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小柳儿抱怨:“要是吕家姊妹在就好了,吕家哥儿的风寒又不重,听说已好了大半,还有下人服侍着,出来个半天,哪有那么娇气?何况她们明明早半个月就答应了姑娘的约,姑娘还为此欢天喜地准备了那么多天,事到临头却丢下了人……”

  “大姊最疼小孩,别说是亲弟弟,就算路边孩子受伤了她都不忍的。虽说吕家哥儿病情好转,但世事难料,她心里忧虑记挂,就算出门也玩不高兴的。”郑燕儿笑,“过云雨,来得快去得快。周围那么多人,咱们安心看竞渡。”

  这话她说得不自然,只因身旁有道火辣辣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看得人脸红心热。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白面有须,长得气宇昂然,穿着时兴,很有风韵。他的身边有不少年轻兄弟,个个都心悦诚服地捧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宛如群猴中的猛虎,让人不能不注意。当他发现郑燕儿注意到自己后,并无一般男子的羞涩,倒是落落大方地笑了,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

  郑燕儿给看得脸红,以扇掩面:“哪里来的登徒子。”

  小柳儿忠心为主,知道乳娘醉了,这是她出面呵斥的时候,奈何她天生胆弱,硬着头皮上前,叉着腰,做好母老虎模样,骂出来的话却是磕磕绊绊的:“坏,坏人!不,不要脸!怎,怎,怎能偷偷摸摸看我家姑娘!小,小心我,我家老爷收拾你!”

  话未骂完,她的脸已羞得快滴出血来,引得那群男子阵阵哄笑,还有个不要脸地高声问:“小丫头真能干,不知找了婆家没有?”

  “他们不要脸!”小柳儿“哇”地一声就哭了,躲回郑燕儿背后,脑袋缩得比鹌鹑还低,不管主子横说竖说,死活不肯再开口了。

  起哄声,调戏声,口哨声,声声闹得人手足无措,郑燕儿一时没了主意。

  “混蛋!跟着我刘邦混!自该顶天立地做好汉!你们这群废物,调戏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却是那猛虎般的男子站起身,横眉怒眼喝退左右,然后鞠躬道歉,“是姑娘长得非比凡间女子,倒像天女下凡,让我这等俗人不小心看呆了眼,不慎唐突佳人,万请恕罪。”

  他的声音真好听,低沉沙哑中带着说不出的男子气概,震得那群小混蛋个个俯首听臣,纷纷赔礼道歉,不敢再乱说话。

  郑燕儿脸上微微一红,扭过头看着滔滔河水,再不说话。

  清清河水,忽然飘来精致的绿叶,叶片如舟,上有淡淡刻出的字痕。带着字痕的绿叶飘过一片又一片,郑燕儿好奇地拾起一片,却见上面刻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再拾一片,刻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忍不住抬起头,却见男子坐在河边,专心致志地做叶舟,小心地放入水中,将满心衷肠寄绿叶,让水流飘向她这儿。

  这个叫刘邦的男子或许很喜欢自己吧?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为何让她忍不住看了还想看。

  远处,农家少女们对起山歌,和男孩们的喧闹吵成一片,处处春意宛然,唱得人脸红发烫。

  莫非,这就是爱?

  龙舟鼓响,郑燕儿的心随着鼓点乱跳。

  【叁】

  刘邦遣人上门求亲。

  可惜他不过是个小小亭长,郑家嫌其轻浮,婉拒。

  过了没几天,将妻女送至沛县定居的吕公办完事,终于来了。他与县令交好,是炙手可热的红人,沛县有头有脸的人家纷纷凑钱设宴招待,萧何主管收钱收得手发软,还规定,献钱不满一千的人只能在堂下喝酒;凑钱超过一千的人才能到堂上喝酒。结果刘邦那小子横冲大堂,高呼:“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唬得吕公起身相迎,亲自作陪。

  宴罢,不知吕公是醉糊涂了,是真会相面,还是死鸭子嘴硬,竟莫名其妙地将长女吕雉许配给这空手套白狼的小子,吕夫人抱着宝贝女儿,在家号啕了七八天,消息传出,人人俱惊,只道好花插在了烂泥巴上。

  吕嬃极愤慨,为阿姊嫁了这么个没出息的老男人抱屈,怂恿自家阿姊去哭闹。

  吕雉默默绣着嫁衣,只道:“女子以父为天,总归要嫁人,阿爹说他好定是好的。”

  吕嬃依旧不甘:“那男人都过而立了,能有什么好前途?”

  抱怨声中,郑燕儿劝着、笑着,心里猛然想起那个叫刘邦的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不由阵阵心痛,奈何婚姻大事,非女儿做主,她与他总归是无缘。

  吕雉嫁后,收起华服美饰,亲自下田劳作,很快就晒黑了一圈,贤良淑德人人夸。

  再后来,吕嬃被嫁给樊哙,不但是个屠狗户,还是个风情全无的黑脸大汉,心里最是不甘,吵吵闹闹,不是恨父亲就是恨丈夫,每天摔锅砸碗过日子,谁劝都没用。

  郑燕儿被父母做主嫁给何家嫡长子,何家是大户,良田千顷,何长郎亦是个好男人,瘦高身材,长得老实木讷。洞房花烛夜,他看着自家的小妻子,只觉美若天仙,幸福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脸上除傻笑找不出第二种神情,坐在旁边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悄悄碰媳妇儿的手背,真是又白又细又好摸。

  郑燕儿看着夫君不出色的容貌,不懂风情的憨笑,心里涌起阵阵憋屈,她猛地将手笼入袖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等他说两句体贴话。

  何长郎见妻子不理自己,挠着头皮憋了半宿,终于憋出句:“天黑了,咱们睡觉吧。”

  这就是新夫君送她的第一句话?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你侬我侬,连句像样点的情话都没有,就一句:“咱们睡觉?”

  这和想象中差太远了吧?

  郑燕儿心里那口血啊,在喉头转了几个圈才硬生生地咽下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失落。纵使吃穿不愁,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可是木已成舟,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闺中姊妹,四散东西,不复往昔。

  【肆】

  秦王政三十七年,秦始皇驾崩沙丘,赵高勾结胡亥与李斯,伪造遗诏立胡亥为帝,赐皇长子扶苏死。

  二世元年,胡亥即位,昏庸残忍,贪欢享乐,任宦官擅权,民愤滔天。

  同年,陈胜吴广反,天下大乱,百姓揭竿。萧何曹参辅沛县令响应,命樊哙将刘邦请回来共商大计,并招募流民,结集成军。沛县令恐刘邦不受其所控,反悔。命紧锁城门,捉拿萧何曹参。刘邦射箭入城,鼓动百姓杀死沛县令,推举他为沛公,并设祭坛,立赤旗,自称赤帝的儿子,领导民众举起了反秦大旗。

  【伍】

  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县令家灭了,绝大部分住在沛县的大户人家都被夺去家产,郑家与何家也被起义的流民抢夺一空,从原本的富户变作贫民,曾经的贵公子要亲手操持农务,曾经的千金女儿被迫织布下田。

  他们悲伤地唱着:“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怀念着过去的好生活。

  在这个处处都是战乱的世界,眼泪没有用。

  何长郎丢下书本和华服,用瘦弱的身子扛起锄头,为家里生计奔波,双手不碰阳春水的郑燕儿拔下金簪,脱下锦袍,当白嫩的双脚第一次踏入污浊的泥土里,碰上泥鳅,她吓得差点尖叫,当细腻的双手第一次拿起织布梭子,戳出血泡子,她几乎哭成泪人儿。他们的大儿子再没有可读书的学堂,原本丫头媳妇们环绕着的他,学会了放牛养鸡,二儿子尚不懂事,吃着永远都不饱的野菜团子,想念着过去美味的糕点,整晚整晚地啼哭。

  家长里短,邻里纷争,鸡毛蒜皮的小事件件顶天大,有些乡间泼妇见他们没本家依靠,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来占便宜,欺负他们。

  何长郎是个老实人,不管是好听话、难听话,他统统不会说,还试图和泼妇们讲理,惹来更严重的嘲笑和欺负,被污言秽语骂得落荒而逃,对着墙壁念叨:“唯女子小人难养也。”

  郑燕儿好强,努力忍了年余,忍无可忍,卷起袖子和泼妇们干了一场,大获全胜。

  尝到胜利的甜头后,她从斯文淑女学会了撒泼,学会了骂街,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可以叉着腰站在田间和对面的牛大嫂狠狠骂上三四个时辰不停歇,她读过书,见识多,懂的词汇也多,往往能骂得对方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纪渐渐增长,腼腆少女变成泼辣妇人。

  贫困的生活将少女的美貌消磨尽,不知从何开始,她白皙的皮肤慢慢变得黝黑,眉间布满皱纹,两鬓生出白发,窈窕的腰身渐渐变得水桶般粗壮,双手全是重重叠叠的老茧,处处都是辛苦劳作留下的印记,她走路风风火火,说话粗声粗气,任谁都认不出那曾经是郑家水灵灵的美娇娘,方圆百里最美丽的小姑娘。

  她的夫君是个土里吧唧的农夫,每天扛着锄头,闷不做声干活。

  而曾仰慕她的那个男人已做了关中王,樊哙是麾下大将。每日里,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就和梦想中的良人一模一样。

  农闲时,郑燕儿反反复复想起刘邦当年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的爱慕,想起他表达爱意的方法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浪漫。想起他曾夸自己是天女下凡,是泗水最美的女人,想起他曾上门向自己求亲,如果父亲答应了,如果自己争取一下,如果……

  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人人都夸她比吕雉美貌,比吕雉聪明能干。

  可是吕雉成了关中王的妻子,享尽荣华富贵,她却成了农夫的妻子,受尽天下苦头。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梦想中的夫君,触手可及的幸福如过眼云烟,生生错过。

  “十二三岁的兔崽子!连只鸡都看不好!该不是把鸡蛋偷吃了再来叫冤吧?老娘存几个鸡蛋自己都不舍得吃容易吗?废物!蠢材!我定是八辈子倒了大霉,才会生了你那么没用的儿子!”

  “燕儿,你别骂得那么凶,鸡蛋定不是阿展偷吃的。”

  “滚!你这窝囊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养不活媳妇儿子!也有脸来我面前装男人?!”

  何长郎永远默不作声地忍受着怒骂,从来不回嘴,这种退缩的模样,却让郑燕儿越发恼火。

  她恨没眼光的父亲,恨无能的丈夫,恨没出息的儿子,恨周围欺负她的村民,每次看见水中日渐憔悴苍老的倒影,她的脾气就越发暴躁,说话越发难听,若有半点不对,便破口大骂,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母猪吓得要上树。何家妇之悍,远近闻名。

  最后,全家人看见她如山的脚步走来,都要抖三抖,脑袋低得比门口大黄狗还低。

  【陆】

  高祖五年,刘邦即位,初建都洛阳,不久迁至长安,史称西汉。

  吕雉做了皇后,儿子封了太子,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朝廷的纷乱民间并不太懂,可是她从平民到母仪天下的过程,却被所有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不是羡慕吕公高瞻远仰,就是羡慕她命好,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高祖十二年,刘邦驾崩,十七岁的刘盈即帝位,吕雉为太后,为剪除异己,她毒杀赵王如意,将戚夫人制人彘,齐王刘肥对帝礼节略不恭,惹吕后怒,险些被杀。刘盈不满其母的残忍,弃理朝政,民间议论纷纷,都对吕后畏之如虎,暗称蛇蝎妇人。

  惠帝五年,何家家境略好转,举家迁往长安,做烙饼小生意。

  悍妇的名声从乡间来到长安。

  那日,郑燕儿带着儿子照样张开摊子,烙上大饼,四处吆喝。忽而前方有鲜衣怒马过,后跟着华丽马车,车上坐着个带满珠翠的中年贵妇。小儿子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东钻钻西碰碰,摔了一跤,竟差点钻到人家的车轮子下去了,也惊了贵妇的马。

  郑燕儿吓得心都悬了,匆匆把儿子扶起,检查除破皮无大碍后,低头向贵妇赔罪。

  “大胆草民!可知冲撞的是何人?!这可是舞阳侯夫人!”侍卫恐失职,大怒,扬起鞭子欲抽,“该死!”

  郑燕儿护着儿子,闭目等待疼痛的到来。

  “等等,”有熟悉的女人声音传来,阻止了侍卫的责骂,略微过了半晌,那把声音又笑了起来,“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郑家二姊。”

  郑燕儿惊讶地抬起头,纵使眉目随着年龄而改变,容貌大不相似,可是风韵犹存,那双凤眼和跋扈的气质,让她认出正是多年未见的吕嬃,如今她阿姊做了皇后,她夫君做了大官,她已成为长安人人奉承的贵妇人。郑燕儿也曾想过去投靠她,可是实在拉不下脸,试探着靠近,却被她家门房挤兑了两句,羞愤得再不愿去了。

  吕嬃高傲地抬起头,抖了抖身上的绫罗袍,摇摇鬓边金步摇,命人扶起郑燕儿,含笑道:“哎呀呀,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二姊落魄至此,真是可怜见的。为何不让人来通报两声,也好让妹妹舍些银钱帮衬一二。”

  郑燕儿有些感激,正待说话。吕嬃又道:“哎呀呀,当年你可是咱们沛县的一枝花,人人都夸你长得好,聪明伶俐惹人爱,嫁的夫君又温柔体贴,比我嫁的屠夫强多了,那时你总劝我要忍耐,要贤惠。如今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不如和妹妹分说分说?”

  她语气中的嘲讽让郑燕儿愣住了,抬头却见吕嬃的眼里都是戏弄的笑意,一时语塞。

  吕嬃痛快极了,小时候总被阿姊和父亲拿来和郑燕儿比较,说自己这也不如她,那也不如她,不管是容貌、才华、家世,就连嫁的男人也不如她,让她极为嫉妒。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着昔日的沛县美人变成俗气妇人,自己却锦衣玉食,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郑燕儿咬着牙,默默将所有羞辱忍下:“时运不济,无奈何,亦没什么可说的。”

  吕嬃伸手想拍拍她的肩,犹豫片刻,又嫌脏缩回了袖子,笑道:“有难处可以找妹妹,和门房说声就是,咱家别的没有,帮衬阿姊的几个铜钱还是拿得出的。”

  小人得志便猖狂,郑燕儿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恨得全身发抖,依旧点头笑道:“是。”

  响鞭再起,吕嬃在嘲弄的大笑声中驾车远去。

  “呸!老娘饿死也不登你家门!你这皮猴子,人呢……”郑燕儿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回头正欲对儿子发作,却发现儿子早偷偷摸摸回家去了,“该死的小兔崽子!活不干好,偷溜倒快!”

  何长郎匆匆赶来,松了口气,听完事情后,默默背起货篓,低声道:“人没事就好,燕儿,回去吧,你昨天嫌镜子不亮,我替你找人重新磨了,花了三个大钱,现在可亮了。”

  低头回到家中,郑燕儿看着这个年轻时就不算出色的男人被岁月研磨得黝黑的老头儿,口笨舌拙,媳妇受了那么大委屈,依旧连句安慰都说不好。她忽然再次想起闺阁里的记忆,那时年少,海棠正茂,她无忧无虑,还是人人都爱的美人儿,所有男儿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她,她也想过许多婚后应如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日子……

  如今,院落海棠依旧,菱花镜里朱颜改。

  年华逝去,她变成壮硕难看的老妇人,是四邻八里出名的泼妇、母老虎。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忽然,她站起身,狠狠将铜镜砸落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柒】

  郑家乌云密布,三个儿子苦着脸,窃窃低语。

  大郎赔笑:“长幼有序,应让哥哥先。”

  二郎淡定:“尊老爱幼,让小弟先去吧。”

  三郎惊叫:“等等,爱幼爱幼,不是应该你们去吗?不带这样欺负小孩的!我才十二岁呢!要不咱们让老四去,他才六岁,挨得骂还不够多,在娘亲面前多训练训练,长大也好抵挡啊!”

  大郎冷静分析:“娘亲疼老四,最后还是会骂我们的。”

  二郎摇头如拨浪鼓:“反正我不去。”

  三郎抱着柱子抵死不依:“我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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