间风云变色,贵妃娘娘连声都没吭一声,直直倒地,芙蓉花钿满地,涓细的血流从发间缓缓流出,白皙纤长的手指微微抖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她至死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最老实的宫女,竟有最疯狂的胆子。

  “大胆!”瞬息之间,贵妃毙命,宫人们有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都惊呆了,有清醒的纷纷上前要擒拿她,喝问,“你就不怕诛九族的罪名吗?!”

  “是啊,我就是诛九族的罪名,”陆六儿疼惜地抱着金玉菩萨,忽而笑了,眉眼里竟有了贵妃娘娘的神采,她问,“你们这些下贱的宫人,因疏忽大意,让贼人行凶,导致贵妃娘娘惨死,不知又是什么罪名?”

  众宫人差点哭了,就连高公公都脸色难看,坐立不安。

  陆六儿笑着又问:“贵妃娘娘是圣人心尖尖上的人,饶是在油锅里煎熬了,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千方百计地要她活命。若是贵妃娘娘活不成,你说圣人盛怒之下,会不会让你们这些不得力的废物统统去陪葬?到时候大伙儿一起去黄泉给贵妃娘娘请罪,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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