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太子丹误以他爱此女美色,便将此女赠与他。

  烛光下,少女波光盈动。

  他问少女有何求。

  少女说她在易水边有个阿弟,善良可爱,最是崇拜侠客,若是有天她能回家将自己遇见侠客的故事告诉他,那可有多好?

  他明白少女并未贪恋富贵,更是仰慕,反而不愿冒犯。再者因自己侠客之名,平生所行皆险事,生死难料,他不愿被世人说是沉迷女色之徒,也不愿误了佳人,婉转找借口向太子丹拒绝,推了此事,说只爱少女手美。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太子丹误解意思,为谋大事,百般讨好,竟将这美人的双手活生生砍下送他……

  他当时很震惊,勃然震怒。

  太子丹很迷惘,再三道歉。

  田光亦言,太子丹此行皆因爱才如渴,待他掏心挖肺,大丈夫怎能因小女子坏了恩义?

  自古君主,胸怀天下。

  自古侠客,不拘小节。

  谁曾能因女人牵挂?

  纵使喜欢,他只当伊人已逝,虽伤心愤恨,却也感激太子丹的重情厚义,欣赏他为天下担忧的心情,便压下此事不提。如今再听黄狗儿提起,他想起少女当时说过的话,愧疚再翻,掏出身上所有钱,放在桌上,开口道:“这事是我不好,罢了,我让太子丹给你们钱,派人好好照顾她下半生……”

  话音未落,小腿传来阵阵剧痛。

  黄狗儿不知何时爬到他身边,像头疯狗般,用所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他腿上的肉,撕了一块下来,吞下腹中,狂笑:“阿姊不稀罕你们照顾,她已经死了。”

  鲜血染红了衣襟,撕肉的剧痛让荆轲愣了,他退了两步,犹豫半晌,终于放开这两眼发红的少年,问;“她可怨恨我?”继而摇头自答,“她必须是怨恨我的。”

  黄狗儿并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问题,只失去理智地呐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阿姊?”

  在他迫人的目光注视下,荆轲不由解释道:“秦王野心,已经打下了韩国、赵国,燕国危在旦夕,太子为了国家日夜忧心,不惜代价地想办法,他原本也是礼贤下士、很仁厚的人,或许这事做得有些急躁,可是他也是急得不行了,我不该犹豫的……”

  黄狗儿再问:“你是说秦国会打我们吗?”

  荆轲点头:“太子丹是不会让燕国失陷的。”

  “秦国,燕国,对我们这些连狗都不如的小民……”黄狗儿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的笑声直贯云霄,笑得骨头抽痛,笑得全身发抖。忽而,笑声停了,在阿姊死后,他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趴在地上,盯着荆轲,撕心裂肺地反问,“秦王和太子丹有什么不同?!”

  秦国与燕国的统治下,平民百姓的生活有什么区别?

  “燕国,终归是你的故土,是你的祖国。”荆轲在他的痛苦面前退缩了,他艰难地回答,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嘴里反反复复地说服着自己,“秦王和太子丹总归是不同的,秦王和太子丹总归是不同的……”

  背后是黄狗儿痛苦的哭声,“我的阿姊,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玖】

  易水畔,梨树果实累累,燕人着白衣,戴白帽,太子丹泣不成声,高渐离击起了筑乐,为刺客送行,乐声里都是悲壮与别离。

  荆轲知道自己是不会回来燕国了,悲壮的送别中,也有许多跟着父母出来的孩子,满眼迷惘,只是跟着干哭。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名在桃花树下弹琴的少女,阳光下的笑容是那么的甜美,酒窝跳动着是那么的可爱,她的双手是那么的白皙柔软,在琴弦上如跳动的蝴蝶。

  那个被当作玩物的少女,从未向命运屈服,纵使身处卑微,她的眼睛里仍有对生活的热情,有着希望的火焰。纵使身遭厄运,她依旧苦苦挣扎了那么久,可是这美丽的火焰还是被冰凉的易河水葬送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樊将军已送了性命,秦舞阳尚在吹嘘自己十二岁杀人的经历。

  悲壮的送行歌中,有个孩子问:“那大叔要去做什么?”

  父亲告诉他:“那是大侠客,大英雄,要去救燕国呢。”

  “燕国怎么了?”

  “燕国快被秦国打下了。”

  “打下会怎么样?”

  “宝宝就没肉吃了。”

  “阿爹,宝宝本来就没肉吃啊,呜……”

  “不哭不哭,待会阿爹给你买块肉吃。”

  哭笑不得的对话很是刺耳,秦舞阳听得直扁嘴,“无知的小鬼,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英雄好汉!”荆轲沉默不语。

  树阴处,站着满身伤痕的黄狗儿,一瘸一拐地为他们送行。

  荆轲再次觉得腿上伤口隐隐作痛。

  “哎,不是那个谁吗?”秦舞阳嚷嚷起来,继而大笑,唯恐旁边人不知道,告诉大家,“他是黄家那头小狗儿,小时候老被我欺负,最是窝囊爱哭,还喜欢听什么侠客故事,稍微吓唬两句就会夹着尾巴逃。今天怎么浑身是伤?爷现在大了,不欺负你了,你该不是又被谁打了吧?哭了多久鼻子?”

  黄狗儿没理他,直勾勾地盯着荆轲,他要亲眼看着仇人去死。

  荆轲丢下还在指手画脚的秦舞阳,走过去道:“我马上就要上路了,你可放下。”

  “不,你上次的问题,我回去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也对,我那么好的阿姊,天底下谁不喜欢她呢?”黄狗儿察言观色,轻轻笑了,漏了风的嘴里,忽然冒出一个毫不相干的答案,“我阿姊或许有过怨恨,却从未说过你半句不好,她说你是大侠客呢。”

  黄鹂儿就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可是,那么善良的女人因他遭受天底下最不幸的事情。她却至死都没有怨恨。荆轲再次说不出话来了,铺天盖地的愧疚,再次把他淹没。

  黄狗儿抬起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很灿烂,也很残忍:“大侠客,请一路走好。”

  【拾】

  刺客来至秦国。

  秦国都城格外繁华,市井喧哗,馆舍酒香四溢,人们依旧为生计奔波劳碌。

  “秦国的酒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秦舞阳撕着羊腿,吹嘘完自己的威风,大大咧咧地说,年纪不大的他虽身材高大,武艺超群,但头脑尚稚嫩,似乎只觉得刺杀是勇士值得炫耀的事情,却未曾把死亡放在心头上琢磨过,“肉倒是比较香,手艺不错。”

  荆轲觉得这种临死前依旧想着吃喝的少年对生活还充满热爱,怕是容易出乱子,可惜劝了几次,少年固有的骄傲和自信也不会把老家伙的话放在心上,让他心灰意冷,无法开口,他在看街角那对年幼的卖花姊弟。

  女孩高挑身材,白净脸蛋,拿着手帕呵斥幼弟:“怎么又玩成了泥猴儿?刚上身没几天的新衣服全被糟蹋了,看回去阿娘不揍死你!”

  男孩开始哭鼻子:“大毛追我,我摔了,大毛坏,我乖,阿姊,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叹了口气,捏了把他的小鼻子,笑道:“咱们去井水边,阿姊悄悄给你把衣服洗干净,待太阳下山也晒得差不多了,干干净净地回去阿娘就不会骂人了。”

  男孩扭捏:“那太阳没下山前,我不是光屁股了?”

  女孩继续捏他鼻子:“你还知道羞?那么大还怕狗,丢人!好了,不哭,回去阿姊给你煮个鸡蛋吃。”

  男孩破涕而笑:“阿姊最好了!”

  “知道阿姊疼你就好。”

  “嗯!等阿牛长大会努力挣钱,给阿姊买花戴。”

  “好好好,等小阿牛挣钱给阿姊买花戴。”

  女孩莞尔,他们携手而行的身影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快乐。

  荆轲原本想多等几天,等朋友到了再动手,奈何燕人心焦如焚,催了又催,迫于无奈,只好按原计划行事。今天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顿晚餐,太子丹唯恐他们不敢动手,再次派人给他们送酒饯行,言词间尽是捧杀,这杯断头酒,喝着格外香醇。

  秦国和燕国到底有什么区别?

  喝着美酒,荆轲的心头莫名涌起了一丝迷惘。

  【拾壹】

  荆轲带秦国叛将樊於期之头及燕督亢地图进献秦王,相机行刺。

  秦王大喜,设九宾之礼,咸阳宫接见,态度极其殷切。

  秦舞阳忽然怯场,瘫软在地,荆轲献图,燕国地图徐徐展开,易水如蜿蜒美丽的丝带延伸开去,两个国家的景色仿佛出现在眼前,不知为何,他突兀地抬头看了眼秦王。

  “壮士处事不惊,是贤才,以后可为本王效劳?”秦王摸着胡子,开心地说,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热切,这样的神色他也曾在太子丹、在田光、贵族们的脸上见过。荆轲的小腿忽然隐隐作痛起来,他好像看见了那名葬身易水的美丽少女,看见了在血泊中的少年宛如疯狗般的眼神,耳边也反反复复响起那句带着刻骨怨恨的质问:

  “秦王和太子丹有什么不同?”

  秦王求才若渴地看着他,太子丹求才若渴地看着他。问题的答案让荆轲的心再次顿了顿,地图展开,图穷匕见,秦王惊。

  他却停了短短的一个刹那,演练熟悉的动作出现了半分迟疑,叫嚣着勇猛的秦舞阳已瘫软如泥。

  黄狗儿却是个真正的刺客,他成功刺乱了自己的心。荆轲回过神来,手中匕首已慢了半拍,被飞掷的药囊打偏,秦王拔出了长剑。

  他靠着柱子,疯狂大笑……

  【拾贰】

  秦王政二十年,荆轲刺秦,败。

  秦王政二十一年,秦军攻破燕国,太子丹逃亡辽东,被燕王喜斩首献与秦国。

  秦王政二十五年,秦国灭燕。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国灭齐,六国统一。

  荆轲,喜好读书击剑,为人慷慨侠义。后游历到燕国,被称为“荆卿”(或荆叔),随之由燕国智勇深沉的“节侠”田光推荐给太子丹,拜为上卿。秦国灭赵后,兵锋直指燕国南界,太子丹震惧,与田光密谋,决定派荆轲入秦行刺秦王。荆轲献计太子丹,拟以秦国叛将樊于期之头及燕督亢地图进献秦王,相机行刺。太子丹不忍杀樊于期,荆轲只好私见樊于期,告以实情,樊于期为成全荆轲而自刎。

  公元前227年,荆轲带燕督亢地图和樊于期首级,前往秦国刺杀秦王。临行前,许多人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场面十分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荆轲在告别时所吟唱的诗句。荆轲来到秦国后,秦王在咸阳宫隆重召见了他。荆轲在献燕督亢地图时,图穷匕首见,刺秦王不中,被杀。

  【秦】

  燕归来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统一六国,设三公九卿,统一货币、文字、度量衡。

  政权更改,天下百废俱兴。

  【壹】

  每一个女孩都有闺中好密友,郑燕儿也不例外。

  她父亲是沛县的头脸人物,家里使得起好几个奴仆,母亲和县令夫人是闺中好友。后来县令的另一位姓吕的至交好友为避祸送来家眷,其中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三个女孩子年龄相差不远,兴致相投,斗花草,占花令,传花鼓,嬉闹不休,最是热闹。没几天就混熟了,后干脆学着古人义结金兰,经常同吃同宿,说着说不完的闺房姊妹悄悄话。

  三姊妹往下排,最端庄温柔的是大姊吕雉,圆圆的脸长得很福相,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最活泼开朗的是三妹吕嬃,小小年纪长得明艳动人,就是在家被父母偏宠得有些骄横任性,她说话最是伶俐,偶尔会呛得人回不过气来,为此没少被大姊埋怨。可是,她们间最漂亮的还数郑燕儿,白皙的皮肤没有半点瑕疵,秋水般的眸子顾盼间仿佛会说话,樱桃般的小嘴红润欲滴,身材高挑,细细腰肢只够盈盈一握,她还特别会打扮,绿色罗裙,双丫髻上别上单朵金蝴蝶,配着翠绿丝带。

  三姊妹无论往哪里一站,就是所有人视线的集中处。人人都猜,这样的美人们究竟能落谁家?

  猜来猜去花期近,一家有女百家求,媒婆踏破了门槛,两家父母拎着青年才俊翻来覆去看,好生为难,真是揉碎了心肠。

  春日里,晴朗好天气,小花园的消暑竹亭中,吕雉正在描绣图,郑燕儿檐下喂鹦哥,吕嬃却在用花瓣掷鱼儿,大家百般无聊,气氛安静得有些沉闷,旁人能忍,吕嬃却是忍不了的。她掷了手中芍药,开始眼馋地看郑燕儿发髻上的蝴蝶珍珠串,有心想借,郑燕儿倒不会不许,就是畏阿姊像上次借丁香镯子般板起脸来教训她不懂事,又怕被告诉母亲让自己挨训,不由含酸道:“二姊长得真好看,又会打扮,我娘总念我们俩姊妹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好,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吕雉略皱眉,斥道:“但凡你坐得住一点,别像个猴儿般扭来扭去,把满池鱼儿吓得到处跑,谁稀罕念叨你?”

  郑燕儿没听清她们说什么,看见满地落花,打趣道:“嬃儿就是爱耍,快疼疼这满园芍药吧,否则这百香园可改名叫无香园了。”

  “你们就爱说我,”吕嬃来沛县前亦被大家夸做美人,如今被压了一头,对郑燕儿格外嫉妒些,如今心里有些不痛快,嘟着嘴将手里落花丢开,转转眼珠,忽而又笑,“听说邻县的刘家要和二姊提亲,听说刘三郎长得也好看,想必二姊是看上了,怪不得最近那么端庄。”

  郑燕儿羞红了脸,戳着她脸蛋道:“去去去,那草包送我都不要。”

  吕嬃见对方窘态,大喜,拍掌笑道:“原来三姊是心心念念要嫁读书郎,喜事临门?”

  郑燕儿给她说得有些急了,岔开话题:“听我阿娘说,县令要和你阿姊提亲?你家才是喜事临门。”

  吕嬃惊:“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快说说,是怎样的?”

  “没有的事,”吕雉见事情扯到自己身上,赶紧停下画笔,阻止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不是咱们女孩家可议论的,阿嬃小心阿爹回来罚你。”

  吕嬃不耐烦地扁扁嘴,抱怨:“好了,知道阿爹说你有贵相,将来要做王侯贵妇的,最是端庄,哪是我这傻丫头能比的?何况咱们姊妹私下说说闲话,阿爹又不在家,怎会知道?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嫁什么样的男人吗?偷偷说来听听,就当咱们的小秘密,拉拉钩谁也不说出去。”

  这番话驳得吕雉无话可说,只好由得她。

  那么丢脸的事情,三姊妹你推我揉,个个都笑,就是谁也不肯张口。

  最后还是吕嬃先开口:“我嫁的男人,必须是个大英雄,真汉子,要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然后她斜眼看着大家,逼着她们开口。吕雉给自家妹子闹得没办法,只好说,“我信阿爹,阿爹看上的就不会差,大约是有见识、有上进心的好男子吧,只懂家里长短的男人我是看不起的。”

  最后两双眼睛都盯着郑燕儿,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她们都知道以燕儿的美貌和家世,会有更多的选择,会有更好的归属。

  吕嬃问:“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嫡子嫡孙吧?”

  “别胡说,”吕雉猜,“大概是个小官儿吧?”

  自幼被所有人捧得高高的,郑燕儿极傲气,她掷地有声吐出十个字:“我家夫君,要做人中龙凤。”

  何家少年郎?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

  他在外或能挥剑指千军,或能高谈论阔战群儒,或能执掌天下事,回家或为你低涂粉浅画眉,或夸你今天做的鲈鱼最入味。这才是每个少女都心心念念,想执手一生的好良人。

  明媚阳光,窃窃私语,少女们的脸上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年轻的容颜映得旁边的牡丹黯然失色。

  【贰】

  县令为儿子向吕雉提亲,奈何他儿子并非很争气,吕家夫人写信问吕公,吕公心里有大计较,便婉拒了这门亲事,吕雉倒是没什么,吕夫人却看县令儿子千好万好,还为女儿抱了许久不平,不知夫君究竟有何打算,莫非以她们的身世,还能嫁个什么王公贵戚不成?害她不好意思去与县令夫人见面,让三姊妹的闺中聚会也少了许多。

  五月初五,浴兰节,男儿竞渡,竞采杂药,女儿尽态极妍,竞芳华。泗水侧,处处叫好呐喊声,青春气息扑面而来。郑燕儿喜热闹,随着家人,带着婢女小柳儿来到河边,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典。本以为能遇上吕家姊妹,未料吕家儿子出门前感了风寒,病卧床上,吕雉在家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弟弟,连带着吕嬃不能出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郑家小弟不争气,未登舟便扭了脚,哇哇叫得震天响,唬得阿娘以为出大事,匆匆带人去看,留下郑燕儿在河边赛花,叮嘱乳娘细细相陪。未料,晴天过云,倾盆大雨汹涌下,乳娘贪杯,多喝了两杯开始犯迷糊,听着雨声,上下眼皮直磕碰。小柳儿甚少出门,虽手巧能干,亦是不太成器的,见周围人开始聚集,有些紧张,奈何唤了乳娘几次不成,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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