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80

  当年月下一遇,自那张被人划得如同鬼魅的狰狞面容上,他依稀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可她却而将他视为路人,此举令刘珩心生疑惑。直至后那村民叫唤出崔莞的姓名,才使得他心中多了几分把握。

  传信令墨卫暗中赴清河一探,果然得了不少蛛丝马迹。

  原以为,这小东西是因毁了容貌,加之欲趋吉避凶才不愿示出身份,却不想,容貌复原后,一次又一次危急中,她依然毫无心思,情愿冒险跟着秦四郎,跟着他,也未对自己的身世多言一字。

  如此一来,刘珩怎会猜不到,崔莞兴许是失了往事,不记得自己那非比寻常的尊贵身份。

  “你今年一十有六,再过二月,便满十七,乃清河崔氏嫡支家主之长女。”

  嫡庶有别,世家之中,庶子与奴仆并无区别,且嫡妻未诞下血脉之前,妾室万不可有孕在身,即便颇有心机的美妾**欢好后,刻意设法躲开避子汤药,珠胎暗结,一旦东窗事发,也唯有胎陨人亡的下场。

  故而,刘珩口中的长女,便是清河崔氏确确实实的嫡长女。

  崔莞双耳隆隆,胸膛中犹如战鼓擂动,她怔怔的望着刘珩,脑海里却记起了流觞诗会时,王樊的那番话:“你姓崔,名莞?莞尔之莞?”

  “可是居于清河郡?”

  “阿挽,可曾去过清河郡?”

  ……

  原来,王樊口中之人,就是她。

  原来,梦里那一幕幕,当真曾发生在这世上。

  原来,她真是世家女郎,是堪比王谢之尊的清河崔氏之女。

  崔莞脑中竭尽全力思索着,好似有什么要自迷雾中挣脱而出,可始终差了那么一丝,她不禁一急,唇瓣微启,刚要出声多询问一些,忽的听见那道磁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过,于清河崔氏而言,甚至于世人而言,崔氏长女崔莞,已于三年前,病殁。”

  闻此言,崔莞脑海中嗡的一声,干涩的喉咙里骤然梗住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她张了张口,却无半点声响。

  病殁?

  以刘珩的为人,断然不会扯谎,可既然她是崔氏之女,自己又明明仍活着,怎会病殁?

  莫名的,她眼前浮现出阿音的面容,那个荒野小村中,救了她一命,却又害了她一世的村妇。

  阿音曾说,是路过在荒林的乱葬岗时,无意中发现尚存一丝气息的她,这才将人救回了村。

  倘若她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又岂会无缘无故毁了容貌,被当成死人一般弃于荒野坟间?

  崔莞从不愿去细想这些过往,只因失了那段至关重要的往事,而今虽仍是毫无头绪,可被眼前这人一勾,思绪再也抑制不住翻腾,涌动。

  “阿莞。”刘珩伸手,一把握住她不断发颤的手,温热的茶汤自两人肌肤相贴的双手间滴落,她恍惚的迎着那双黝黑的眸子,手上不由一缩,却未能挣脱。

  “孤初见你时,心中惊疑不定,曾差人前往清河郡探查,最终自一名崔氏老仆口中得知,崔氏长女,并非病殁,而是前往安康郡途中,车队遭山匪洗劫,人亦被山匪掳走,不知所踪。而后,崔氏差人寻了半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方弃之,宣告于世,长女病殁。”

  虽说大晋风气开放,男女皆可随意出行游玩,但贵族女郎遭山匪掳走一事,也甚是有失颜面,莫说半载,便是半月,这姑子女郎,任凭身份如何尊贵,也难在匹一门好亲。

  “既然殿下差人前往清河探查,为何不与…不与家父家母坦言?”崔莞并非三岁稚儿,自是知晓以清河崔氏这等大族,最为重视声誉,既然已宣告她病殁,那么这世上便再无崔氏长女此人,即便她仍活着,即便她未失清白,崔莞,也不再是崔莞。

  刘珩感受到掌心中逐渐冷下的那抹温热,亦听出她话中压抑的怨气,他一手取下崔莞端着的茶盏,搁置在几上,另一只握着她的手拢紧几分,沉声说道:“孤确实未曾与崔氏透露风声,一来是因孤当时并未确认,你就是清河崔氏之女;二则是你容貌尽毁,又失了忆,便是与崔氏言明,也无大用,而且待孤再次寻到你时,你却跟在秦尚身旁,避孤如猛兽。”

  说着他一顿,反声问道:“阿莞,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身上所遇之事?”

  崔莞怔怔的望着刘珩,缓了缓心绪,方轻轻摇头,一点一点抽回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柔荑,“我只知,是一名村妇在荒林内的一处乱葬岗中将我救回荣村。”

  雍城与安康郡,相距不算太远,不过中间隔着延绵千里,山峦起伏,地势险恶的秦岭山脉,若无确凿的寻人方向,想在这崇山峻岭中寻一人,堪比海底捞针,怪不得崔氏寻了半载,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自那老仆人口中,孤还得知,你之所以前往安康郡,乃是受陆氏女所邀,且同行之人中,还有李、徐、姜三氏女郎。”

  敛回手,掌心中消逝的柔软,令刘珩心底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他捏了捏拳,继续道:“你被山匪掳走一事,乃是陆氏与其余三氏女亲眼所见。”

  陆氏?

  崔莞心头莫名一颤,脱口问道:“是哪个陆氏女?”

  “颍川陆氏,陆岚。”

  ☆、第二百三十九章 清晨详谈身世现(下)

  陆岚?

  耳旁陌生的名讳,落入崔莞心中,令本就翻腾不止的心湖,窜起另一股莫名的念头。

  几乎是一瞬间,崔莞眼前便浮现出梦境中那名少女,那名被她亲切唤为阿姐,却探手将她推入湖中的白裳少女。

  “怎么?”看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容,刘珩一双墨眸随之眯起,薄唇掀动几下,磁沉的声音低低的道:“可是忆起了往昔,知是谁害的你?”

  一番低语,唤醒出神的崔莞,她双眸轻阖片刻,竭力让自己沉静下来,方缓缓睁开,摇头说道:“无,我只是忆起前些时候,夜里时常做的一个梦。”

  “梦?”刘珩眸光微闪,“何梦?”

  “梦见与一名白裳女子在临湖的木亭中抚琴,作画。”崔莞放在几下的手慢慢蜷曲成拳,唇角一抿,缓缓将那梦中之景述出,不过,她刻意敛去了被那白裳女子推入湖中一事。

  毕竟,目前尚不知到那名白裳女子究竟是谁,且更为重要的是,她心底深处隐隐觉得,此事还是不在刘珩面前提及为好。

  静静的听完崔莞断断续续的话语,刘珩乌黑的眉心一拢,道:“你梦中之人,便是陆岚。”

  崔莞心头轻颤,“何以见得?”

  “孤倒是一时忘了,你不记前尘,自然也就不知崔陆二氏的交情。”接着,刘珩难得当一回事好人,将清河崔氏与颍川陆氏之间的盘根错节,简略扼明的告知于崔。

  末了,他再道:“陆氏子嗣虽繁盛,但嫡出之女,又与你年岁相仿者,唯有一人。故而,你梦中的女子,自然便是陆岚无疑。”

  果真是与她有半分血亲的陆岚么?崔莞面上强装镇定,几下越缩越紧的粉拳却不免有些发颤,她咬了咬下唇,将心中最后一点疑惑问出口:“陆岚,事后如何?”

  倘若一车队人,偏偏唯有她被山匪掳走,此事也太过蹊跷,难不成崔氏中竟无人起疑?

  而清河郡与安康郡相隔千里,崔氏怎会应允她随陆岚出游?

  如秦四郎出行,身旁的护卫随从便有三、四十人,她与陆岚,还有另外几名世家女,千里迢迢前往安康郡,又岂无人相护?

  以崔氏的权势,即便族中护卫身手不及刘珩身旁的墨十八等人,却也断非一般山匪歹人可抵挡,如此庞大的车队中,她确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掳走……

  这其中隐藏之事,定不会那般简单!

  崔莞愈想,心中愈寒凉。

  “据李、徐、姜三氏所述,陆岚曾为护你,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刘珩看出崔莞的异样,幽冷的眸光微微闪烁,径直言道:“此举令陆氏巾帼之名四扬,今春,王陆二氏议亲,陆岚嫁于王樊为妻。”

  今春?那岂不是稷下学宫之后?崔莞忽的记起流觞诗会过后,她欲寻王樊一问究竟,可向萧之谦打探其踪迹时,方知王樊已匆匆离开临淄,返回建康,想来便是为娶亲一事。

  如此,陆岚终是得偿所愿了,崔莞垂眼盯着几面又饮又泼,仅余下小半盏的茶汤,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

  她到底没有记下这亲身所历的痛苦,亦对陆岚无半分手足之情,所思所想,均为此事的蹊跷之处,可这副平静的面容落在刘珩眼中,却令他生出一丝莫名的躁意。

  他凝望着崔莞垂首不语的面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如玉的小脸上投下两抹淡淡的青影,透着让人无法看清的朦胧,好似连她整个人都要没入这片朦胧之中,再也无法触及一般。

  刘珩心中微漾,两个字脱口而出,“阿莞。”

  忽闻这磁沉沙哑的唤声,崔莞思绪一清,抬眼便对上与自己不过隔着一张长几的身影。

  初升的朝晖自屋顶的琉璃瓦片错漏而下,恰巧映在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染上一层华光的墨眸熠熠生辉,仿若最璀璨的玉石,引住了她的目光,也缓下了心底那一丝不安的动荡。

  她的名,秦四郎唤过,卫临唤过,岑娘唤过,裴清唤过,上一世所遇之人,皆是如此唤过。

  可偏偏此时此刻,这最为普通的两个字,自眼前这人口中磁沉的,略带一丝沙哑的嗓音低低唤出,她沉静无澜的心,竟止不住失了方寸。

  “殿下有何吩咐?”崔莞被这突如其来的悸动,惊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移开眼,落向摆在角落里炭火正旺的三足暖炉。

  “嗯?”刘珩似是不悦她这般神态语气,不过也仅是轻哼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探出手,扣住那小巧的下颌,稍稍用力一转,迫使崔莞与他四目相对。

  “你已过及笄之年,孤虽允你着男装行事,但与男子之间的举止往来,你当心中有数。”

  这数月,刘珩人不在建康,可对于城中的局势,崔莞身旁的大小事宜,均了若指掌,那场别出心裁的赏梅宴,王樊裴清等人待崔莞的言行,他亦清清楚楚,不思不觉,现下想起,抑在心底的话便再也忍不下了。

  “你虽无法光明正大的被清河崔氏认回,孤亦会设法为你正名,而后,孤还会上奏,求父皇将你指于孤为妃。”

  “在此之前,孤允你随心所欲,允你进出自如,甚至可允你张扬跋扈,唯独不允你与秦尚王樊等人行得过近,你且记牢了。”

  一句又一句低沉的话,却似惊雷隆隆炸响,崔莞怔怔的望着刘珩清冷的面容,唇角微张,呆若木鸡。

  这,这是何等情况?明明前一刻正谈着她的身世,怎么眼下却又言及婚嫁?且两人间又是这样一个姿势……

  下颌处愈来愈拢紧的力道,让崔莞蓦然回神,她静静的看着刘珩,努力忽略下颌渐渐泛起的痛楚,竭力稳住摇曳的心神,平静的道:“殿下所言,恕莞不能从命。”

  闻言,刘珩那双微微透出一丝拘谨的墨眸,转瞬间流转出无边的冷冽,好似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凶光大胜,直直的盯着崔莞,冷声道:“为何?”

  为何?

  只因这一世,她断不会再全心信任一人。

  心绪轻转,崔莞的唇角勾起一抹复杂至极的笑容,清透澄澈的眸子忽闪,少女独有的玉石之声慢慢传开:“无故,只因心中不愿。”

  ☆、第二百四十章 王宅故人齐相见(上)

  刘珩走了。

  崔莞的一番坦心言语,令刘珩盛怒之下,起身拂袖而去。

  那怒气冲冲的身影,落在墨七眼中,却掺着一丝极为罕见的狼狈,他又惊又诧的瞥了一眼仍稳稳坐在屋中的崔莞,快步随刘珩离去。

  “主子。”轻巧地跃上马车,墨七侧首望向微微晃动的车帘,低声唤了一句。

  “回宫。”

  一声冷若寒霜的嗓音传出,墨七心中微凛,应声扬鞭,马车缓缓驶出绘心园。

  谁也不知,此时的刘珩,面容虽冷厉,可一双半阖的墨眸中却透出点点茫然与疑惑。

  他历来寡情,更不知情爱为何物,虽对崔莞动了心,可又拿捏不住其中的分寸,原以为,许之,伴之,便足矣。

  不想,话出口,得的却是她回绝之言。

  刘珩的身子斜斜地倚在车厢内壁上,缓缓合拢的眼帘彻底掩下眸中渐渐弥漫开的迷惑。

  他该如何行事,才好?

  愈升愈高的朝晖,透过窗棂缝隙以及屋顶的琉璃瓦错漏入屋中,斑驳的光影倾洒而下,映照得静静端坐在长几一侧的人影有些虚化,半夏临门一眼,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阿莞?”

  数月相处之下,崔莞与半夏等人交情递增,尤其是那一个又一个令人啧啧称奇的法子,更是让她对崔莞这小姑子心折不已。

  明面上,绘心园中的众人均唤崔莞为公子,暗地无人时,半夏偶也会依崔莞所言,以名唤之。

  这声叫唤,惊醒了沉思中的崔莞,她循声转首,目光却是错过半夏,望向屋外的天色,轻声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巳末。”

  崔莞闻言不由一怔,竟过了这般久?

  她与刘珩辰起用膳,又经过一番详谈,直至那人拂袖而去,最多不过半个时辰,眼下辰末巳初,她独自一人在此处,足足坐了一个时辰还有余。

  想到此处,崔莞唇角噙上一丝苦笑,原本身世之谜便足以让她劳心伤神,谁知刘珩偏偏横插一杠,提及求娶一事,使得她本就芜杂的思绪更加紊乱如飘絮。

  不过,沉坐这个把时辰,心中的悸动倒是平复许多。

  “阿莞,主子他……”半夏并不知晓两人在屋中商议何事,她只远远瞥见刘珩匆匆离去的身影,又不见崔莞出声唤人,便在庭院中等了又等,候了又候,眼看天色过半,方寻入屋来。

  崔莞摇了摇头,并未应声,她扶着长几缓缓站起身,动了动因跪坐久了略有些酸麻的双腿,离席着履,一步一步,与半夏擦肩而过,稳稳踏出门槛。

  久坐于稍暗的屋中,乍一行出,刺眼的明亮令崔莞足下微顿,一双眸子轻轻眯了片刻方慢慢复原。

  “我去书房。”她侧首向半夏交代一句,头也不回的沿着回廊离去,独留下一头雾水的半夏立在原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欲言又止。

  刘珩走后,绘心园再度沉寂下来,只是园中的气氛,略有些沉闷,白日里除去偶尔应邀出门的百里无涯,绘心园均是大门紧锁,丝毫不见开园当日的喧嚣热闹。

  而朝堂中的形势亦是山雨欲来,一触即发,本因江南一案怒极攻心,龙体欠安的孝明帝,看着长案上一本一本接踵而至的雪灾冰祸等奏议,**间便彻底病倒在榻上,隔日便长安宫中便传出一道口谕,太子监国。

  当日下朝后,沐园中的精美瓷器摆设不知砸碎几何,刘冀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在此时明目张胆的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与刘珩针锋相对,唯有在暗处频频使绊。

  宫中殷贵妃则趁着近身侍疾的时机,温言软语的枕旁风频频直吹,可惜此次不知孝明帝是真存心敲打寒门,还是另有算计,哪怕殷贵妃再如何情意绵绵,亦不为所动。

  一时间,建康城中风向急转,盯上绘心园的目光倏的再少三分。

  日复一日,檐下的霜雪逐渐化为溪流,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当一缕嫩绿染上枝头,闭了一冬的绘心园,也缓缓敞开大门。

  一连好几日里,虽谈不上日日有客,但每隔一两日,裴清等世家子们便会结伴前来,登门拜访,且看这势头,显然往后的访客,定然不少。

  这便意味着,建康城中的士族,已在逐步携手,打算合营互助,与寒门一争高下了。

  崔莞悬而未定的心,总算可安然落稳,便是百里无涯与半夏墨十八等人,也俱是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的心血未曾白费。

  随着世家子的频繁走动,沉寂许久的绘心园重入建康士族眼中,崔莞性情虽淡漠,但为人处事却极有手腕,这便得益于上一世所历,加之她不俗的容貌与远扬的名望,以及或多或少世家之间暗自盘算,除去上门拜访外,各家的邀帖也如雨后春笋,唰唰直往绘心园送去。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80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君心应犹在大结局+番外章节

正文卷

君心应犹在大结局+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