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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他妈的能做什么?就算救了那些宋羊,也不过对你吐口水,丢石头。咱们蒙古军对他们是深仇大恨,你这点伪善是抵消不了罪孽的,何必想那么多,咱们现在有酒有肉有女人,当下活得痛快就好。”特木尔与他自幼玩到大,知道他做的蠢事,虽不赞同,仍很有义气地替他瞒着没有上报,只撕咬着羊腿,含糊地骂着,“虽然我也觉得杀人不好,但大家都杀,你不杀将军会责罚你,还会被人看不起,反正都杀了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你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巴特尔沉闷地划着地上的沙土:“不知道。”

  阿来夫跟着道:“汉人的女人还是不错,有没看上的?”

  巴特尔:“不要。”

  阿来夫:“反正你就知道你的其其格!如娜仁的妹妹都可恨!笑我尖嘴猴腮,说我做发财梦!哼哼!等我将来用大堆牛羊砸死她那见钱眼开的臭女人!”

  特木尔一巴掌拍去巴特尔脑袋上,骂道:“傻大个!兄弟一场,老子顶多是不给你说出去,被将军发现我可不管你。”

  “嗯。”巴特尔沉沉地应着。

  特木尔继续碎碎叨叨地念:“驴!”

  巴特尔:“我就是觉得不好。”

  特木尔:“驴子!”

  巴特尔:“杀人真的不好。”

  特木尔:“犟驴子!”

  巴特尔:“我讨厌杀人。”

  特木尔:“犟驴子中的犟驴子!”

  巴特尔:“你比以前凶了好多……”

  特木尔:“……”

  【柒】

  阿里海牙从美索不达米亚带来了两位著名的穆斯林工程师,毛夕里的阿拉丁和希拉的伊斯迈尔,用攻城武器破了襄阳城,紧接着沿长江而下。

  途径不知名小村庄,遇到南宋百姓顽强抵抗,巴特尔一个没留意,马匹被暗算受了伤,翻进河里去了。他是标准的旱鸭子,进水只有沉底的份,被河流冲得老远,手脚并用也爬不上来。昏昏沉沉中,抱住根木头,不知飘往何方。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周围有许多尸体与废墟,似乎是个被洗劫过的村庄,他略微看了下环境,认出是蒙古军队三天前到达过的地方。

  月黑风高,阵阵凉意,浓厚的血味扑鼻而来,仿佛有鬼魅出没。

  巴特尔打了个寒战,爬上岸,准备离去。

  这时,有阵弱不可闻的哭声,丝丝柔柔地飘来,听得人鸡皮疙瘩满地。

  巴特尔正准备逃跑之际,在右手边的屋子里发现有东西闪过,定睛看去,却是个五六岁的女孩,蜡黄的头发,满是血迹的小脸,眉心一点朱砂痣,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受惊过度躲藏在角落,想出来又不敢出来,想求助又不敢求助,她迷惘无助地哭泣着,就像被遗弃的小狗。

  前面都有蒙古兵驻扎,女孩年幼没有生存能力,带着实在难搞,也不知能往哪里送,巴特尔犹豫片刻,想不到解决方法,便硬下心肠,抬腿要走。

  小女孩从门后怯怯地露出半个头,她觉得这个大哥哥长得太可怕了,也不敢哭得太大声。

  巴特尔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女孩像乌龟般迅速缩回脑袋,继续哭。

  巴特尔挠挠头,想走又不忍走,最后他终于硬下心肠回去,对藏在柴堆里怯怯发抖,只剩裙子露外头的小姑娘问:“喂,小女孩,你家父母呢?该不是被我们军队杀掉了吧?”

  “你是蒙古坏人!”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更伤心了,“阿爹说,蒙古人都会杀人的!”

  “别哭,别哭,蒙古人也有好……呃,好像也没什么好人了。”巴特尔的解释很无力,他拿出哄羊羔的架势,拍着她的脑袋说,“哥哥不杀人,真的不杀人,你再哭我……呃,我也没办法。”巴特尔愁眉苦脸地坐在小姑娘身旁,挖空心思想哄她,“我给你唱个歌儿吧?草原上的高山飞过雄鹰啊——好吧,我唱得是难听,你别哭那么大声!只要你不哭,我就给你酥油饼吃,很香的,披件衣服吧,夜里很冷。”

  宽大的羊皮袍子罩在小女孩身上,几乎把她塞得看不到人,哭声断断续续。

  寒鸦啼鸣,夜色苍凉,屠杀过后的村庄,高大的蒙古兵细心陪伴在汉人小姑娘身旁,用身子替她遮挡寒风,场景极其怪异,就像猛虎守护着蔷薇。

  “好冷。”巴特尔光着膀子,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拼命揉身上的鸡皮疙瘩。

  小女孩哭得声音嘶哑,眼泪干涸,又见大个儿没伤害自己的意思,终于安静了许多。她躲在羊皮衣里,带着满腹的怀疑悄悄抬眼看,看了一眼又一眼……

  巴特尔尽可能挤出个温柔的笑容,磕磕绊绊的汉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中原地区方言各有不同,小女孩听了好几次才明白过来,弱弱地答:“花朵朵。”

  巴特尔眼睛一亮,立即找到了共同话题:“花朵朵蒙古话叫其其格,我家乡认识的好女孩也叫其其格,我娘也叫其其格,不过她汉人名字叫荷花,我喊不惯汉人名字,可以叫你其其格吗?其其格,你见过荷花吗?粉红色的,大朵大朵很漂亮的!”

  花朵朵弱弱道:“见过,太湖好多……”

  巴特尔问:“太湖是哪里?”

  “太湖就在太湖,”花朵朵低头,“我爹是来做生意的,可……可是他给蒙古人杀了啊!坏人坏人坏人!蒙古人都是坏人!”她抄起粉拳小腿往巴特尔身上打,含着泪,连啃带咬不松口。

  巴特尔死命把她往地上拽,一边拽一边问:“你还有可投靠的地方吗?”

  花朵朵死死咬住他的手背,含糊:“呜呜,呜呜,呜……”

  “你说什么?!”巴特尔努力扳她的嘴,又不敢太用力,愁得直嚷嚷,“快松口,痛死了。”

  花朵朵果断松口,杏仁眼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他身后。

  巴特尔揉着红肿的手背,抱怨:“小丫头牙口真好。”

  花朵朵往他身边缩了缩,发着抖说:“狗……好多大狗,朵朵怕狗。”

  “狗?不怕,看大哥哥揍它们,”巴特尔回过头,果断抱起小姑娘就蹿上树,将她放去高处树枝,自己则抱着低些的树丫不敢动,并语重心长地教育,“这是狼。”

  群狼垂着尾巴,仿佛排兵布阵般,站在树下,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个新鲜食物。

  花朵朵紧张问:“它们是会叼走不听话小孩的狼?”

  巴特尔点头:“嗯。”

  花朵朵“哇”地一声又哭了:“阿爹让朵朵藏起来不准哭,是不是朵朵没听话,要被狼叼走了?!”

  “不是不是,”巴特尔手忙脚乱地安慰,“狼是来叼大哥哥的,大哥哥比较不乖,没听阿娘话,跑来打什么狗屁仗……”

  花朵朵看看他的身形,稍作对比,哭得更伤心了:“你那么大块头,狼明明只叼得动我。”

  巴特尔向上伸手,想折根趁手的树枝做武器:“哥哥可是塔塔儿部的第一勇士,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这群废物打跑。”

  花朵朵好奇问:“怎么打?”

  话音未落,巴特尔还没摘完武器,趴着的树丫已不堪重负,带着他的惨叫声轰然落下。

  树底下蹲着的头狼很倒霉地一声惨叫,被两三百斤重物砸得口吐白沫,狼事不知,群狼受惊,轰然散去。

  花朵朵目瞪口呆:“我懂了,不愧是第一勇士……”

  巴特尔揉着火辣辣的屁股,脸上也火辣辣的。

  【捌】

  五岁的小女孩,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也不知该往哪里送。

  蒙古人掌握着汉水下游,战场上处处杀机,汉人小姑娘留在原地实在太危险。花朵朵哭得睡着了,巴特尔舍不得叫其其格的小姑娘,想了许久,从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他终于决定送花朵朵去汉阳。汉阳是座大城市,还没被蒙古军占领,可以用驿站通往南宋的四面八方。

  要去汉阳,先要有马,马在军营。

  巴特尔叮嘱花朵朵不准哭出声后,将她瘦小的身子裹在厚重的羊皮衣里,单手夹起,硬着头皮往军营里闯。大伙看见全身湿漉漉的他,又惊又喜,都忍不住笑:“命大的小子,从河里爬起来了?特木尔和阿来夫听说你去了,大哭了一场。”

  巴特尔左右闪避着他们要拍的手,努力赔笑:“长生天保佑,命大。”

  “兄弟,我可担心死你了!”特木尔正值完班,见兄弟纹丝未损,心中大乐,忙虎步冲过来,张开胳膊就不由分说来了个熊抱,抱着抱着他觉得腰间有什么咯着不对劲,低下头去,正对上花朵朵在羊皮衣里偷偷伸出来透气的脑袋,两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对上,就像天雷勾动地火,王八遇到绿豆般,心中激荡难以言表。

  特木尔缓缓抬头,死死盯着巴特尔,拖长声音:“兄——弟——”

  巴特尔一巴掌拍去花朵朵脑袋上,将她打回去,望天望地望朋友,否决:“什么也没有。”

  隔壁在值班的布和好事,见他们神色有异,好奇探过头来打趣:“有事?!”

  巴特尔有些紧张。

  特木尔果断摇头,一巴掌拍去他肩上:“有你妈的事!”

  布和委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特木尔挺身挡在巴特尔面前,昂首正色:“说你妈的说!”

  “德性!”布和气急败坏地抽身走了,一边走一边骂,“升官了不起,区区小队长,连兄弟都不放眼里了。”

  待布和走远,特木尔死死地瞪着巴特尔,差点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巴特尔低声道:“弄匹马给我,我送她去汉阳。”

  “汉你妈的汉,你还要命吗?”特木尔气急败坏地戳着他鼻子道,“私自离军,是死罪!你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这丫头该不是你私生女吧?要觉得可怜舍不得弄死就丢路边得了,生死由命,那是我们俩小兵管得着的?”

  巴特尔闷声:“屁大的孩子,丢路边哪能活啊?”

  特木尔气得肝都快爆了:“能不能活关我们屁事?咱又不是她爹!”

  巴特尔低头:“她爹就是咱们的人杀的。”

  “哪又怎么了?”特木尔急得语无伦次了,“大汗要杀人咱们还能不杀?汉人不入地狱我们入地狱,我们也就是听命行事,这小女孩的爹死是她爹倒霉,你让人知道和汉人私通,还要命不要?咱俩兄弟一场,你平时脑子不太灵光也就算了,这事可千万别犯糊涂。”

  巴特尔怒:“你亲妹子今年也五岁,你忍心丢她在荒野喂狼?”

  特木尔急:“咱们蒙古人和汉人又不同……”

  花朵朵从昏沉沉中清醒过来,听见俩蒙古坏人在用蒙古话低声吵闹,也不知是不是要把自己卖给吃人妖怪,心里万分害怕,就像受惊的小鹿般往巴特尔怀里缩了缩,瘦弱的身子骨抖得像包糠,又觉得躲坏人身边不妥,心里很害怕又不知如何是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再次充满泪水,硬憋着哭声,打着转不敢掉下来。

  巴特尔还在争:“以前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怎么打起仗来就不是人了?!”

  特木尔快气死了:“我怎么不是人了?!我不是人早丢你去死了!汉人本来就不能管!将军盯着呢,再可怜也不能想,得当猪狗看!否则哪敢打仗啊?!早被大汗军法处置了。”

  “什么猪狗不猪狗?!”巴特尔愤怒地揪着他的衣襟道,“你这狼崽子,白吃我娘那么多年的酥油茶了!这姑娘也是其其格!我不能不管她!”

  谢荷花对所有人都很好,没少帮这帮皮孩子缝补,每次上门都塞好吃的给他们。

  特木尔想到谢荷花,瞬间哑言,低头看见那年幼的孩子,好不容易练硬的心肠悄悄开出条裂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跺跺脚,挥手对巴特尔说,“跟我来。”巴特尔抱着花朵朵跟上,来到帐篷,又找来了看牲口的阿来夫。他见到花朵朵,有些惊讶:“你疯了?那么点的小姑娘带回去做媳妇还不知道养不养得活啊!”

  巴特尔不得不再次解释。

  阿来夫想了半天:“巴特尔兄弟,我现在在斥候队,趁现在还没什么人知道你回来,晚点你把孩子藏在衣服里,偷偷跟斥候队出发,然后我掩护你离队吧,送到汉阳城附近把这孩子放下,让不让进城就看汉人自个儿的良心了。”

  巴特尔惊讶地看着大家:“这……”

  特木尔跺跺脚,怒道:“看你妈的看,就你一个好心肠?!咱们蒙古人还没全部都坏到骨子里好不好?这不都是没办法吗?!当年太祖屠城,要杀所有比车轮高的男孩,我爷爷虽是小兵,可是测量时悄悄压低了好些孩子的身高,将他们救了下来呢。阿来夫也偷偷放了好几个哭哭啼啼的丫头。”

  “哎,那些女人太丑了,队长没放在眼里,我才敢偷偷放的。”阿来夫别扭半晌,凑过去,嬉皮赖脸道,“兄弟,咱帮你是应该的,也不要你报答,你就去找其其格去如娜仁面前好好说几句我的英武事迹就好。”

  “呸!不是说死心了吗?还念着你的如娜仁?别到了面前又脸红,”特木尔笑着驳斥了几句,又擦着嘴角道“听说大汗在和伯颜将军商量,说要他少杀人呢,也不知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我想家里的肥羊了,香喷喷的比这该死的窝头好吃多了。”

  巴特尔拭去眼角的泪花,原来他的兄弟并非全部都被战争湮没了良心。

  特木尔挤眉弄眼:“哭你妈的哭,恶心死老子了。”

  阿来夫果断:“他本来就是个杀人都不敢的怂货,哭包子。”

  巴特尔一巴掌将两人打翻在地,然后将花朵朵塞入宽松袍子里,翻身上马,随斥候队而去。

  花朵朵揉着兔子眼睛:“坏人哥哥,咱们去哪里?”

  巴特尔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送你回家。”

  【玖】

  巴特尔在掩护下,装惊马与队伍失散,挑僻静树林行走,带花朵朵直奔汉城郊外。

  马蹄声扬,跑得又快又稳。

  花朵朵乖巧地抱着这个很坏的大哥哥,害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扯着衣袖悄悄问:“坏人哥哥,为什么蒙古人要打咱们大宋?”

  巴特尔说:“大汗说咱们蒙古人太穷了,只要打下南宋就不用饿肚子。”

  花朵朵弱弱地说:“阿娘说就算饿死也不能拿别人东西,要怜贫惜弱,要送吃的给饿肚子的人。坏人哥哥,要是你以后饿肚子就来我家,朵朵和阿娘给你做馒头吃,咱家做的馒头又香又白,可好吃了,你不要和咱们打仗好不好?”

  巴特尔:“我也不想打,可是大汗要打,我们只能听话。”

  花朵朵怒:“大汗不是好东西!是恶棍!”

  巴特尔赶紧解释:“大汗对咱们牧民可好了,可是……我也不知为何一定要打仗。”

  花朵朵说:“坏人哥哥你好笨哦,不过没关系,我爹说长大就会懂了。”

  巴特尔问:“苏州在哪里?”

  花朵朵:“就在太湖旁,我娘是苏州人,她会做很漂亮的衣衫。”

  巴特尔问:“苏州美吗?”

  花朵朵说:“当然美,夏天的荷花开得和火烧似的,菱角和莲子可好吃了。”

  巴特尔说:“我真想去一趟苏州。”

  花朵朵:“我可没在苏州见过蒙古人,坏人哥哥的打扮挺吓人。”

  巴特尔苦笑:“苏州不会喜欢蒙古人的,他们不会待见我们的。”

  花朵朵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我来待见坏人哥哥好了,朵朵请你们吃莲子,对了,你家的花朵儿其其格漂亮吗?她比我漂亮吗?我想见见她。”

  巴特尔笑:“其其格当然漂亮又善良,好像草原的小羔羊,如果有天蒙汉不会再打仗了,我就带她就去找你玩,希望不会吓着你的娘。”

  花朵朵认真看看他身材,愁眉苦脸道:“是啊,坏人哥哥的块头那么大,是有些吓人,我娘可是胆小鬼,这可咋办呢,不如让你的其其格先敲门,她看到漂亮的姑娘可能不会怕……”

  蒙古少年与汉族少女,有些忘了敌对的立场,马儿跑着,他们聊着,汉阳转瞬近在眼前。

  巴特尔驻马,在小树林放下花朵朵,依依不舍。

  汉阳守城士兵发现在这个躲在树丛里的大个子,吹响敌袭警报。

  “是蒙古人!”

  “该死的蒙古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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