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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其格抬起长长的黑睫毛,笑着看了眼远去的巴特尔,没说话,却羞涩地低下头去。

  她一直觉得这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格外不一般。

  巴特尔长得极其高大健壮,臂力过人,八岁就能抱起小牛犊,性格憨实,很受族人器重。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他母亲非蒙古人,原是苏州绣娘,名叫谢荷花,幼时因父犯事被牵连流放大理,后大理城破,她被掳去辗转数次后成为卓力格图的妻子,生下了巴特尔。卓力格图很喜欢来自江南的谢荷花,可是他不知道荷花是什么模样的花,便按蒙古语的花朵发音称她为“我最心爱的其其格”,这是蒙古女孩儿最常用的名字之一。

  谢荷花是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她照顾丈夫疼爱孩子,不管放羊还是缝衣,都做得尽善尽美,可是她的眉间永远带着一抹愁苦,散不去,掩不住,就像风中楚楚可怜的柔弱花朵。

  后来,卓力格图去世了,谢荷花与儿子相依为命。

  巴特尔是孝顺的孩子,他会给母亲献上羔羊身上最肥美的肉,打来最好的狼皮,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最爱的是在星星满天的夜晚,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故乡的事情。母亲说她的故乡在江南,那里是美丽的水乡,处处有桥,家家有船。每年夏天,水中开满大片大片的荷花,红的、粉的、白的,遮住碧波荡漾。她和姊妹们泛舟水上,穿着绿萝衫,摘荷花,采莲子,唱着歌儿,玩水嬉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动听的歌谣,母亲唱过很多很多次,唱歌的时候,她脸上有不一样的温柔。

  不管她唱多少次,巴特尔都爱听。

  他也曾将这首歌谣唱给其其格听。

  幼年的其其格总是睁大那双像小鹿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听他唱,然后问:“荷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儿?江南该有多美?”

  巴特尔说:“我娘魂牵梦系想回去的地方,定是极美的。”

  其其格问:“江南与草原有多远?”

  巴特尔比划下长长的手臂:“大概有天与地那么远。”

  其其格感叹:“如果我也能去看一眼江南该多好?”

  巴特尔:“长大后就可以去了。”

  其其格:“长大是多大?像阿姊那么大吗?”

  巴特尔:“还要再大一点。”

  其其格:“像阿妈那么大吗?”

  巴特尔:“大概差不多吧。”

  其其格仰着小脸,郁闷:“好遥远……”

  “总有办法去的。”巴特尔叼着草叶躺在羊群旁,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带母亲和其其格去江南,去大家朝思暮想的水乡,看看那美丽的荷塘,听荷花丛中的欢快歌声。

  【贰】

  “大汗要征兵了!打宋羊了!打宋羊了!”

  “大汗亲自来征兵了!”

  忽如其来的命令击破了碧蓝如宝石般的天空,越过灿烂如黄金般的阳光,嘹亮的号子由远至近传来,马蹄下草沫四溅,揉破了山丹花,踏碎了银莲花,带着草原男儿豪迈的呐喊声,直奔塔塔儿部的蒙古包而来,向所有牧民宣布大汗的征兵令。

  “十六岁以上的男子统统跟大汗出征!升官发财,有牛有羊有女人啊!”

  “喂!那边蹲着的大个子,好魁梧的身子板,看着就是能吃能打的好汉子!快骑上你的骏马吧!”

  每个蒙古少年都听过许许多多父辈们的战斗故事,他们曾打败金国,进行过漫长的西征,灭掉花剌子模,讹答剌、布哈拉及撒马尔罕等地方,杀死大胡子的野蛮人,红头发的妖怪人,经历匪夷所思的冒险。故事里也有许许多多的英雄,他们战无不胜,无所不能,挽强弓,射大雕,驱虎狼,将马蹄所过之处都变成蒙古的土地,将贫苦的蒙古人带入富足的生活。

  长生天,成吉思汗的光辉照耀草原,每个孩子都渴望成为故事里大汗麾下的新英雄。

  忽必烈继承汗位后,处事英明,受万众拥戴。他心里有比曾祖更远大的志向,要创建更庞大更雄伟的帝国,他很清晰地知道,这个帝国的基石必须从攻下南宋,统治中原开始。为了梦想,他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没有蒙古人会挨饿。”沐浴在塔塔儿部牧民们崇拜的目光中,大汗为大家勾勒着未来美好的宏图,正午的阳光过于炽烈,周围的声音比较嘈杂,让他有些晃神,竟未留意到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直冲而来。

  “大汗小心!是疯马!”部属们惊叫着,慌乱张弓搭箭。

  那是头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不知何故发疯,它口吐白沫,双眼发红,狂奔而来。

  箭如雨,数只利箭射中了它的身躯,可是疯魔的它早已不知疼痛,甚至不知死亡降临,却激发更大的野性,横冲直撞,高高扬起蹄子,发出刺耳绝望的嘶鸣声。

  蒙古人爱马如命,大汗座下是他前些日子收复的黑马,他不愿假手于人,亲自驯养,黑马野性未脱,受到枣红马的惊吓刺激,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欲逃脱。大汗狠拉缰绳,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却见疯马已突破重围,即将冲到面前。

  躲闪不及,危急之刻,大汗拔出金刀,欲拼。

  巴特尔与兄弟正从远处赶来,见状,他从斜处冲出,双手死死拉住疯马的缰绳,手臂青筋暴起,肌肉纵横,双腿如扎了根般立于地上,在天生的力气下,疯马悲鸣着四蹄扬起,跳跃挣扎,踢得尘土飞扬,仍被拉得无法寸进,挣扎数次后,它终于轰然倒地,力尽身亡。

  大汗拭去额上冷汗,惊叹地发出第一声喝彩:“好神力!”

  围观人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爆发出如雷的叫好声。

  “巴特尔!塔塔儿部第一勇士!”

  “巴特尔!蒙古的好汉子!”

  “巴特尔!草原上的雄鹰!”

  所有的赞美都毫不吝啬地往巴特尔头上加,就连麾下勇士众多的大汗,也不由为他动容。倒是巴特尔被汹涌的赞誉吓到了,他涨红了脸,呆在原地张口结舌数次,还是说不出话来,老实的面孔和高大身材就像独立于绵羊群里的大牦牛,有些傻愣愣的。

  大汗问过姓名后又问年纪。

  巴特尔受宠若惊道:“十……十六岁。”

  “好小子!少年英雄,有前途,”大汗惊叹,“你阿爸是谁?阿爷是谁?”

  巴特尔老实巴交道:“我阿爸是卓力格图,阿爷是拉克申。”

  大汗略一沉思,点头:“塔塔儿部的拉克申?!我听过他的名字,那可是太祖麾下最魁梧的好汉!打花剌子模时立过赫赫战功,看你这身板,不愧是他的好孙子!蒙古有你这样的勇士,何愁南宋不破?好!好!好!”他情不自禁地连呼三个好字,满是赞誉之情。

  巴特尔给夸得红了脸,忽而想起一事,低声问:“南宋可是江南?”

  大汗甩了个响鞭,笑道:“傻孩子,江南是南宋,非南宋是江南。”

  巴特尔问:“我们会去江南吗?”

  大汗大笑:“大汗马蹄所过的地方,不管江南还是江北,整个南宋统统都是蒙古人的土地!孩子,快快备好你的马鞍,拿上你的弓箭,告别你的爷娘,明日去军营。”

  巴特尔急忙答:“是!”

  大汗满意地扬长而去,巴特尔点头点得差点断了脖子。

  待大汗走后,他开心地在草原上翻了几个跟斗。

  “江南,梦寐以求的江南,我们终于能来了!”

  【叁】

  若大汗要发兵南宋,必会经过江南。

  巴特尔欢天喜地回去告诉母亲,他想母亲必会高兴地夸他是孝顺儿子的。

  未料,母亲闻言,手中绣活跌落地,仿佛傻了般看着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金顶大帐的方向,哆嗦着嘴唇问:“大汗……要打南宋?”

  巴特尔兴高采烈道:“嗯!若打下南宋,阿妈你便可以回江南了!我会好好努力挣战功,让阿妈过上好日子的!你可以住在荷塘边,天天看荷花,摘莲子,给我做你说过的那个什么莲子羹,莲子羹是不是真的很甜……”

  母亲转回视线,仿佛看陌生人般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再问:“你……要打南宋?”

  巴特尔用力拍着胸脯道:“阿姆不用担心,大家都说我是塔塔儿部第一勇士!定不会丢阿爷的……”

  话音未落,重重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巴特尔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有点傻了。

  印象中的母亲与彪悍泼辣的蒙古女子不同,知书达理,温柔懦弱,从未打过孩子一根指头。可是今天的她仿佛被激怒的母狮,歇斯底里咆哮着听不太清楚的汉话,不但狠狠地打向巴特尔,还抽过一根马鞭,如狂风骤雨般地打,往死里打。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巴特尔跳着脚躲,痛得五官扭曲又不敢还手,叫着直问,“阿妈住手!孩儿做错什么了?!”

  母亲狠狠地抽,一边打一边哭骂:“我叫你去打南宋,我叫你去做第一勇士!我打死你这畜生!”

  巴特尔不太明白,只能求饶:“我不是畜生,不去了!不去了!可……可是大汗点名要我了啊,我……我不能不去,阿妈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敢有什么用?

  蒙古治军严谨,哪能轻易脱逃?

  听见他的话,母亲更怒,愤而拔刀,直直往儿子脑袋砍去。

  巴特尔闭着眼缩着头,不敢躲避。

  刀离颈间半寸,迟迟未能砍下。

  巴特尔悄悄睁开眼,却见母亲早已泪流满面,脸色苍白,双唇发抖,眼里更是比黑夜更深的绝望,毫无生机,看着儿子的目光,就好像死人在看死人。

  终于,她丢下刀,摇摇欲坠地离去。

  巴特尔害怕地拉住母亲:“阿妈,你不要我了吗……”

  母亲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再也没看他一眼。

  巴特尔很笨,他不明白为何心疼他的母亲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隐隐知道母亲不爱他了,于是害怕地在帐篷前跪了一晚,直到月落日出,寒露湿衣,依旧没有被原谅,没有送别。只有其其格悄悄给他送来一块羊肉馅饼。

  其其格担忧地问:“你阿妈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何打你?”

  巴特尔只是哭,说不出。

  天亮了,将领再三催人,他只能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随着大汗的军队,踏上了南下的征途。其其格骑着骏马,如无数蒙古少女般,追了一程又一程,没有千言万语,没有离别依依,她在风里喊:“巴特尔!我会替你照顾阿妈的!”

  巴特尔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肆】

  军帐,梦话一片。

  阿来夫:“如娜仁看不起我,我定要她后悔,如娜仁,如娜仁,混账如娜仁……”

  巴特尔:“阿妈,江南,阿妈,其其格,我错了……”

  特木尔:“羊奶酒,烤羊腿,酪蛋子,好吃,好吃……”

  【伍】

  阿来夫砍下了宋军的少年头颅,带着满身鲜血,偷偷去吐了一场,待他的另个好朋友巴音被宋军杀死后,心肠又硬了许多。特木尔依旧没心没肺,只听军令而行,什么事都敢做,草原抢掠成风,人人都是猎杀好手,就连将军让他们去屠城抢女人,都毫不犹豫,只有巴特尔越来越沉默了。

  少年的成长,铺着血和泪,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阿术带军攻打襄阳,守将吕文焕顽抗,久攻不下,尸横遍野。

  特木尔聪明,阿来夫机敏,巴特尔神力,三人深受大汗器重。

  巴特尔却在无人的角落,用宽大的巴掌捂着脸,细细地思索着。

  记忆中爷爷的英雄事迹总是那么的威风,可是爷爷从未说过手上沾满鲜血的滋味。和杀羊宰牛不同,黏糊糊的,带着罪恶的感觉,怎么洗也洗不清。耳边永远回荡着人们的惨叫和求饶。他永远不会忘记来襄阳途中路过的被洗劫村庄,哭着求蒙古将士们饶恕孩子的母亲,跳井自尽的少女,在路边哇哇大哭却不知所措的孩子,战争中的每一件事都与母亲的教导不同,一遍又一遍刺激着他很柔软的良心,让他害怕和迷惘。

  朋友们都变了,变得很陌生。

  以前杀羊都会手抖的特木尔现在就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和小姑娘说话会脸红的阿来夫替将军收罗汉人美女,聪明善良的达日阿赤抢劫了无数金银钱财,他们狂热地掳掠着,收割着无辜者的性命,忘记了长生天的教导,忘记了神佛,却得到了将领的赞誉。

  这就是英雄吗?

  战争气氛使人狂热,迷失了自己,分不清对错,残忍被赞美,善良被嘲笑,这样怪异的氛围足以让最胆小的蒙古人变成疯子。

  从不会打仗到擅长打仗。

  每每看着特木尔毫无怜悯地砍下一个个头颅,阿来夫笑嘻嘻地将汉人家中血淋漓的财宝往大汗帐篷里搬,巴特尔都很难受……

  阿妈说要与人为善,和和气气。

  可是大家都在杀人。

  阿妈说要正直勇敢,不贪心。

  可是大家都在抢劫。

  原来阿妈的教导统统不对,这样的氛围让巴特尔恐惧,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求求你,放过我。”藏在竹筐里的少女被一个蒙古兵发现拖出,哭哭哀求着。楚楚动人的一双眼,被泪水迷蒙得像乌云遮盖的月光,乌黑的大辫子沾满了尘土,粉色衣衫被撕碎,露出雪白胸脯,她长得真像其其格,如果其其格痛苦哭泣?如果其其格被人侮辱?他该做什么?

  想到受辱的其其格,巴特尔忽然愤怒起来,他不管不顾地走过去,一把扯住同伴的领子,往后拉开,冷冷地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军找你。”

  “你他妈的想做什么?!”被拉开的蒙古兵大怒,以为他要与自己抢人,奈何衡量下两人身高气力,实在不敢和他为敌,待对方握起拳头挥舞几下,有些胆怯,“呸”了好几声,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

  巴特尔解下身上的袍子,别过视线,递给衣衫凌乱的少女,用和母亲学过的不流利汉话吩咐:“躲去地窟,我替你掩护,等大军离开后再逃。”

  “畜生!”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少女凄厉地哭叫着,“我不用你假好心!阿娘!阿爹!小虎!阿妹!该天杀的蒙古人,禽兽不如的混账!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巴特尔抹去腰间的唾沫,直接拎起她,丢入地窟,关上门:“好好活。”

  少女如复仇的母狼般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哭声被地窟的厚重掩盖。

  巴特尔默默守在屋前,看着满天红莲烈火,听着刺耳的尖叫声,心下苍凉。

  “阿妈,我好想你。”他用粗厚的双手捂着眼睛,忽然哭了,呜咽的声音塞在喉中,眼泪从指缝中不停淌下,高大的身材缩在阴影里,哭得像个孩子,“明明是不对的,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做?我不要打仗,我不要杀人,阿妈,我要做好人,其其格,我想回家……”

  他梦想去的江南应是美好如梦境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被战争弄得满目疮痍的废墟。

  惨烈的屠杀让他明白了母亲的悲伤。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其其格托人捎来口信,内疚地告诉他自南下攻宋开始,他母亲就茶饭不思,身体渐渐虚弱,没能熬过半年后的冬天。送信人说其其格说了很多次道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琐事,原本按规矩应该野葬,也就是把尸体喂给狼,把灵魂留在草原上,但他的阿妈是汉人,蒙汉习俗不同,她说死后要回故里,其其格便为她求情改了火葬……

  巴特尔痛哭一场,无能为力。

  事至如今,他还能做什么?

  巴特尔牢牢地守护在地窟门前,直到少女抽泣声渐息,哭至沉睡,直到深夜,蒙古大军开拔离去。

  【陆】

  他是蒙古军中一小兵,哪怕他向所有人说战争是错的,杀人是错的,依旧没有任何的影响力。巴特尔努力地和同伴讲道理,换来的却是嘲笑,大家都认为他是娘们心肠,可是他依旧苦苦坚持着,直至被排斥。

  蒙古军不理解他,嘲笑他的汉人血统,汉人们憎恨他,诅咒他的蒙古血统。

  他像只无人接纳的蝙蝠,孤独地坚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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