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86

  崔莞轻轻摇头,未多言过往之事,她细细的打量着云瑶,比起三年前,云瑶略显丰腴,乌鬓香腮,点漆般的双眸中透出的宁和与心满意足,绝非当年名噪一时的春风楼中云姬所有。

  她眼前一片恍惚,这一世,云瑶应当不会再死于非命,至少,她救了一个想救的人。

  崔莞的目光,使得云瑶稍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一笑,侧身端起盘中泛着一丝热气的木碗,捧到崔莞面前,道:“姑子还是先趁热将药喝了罢。”

  说罢,她将木碗贴到崔莞唇边。

  温热的药汁,略苦,却让干渴的喉咙得以滋润,崔莞小口小口啜饮,热流滑入腹中,体内升起一阵暖意,浑身上下顿感舒畅了不少。

  抿尽木碗中最后一滴药汁,崔莞气息微喘,却又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这…是哪?殿下在何处?”

  “钟山山脉腹地。”云瑶将木碗搁回盘中,转身抽出绢帕,细心的替她拭去唇边残余的药渍,“殿下也在此处,不过是在另一处木屋中养伤。”

  钟山。

  崔莞垂眸,果然是钟山。

  当时在覆舟山谷崖之上的一幕幕骤然涌现:刘珩重伤倒地,她扑上前,而后便是一张微微颤动,却吐不出半个字的薄唇。

  秦四郎等人自是不知,可近在咫尺的她却辨出,翕张的薄唇在悄无声息间,反复叨念的,便是“崖下”二字。

  她不知刘珩安排了何等后手,唯一确信的,是以刘珩的脾性,断不会容许自己身陷绝境,尤其是打一开始,刘珩便知晓,秦四郎谋算的乃是他的性命,又岂会在敌强我弱下,行冒失之举?

  故而,崔莞大胆放手一搏,虽然跳崖后被撞昏厥,可此时见到云瑶,她便知晓,刘珩的后手,应是百里无崖。

  “我在此躺了多久?”

  “不过两日。”云瑶不知崔莞心中的百转千回,见她神情沉着,还以为是忧心刘珩之故,收好绢帕便轻声言道:“姑子莫要担忧,有阿崖在,殿下并无大碍。”

  崔莞回过神,见云瑶误解,却也不打算明言,颔首应了一声:“有劳。”

  云瑶含笑摇头,服侍崔莞躺下,待她药力发作,沉沉的睡去后,才端起木盘空碗,转身离开树屋,只是将木门一开,这才察觉,不知从何时起,门外便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中)

  明媚的朝晖自淡薄的云层中倾洒而下,透过层层叠叠的碧叶,铺陈在那人虽苍白却不失清贵的面容上。

  “主子。”云瑶丝毫不觉意外,恭敬的对刘珩施礼,她与百里无崖成亲多年,对于自己如何从春风楼赎身,又得以脱离罪籍,或多或少知晓一些。

  刘珩并未理会云瑶,他的目光扫过搁置在木盘中的空碗,继而穿过尚未合紧的门缝,看向躺在木榻上的人儿。

  对于眼前这人的冷漠,云瑶恍若未觉,她顺着那道目光瞥了一眼,敛低声说道:“姑子刚饮下药,怕是要睡上一段时辰。”话毕又行了一礼,手边的门扉也没再拢紧,端着木盘,轻声退下。

  然而,云瑶离去后,刘珩却未进屋,仍是静静的立在门外,可落在榻上的目光,始终未移开半寸。

  虽说身上的鸦毒解去大半,但他所受外伤亦是不轻,即便自幼习武,底子浑厚,此次于他而言,也算是元气大伤。

  照百里无崖的叮嘱,刘珩应当和崔莞一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养伤,可谁想,这人一旦能下榻,便不管不顾的奔到崔莞所居的树屋,临了却连门都不入,光是冷着脸立在门外,活脱脱的充起了门神。

  清风拂过,枝头摇曳,碧叶沙沙作响,四下弥漫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息。突然,明亮的树屋中忽地响起一声细微的**,惊动了门外沉思的刘珩。

  他凝眼一看,崔莞原本平和的睡颜骤然浮起一丝痛苦,秀眉渐蹙,软枕上的头微微轻摆,似乎要甩去令人不安的梦境,就连身子也无意识的挣动。

  见此,刘珩眸色渐浓,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推开门,朝榻上微微挣动的人影,大步走去。

  “到底还是我赢了。”

  刘珩的身影没入屋内后,另一栋相隔不远,外观简朴的树屋内,临窗立着一黑一白两名男子,白袍之人赫然便是百里无崖,而黑袍者,则是一名容貌平凡无奇,却又因右眉尾一道刀疤,而显出几分凶狠的男子。

  只见这男子听了百里无崖的话后,唇角一撇,凉凉的说道:“莫要以为,我不知你在那碗药中动了手脚。”

  此话一出,百里无崖得意的笑容顿时僵下几分,随后心虚的瞥了一眼那扇合拢的门扉,可这一瞥,恰好将刀疤男子得逞的笑容也敛入眼中。

  不对!连瑶儿都不知晓,他又怎会得知药里动手脚一事?

  “你竟耍诈!”百里无崖霎时醒悟,自己被人诈了一回,顿时便恼羞成怒,跳脚嚷嚷,当然但话冲出口时,也未忘先压低声,“墨衣,愿赌服输,你我说好,只管主子入不入门,可并未言及不得用手段,如今主子既入了门,《丹鼎修录》自当归我。”

  “我若是你,此时便会想方设法,以最快之速封了知**的口,而并非讨要外物。”墨衣挑了挑眉,眉尾的刀疤也跟着动了动,咧嘴之下,一口白牙森然,“你仔细思量思量,要是此事被主子知晓,啧啧……”

  看见百里无崖唰白的脸庞,墨衣弹了弹衣摆,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去。待云瑶入屋时,便只目及百里无崖有气无力的倚在窗前,一副大祸临头的悲壮模样。

  且不言百里无崖如何在云瑶的劝导下重新振作,准备下手将墨衣毒哑几日,便说刘珩走榻旁,一下就看清了崔莞眼角那一滴缓缓滑落的泪珠。

  他身陡然一僵,待沉凝的目光触及罗衫渐渐染出的殷红,心更似被铜锤狠狠一砸,钝痛入骨。

  刘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因伤及筋骨,不该轻举妄动的双手缓缓蜷曲,紧握成拳,愈来愈用力,直至泛白的骨节发出啪啪的躁响,手背上怒起的条条青筋,狰狞骇人。

  那**的种种,一一自他眼前闪过。

  秦尚得知萧氏欲在夜宴归途中对崔莞不轨,是他差人暗中通风报信,以刘冀的为人,秦尚的恨意,以及萧氏对兵书的渴求,于情于理,都不会放过这次难得的时机。

  而此次,对他而言,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借此精心谋划一番,便可在刘冀,秦尚,萧氏之间埋下嫌隙,同时亦能令崔莞彻底对秦尚断情,死心。

  刘珩不知崔莞上一世所历,按己所见,便将崔莞的推拒,全然视为是对秦尚生情之故。

  因而,一封密信,诱出一场夜下一箭双雕的袭杀。

  王樊设宴,为避嫌,太子未出席,可一张易容皮膜,又有谁知来人究竟是裴清还是刘珩?若不是陆岚一场宴中谋划,想必崔莞也难以发觉其中的蹊跷。

  离开王氏府邸后,他与崔莞分道扬镳,又寻到裴清,弃了皮膜与裴氏的车马,随后便一路沿着痕迹追向覆舟山。

  此次行事,墨十八并不知情,不过事前曾接到耿叟的密信,出事之后,引崔莞奔向钟山的方向,便是信中所提有,要的,就是让崔莞奔到谷崖之上。

  秦尚不知四周地形,尤其是这座谷崖,常年笼于云雾之中,短时间内难以探清,然而对刘珩而言,则不然。

  墨卫本就隐于钟山山脉之中,多年的探查,早就令其了若指掌,这座谷崖看似凶险,却并不算高,且崖下蔓藤丛生,交结成一张细密的绿网,而绿藤之下便是一环绕覆舟的小河。

  跌落谷崖,兴许会伤,但绝不会死!

  接下来之事,便顺理成章。

  交手,受伤,跳崖。

  一步一步,他将所有人的心思,举止,测算得淋漓尽致,让崔莞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斩断与秦尚之间的情愫。

  可……

  刘珩气息粗喘,紧握的拳头慢慢抬起,松开,冰凉的掌心贴在左胸上,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明明一切照他所想的那般,顺利到底,为何此时却无半分欢愉?

  静默片刻,缓缓平复起伏的心绪后,刘珩撩起衣摆,轻轻落坐在榻沿,伸手抚上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拭去悬在眼角下的泪珠,顿了顿,方点了她的睡穴。

  看着崔莞渐渐归于平静的睡颜,又记起那条牢牢系在手上的宝带,刘珩眼底渐渐染上一层如烟似雾的温柔。

  他起身取来备在矮柜上的膏药和布条,轻柔地为崔莞裂开的伤口上了一遍药,又将她外露的左臂纳回被中,静坐了好一会,才悄声离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客气的送走秦四郎,返回前堂的崔莞立在门前,凝望仍旧飘落绵绵细雨,略显阴暗的天幕,面色沉着。

  秦四郎的话不多,然而句句落在她耳中,却别有深意。

  江南粮盐两案,看似寒门损兵折将,可只要孝明帝打压士族之心一日不变,寒门势力定然不会示弱。

  待此次清算过后,孝明帝应会转手向士族施压,但对于王谢这等庞然大物,孝明帝暂且难以下手,故而最好的立危之人,便是亲生儿子。

  必要时,孝明帝绝不会心慈手软,甚至会亲自下手,剪除刘珩几根渐露的羽翼,以达寒强士弱的权衡之道。

  刘珩的处境,岌岌可危,此刻,绘心园的出头之举,无疑是自寻死路。

  因而,秦四郎一开口,便是让崔莞离开建康,介时再暗中以寒门势力相护,崔莞可无忧。

  可惜,崔莞坦言推拒了这番好意,她既然敢在此时将绘心园的邀帖送入世家中,又岂会未做好应有的盘算?刘珩越是朝不虑夕,绘心园的名望便越是要声名大噪,遐迩所闻。

  到时候,王谢等大族,定不会任由孝明帝探手,在众人的眼皮之下毁了绘心园,那无疑是明目张胆的甩了士族一个耳刮子。

  此举,只会令人心涣散,自扫门前雪的士族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奋起抗击寒门。

  除非孝明帝生出灭士之心,否则,断不会有这一日。

  “原来,她早已思虑周全,至纤至悉。”马车中的秦四郎,阖目苦笑,一双执笔抚琴的手,紧握成拳,狠狠一击,重重地捶在铺着一层厚实软垫的车厢中。

  与此同时,另一辆与秦四郎马车擦辕而过的青篷马车,缓缓的驶向绘心园。

  这一日,秦四郎告辞后,便再无客登门,崔莞心中生出一丝紧迫之感,她虽谋算得具无遗策,可若王谢等人下定心思洁身自好,崔莞亦别无他法神途凡少。

  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时断时续的落到深夜,方慢慢止歇,雨过天晴,云雾尽散,一轮明月悠悠的显出了浑圆的轮廓。

  一道纤细的身影自绘心园后门闪出,蹑手蹑足,悄无声息的穿过后门小巷,钻入另一条深巷中,左拐右拐,一路奔行了小半盏茶的时辰,一座望仍亮着灯火的民宅,远远在望。

  可就在此时,黑暗中猛地探出一双手,口鼻一捂,将人一扛,砰地一下丢入了一辆宽敞明亮的车厢中。

  “唰”的一声,好似细皮物剥落的窸窣碎响。

  “嘶----轻,轻点儿,疼!”

  随着一声不大不小的惨叫,一只修长的手自那清秀的脸上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膜,失去遮掩的面容如空中跃出云雾的圆月,华光熠熠。

  “刘珩!”华灼捂着热辣刺疼的双颊,一双漫起水雾,却又透出忿然的眸子,狠狠瞪着倚在车厢内壁上,一脸漠然的俊美男子,含泪控诉道:“都与你说了,下手轻一些,这皮膜沾得甚是牢固,生生揭下岂会好受?”

  刘珩扫过葱白细嫩的十指缝隙间,那一丝丝不同寻常的潮红,也懒得理会华灼的抱怨,将手中的皮膜往她身旁一丢,淡淡说道:“你混入绘心园,欲意为何?”

  “你怎知我混入绘心园?还知晓我今夜离去?”华灼以冰凉的双手贴在脸颊上,刺痛渐褪,她眨了眨湿润的双眸,对上刘珩冰凉的目光,不慌不忙,竟还有闲情逸致追问道。

  而刘珩今日也不知是心绪好还是别的缘故,也破天荒的开口,予了她一个清楚明白,“无涯所寻的侍婢仆从,均为墨卫,孤的墨卫对彼此知之甚深,一言一行均了如指掌。”一个人,容貌身形再如何相似,言行举止间定有不同,哪怕再细微,落入熟悉至极的人眼中,便是天大的破绽。

  听到此言,华灼点漆般的瞳仁微微一缩,“也就是说,自我入园起,你便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让阿笙趁着开园前夕,上下忙碌之际,暗中劫了一名与她身形最为相似的少女,又易做那少女的模样混入园中,却不想一开始便被人识穿梦游妈咪:谁是我爹地全文阅读。

  也就是说,这段时日,她每回夜里偷溜出绘心园,与阿笙私会之事,亦未瞒过墨十三等人的耳目,之所以按兵不动,便是为了今夜,让刘珩亲自捉个现行。

  “刘珩,难为你这般大费周章的,大半夜候在此处挨饿受冻,只为捉我这么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姑子。”

  刘珩瞟了一眼她唇角勾起的嘲讽,并未在意,沉声道:“说罢,你混进绘心园,何故?”

  “自是来寻你晦气。”华灼柳眉一竖,冷笑道:“你莫不是忘了,当初你寻我谈交易时,我曾再三言明,绝不动上洛郡,你亲口应允,却又出尔反尔!你敢起誓,上洛九条华道中崩断的一道,不是你所为?”

  上洛华氏自有九条商道,这九条商道便是使华氏敛尽天下财势之根本,极为隐秘,可华灼料不到,刘珩竟能查出九道所在,更是凿山落石,毁了其中一条没于深山之中的小道。

  “是孤所为。”刘珩直言不讳,深邃的眸子里冷芒幽然,“你应心知肚明,孤身旁的人,非是谁都可动,此次不过是一条华道,若有下一次……” 君心应犹在:“你敢!”华灼面色一变,死死的盯着刘珩,“倘若你再对上洛下手,我便会将崔莞身世之谜公之于----呃!”

  华灼话还未完,陡然觉得一道寒风扑面,脖颈霎时一紧,已然挤不出半点声息,她怔了一怔,随即艰难的垂下微突的双眸,掠过颌下一只自长袖中露出半截的铁臂,涨红的面色中泛起一丝苍白。

  “你,你……”你要杀我?

  华灼张口,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上一次,在钟山密宅中,孤曾告诫于你,莫要越过孤的底线,华灼,你莫不是以为,天底下,唯有华氏才是孤的出路?”

  明明是含笑的面容,温和的语气,却令华灼后背泛起一阵彻骨寒凉,她知晓,刘珩此时,是真动怒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何时重为落棋人(下)

  自踏刘珩入树屋起,已过五日,仿佛迈出最为艰难的第一步后,往下便是水到渠成。

  这五日里,每当崔莞饮药入睡,刘珩便会推门而入,或静坐榻前陪伴,或为她更换伤药,有时甚至退履上榻,小心翼翼的将人揽入怀中,阖眸同眠神医弃妃无弹窗阅读。

  不过,每一回,他均会先点崔莞的睡穴,再算准时辰,自她苏醒前抽身离去。

  又过两日,以百里无崖的医术,短短十来日,除去受伤最重的刘珩之外,崔莞与墨十八等人的伤势均恢复大半,至少下榻行走,已是无碍了。

  清早用过早膳,云瑶便依着崔莞的话,唤了侍婢前来,张罗了一桶雾气腾升的热水,此时崔莞正坐在宽大的橡木桶中,飘着几片青竹叶的热水漫过肩头,令她舒适得险些吟出声。

  “如何?若是水不够热,我再去唤人添一些。”云瑶长袖微挽,露出一双白皙的藕臂,掌心拢着崔莞湿润的发丝,慢慢揉搓。

  “不必,水温这般正好,不凉不热的,舒适得很。”崔莞双眸微眯,唇角轻轻上翘的弧度,示意着她此时的心绪确实很是愉悦。

  想来也是,任谁躺在榻上,十日八时身上滴水不沾,又涂着一层厚厚的膏药,便是身上无碍,心中也黏腻得紧。

  虽说当世不少名士大儒,不喜沐浴,更以体养虱,扪虱而谈为美事,可对崔莞而言,到底还是未达到如此豁达之姿。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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