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204

  她的身子,一向好得很,自幼起便甚少患有病痛,怎会……

  渐渐朦胧的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那染血的空碗之上。

  是鹿膏。

  一瞬之间,陆岚眼前浮现起王樊这段时日的举止,以及每日盯着她喝下鹿膏之后,眸中那一丝闪逝的释然,本以为,是他关切之故,而今向来……

  还有何处不明?

  她欲笑,唇角微动,却又是一口心头血呕出。

  “夫人!”眼见陆岚忽的直挺挺地往后栽倒,候在一旁的侍婢这才上前一步,将她扶住,与此同时,那侍婢脸上的镇定刹那间变换为惊慌,高声尖叫道:“啊——来人啊!夫人呕血了,快来人啊!”

  神智渐失,陆岚瞪得浑圆的双眸中,看见的并非是屋顶精美的雕梁,也非是她费尽心机,巧取豪夺,情愿双手染满鲜血也要横刀夺来的王樊,而是一张嫣然巧笑,顾盼生辉的娇颜。

  阿莞……

  果然是她。

  果然是……

  陆岚殁了,在这三军还朝,普天同喜之日,一道赐婚圣旨,全了一人相思情,亦成了另一人的催命符。

  王氏挂出白幡,报丧之人登门时,陆氏正为崔菀为太子妃一事欢喜不已,毕竟,半月之内,经过有心人的传扬,陇西李氏女“病卒”一事,已是闹得人尽皆知。

  可惜,还未等陆氏喜上眉梢,陆岚殁去的消息,仿若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陆府那一张张笑意未敛的脸孔之上。

  相较于当即昏厥的陆罗氏,陆老夫人反倒撑住了发软的身子,只是那一脸面如死灰的神情,却比陆罗氏好不了几分。

  “这、这真是造了什么孽啊……”

  陆夫人老泪纵横,而陆氏上下已然乱作一团,倘若平日,尚不至于此,眼下三军还朝,士族势起在即,且崔菀又得圣上赐婚,此情此景,无论落于谁眼中,均是陆氏大兴之兆。

  偏偏这时,高嫁入王氏的陆岚殁了。

  不早不晚,巧得令人不得不疑。

  外人兴许不得而知,可知晓内情的陆夫人与陆罗氏,却是心知肚明,只怕是东窗事发,天欲绝陆氏之道也!

  此时此刻,陆夫人也无力再为陆岚遮掩,差心腹侍婢寻来当家做主的陆将攸与陆岚生父陆仁,将陆岚谋害崔莞一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荒唐!”陆将攸闻言,面色顿时乌黑如墨,目光似刃,狠狠剜向相濡以沫数十载的陆夫人,“你怎能纵容阿岚作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将我瞒在鼓中数载,你、你你……气煞我也!”他边喝边边扬起手,连连重拍于几面之上。

  一旁的陆仁则是满面震惊之色,他从未知晓,陆罗氏竟与陆夫人,神不知鬼不觉便助着陆岚,行了这等祸事,怪不得半月前的寿宴之上,向来交往颇为融洽的崔诚,却是冷眼相待,原来缘由在此处!

  “我这也是为陆氏……”在陆仁面前被斥,陆夫人还未曾吃过这等罪,下意识便要出言相驳,可一见陆将攸气急败坏的模样,又不敢多言,呐呐两句,便止住声,垂头低泣。

  陆将攸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陆夫人的手入风中摆柳,颤抖不已,一改往日儒雅举止,破口骂道:“妇人之见,短也,庸也!”

  “父亲。”眼看两人嫌隙渐生,陆仁竭力压下心中乱麻,出言道:“当务之急,便是先尽快将阿岚之事处理妥当。”

  “说得轻巧!”陆将攸冷哼一声,又冷眼扫向陆夫人,寒声道:“王氏定是察觉出了蹊跷,甚至手中已有真凭实据,否则又岂会昨日圣旨方下,今日阿岚便急症不治?”

  “以儿之见,此事结症并非在于王氏,而是在于崔氏。”陆仁苦笑,他自幼与嫡妹甚亲,即便崔陆氏出嫁,两人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当年崔莞被山匪掳劫,他也曾亲自带人,不眠不休,千里追寻,可惜无一所获。

  直至今日方知,这一切皆为爱女所为,而整个陆氏,也因此受益匪浅,尤其是为此稳居下任家主之位的陆仁。

  “是极!说到底,阿韶仍是陆氏女,便是阿菀,也有我陆氏血脉。”陆将攸噌的一下,猛然站起身,对陆仁道:“你亲自前往崔氏别院,将阿韶与崔诚请回府来,立即便去。”

  陆仁应声而去,可他匆匆策马奔向崔氏别院时,不想别院中已是人去楼空,守门的崔氏家仆虽一脸恭敬,口中的话却不软不硬,“回陆郎君,我家主子有言,圣上亲谕,不敢不从,故而携夫人与姑子返回清河精心备嫁。此外,家主又言,若是郎君上门,便让小人待主谢过郎君盛情。”

  说罢,那家仆当即朝面色青中泛白,白里转红,如坠染缸似的陆仁揖上一礼。

  以仆代主,这是明晃晃的藐视,亦是崔氏予陆氏的表态,这门亲,到此为止了。

  陆仁又气又怨,气陆岚作下这等大祸,怨崔陆氏不顾血亲情面,而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陆府,将崔氏别院门前之事言出时,陆将攸气得双眼翻白,陆夫人则是一阵哭天抢地。

  而就在陆氏笼于一片愁云惨淡中时,崔氏的车马方行到西篱门附近。

  一接过赐婚圣旨,崔莞欣喜之余,第一道念头便是速速离开建康,无独有偶,她念头刚起,当夜,墨十三便奉刘珩之命寻上门,让崔莞等人明日一早,前往城外营地。

  三军还朝,寒门蠢蠢欲动,孝明帝在此时下旨,崔莞便成众矢之,须得在殷贵妃与刘冀下手之前,寻一万全之处,清河离建康千里,长路漫漫,难保不会横生枝节,西篱门外的军营,便是最好的安身之所。

  故而,趁夜,崔诚一声令下,众人收拾细软,安排车驾,待天色微明,便敞门而出,缓缓行向西篱门。

  所幸此次前来建康,崔诚所带之人,皆为心腹,这才未将消息散出,至于径直前往戒备森严的西篱门,而非绕道另外一座城门,则是崔莞的心思。

  赐婚一事,已将众人目光引到崔氏身上,即便出行一事未外泄,但马车一出大门,定会被暗中盯着的人察觉,以其耗费时辰绕道,给旁人醒悟的时机,倒不如直截了当,行往西篱门。

  “阿莞,这身装扮……”崔陆氏略有不适的扯了扯身上的衣袍,又看向同为一身宝蓝长袍的崔莞,眉尖若蹙。

  “母亲放心,殿下乃明理之人,定不会心生怒意。”崔莞轻声劝慰道,得知刘珩让众人前往城外军营后,她便起了以郎君装扮示人的心思,一来是为行事方便,二则是为刘珩所想。

  军营不比别处,历来便是女子止步之处,虽说古有木兰从军,可也是扮作男儿,未明姑子之身,现下正是争锋之际,她不能,亦不愿拖累刘珩。

  崔莞思绪百转千回,而前行的马车突然一晃,随即停下。

  “主子,前方西府军押解刑囚入城,暂且封道。”

  还未等崔莞出声询问,驾车的墨十八已将车外的情形低声禀出。

  押解刑囚?崔莞微怔片刻,蓦然便记起周肃等人,随即掀开车帘往外一探,果然远远望见不远处的城门前人头攒动,已聚集不少围观的百姓,且仍有源源不断的身影越过马车,匆匆奔向城门。

  略微思忖,崔莞便道:“先避让到一旁罢。”

  墨十八点了点头,扯动缰绳,将马车行到路旁一处空地上,为免引人注目,崔莞与崔陆氏共乘一辆马车,而崔诚与护卫则是策马前行,此时,崔诚等人也纷纷环绕过来,将马车护在中间。

  横竖是身着男装,崔莞索性撩帘而出,立在车架上,一手扶着车厢门框,朝城门处举目远眺。

  起初离得远,未能清晰所见,虽着押解刑囚的西府军越行越近,喧嚣渐盛。

  纵使街道两旁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手持烂蔬果,臭鸡蛋的百姓,高高立在车架上的崔莞,仍是一眼目及了打马行在最前端之人。

  那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铠甲,英姿飒爽的少年,即便带着头盔,也难以遮掩一张清俊的面容,衬着冉冉升起的朝晖,那熟悉的轮廓,华光四射,深深的映入崔莞眸中。

  阿谨。

  崔莞眼底微涩,那曾经依偎在她身旁,百般信赖的孩童,已长成这般风姿卓华,令人倾慕不已的翩翩郎君了啊!

  她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欣慰,可随着目光轻移,旋即又生出一股无尽的愕然。

  萧谨身后,便是拘押在囚车中的周肃等人,前方三、四辆囚车,各载有一个,后方七、八辆则是三三两两挤了数人,每名囚犯的手脚均带有铁打的镣铐。

  崔莞的目光紧紧盯着最后一辆单人囚车,那碗口粗的圆头木料钉成的囚车中,已落了不少菜叶烂果,而缩在一角,蓬头垢面的面容,她竟熟悉不已!

  那是一位故人,一位曾令她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的故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今朝风水轮流转(中)

  “曾信。”

  原以为,言出二字,必定是恨得咬牙切齿,然而此时此刻,崔莞发觉,她心中,无爱,无恨,仿若拭去尘埃的明镜,明澈平静。

  上一世她为曾信,焚尽己身,只余下一腔滔天恨意。

  可这一世,几经生死,她方渐明,曾信此人,于她而言,已是微不足道。

  至于曾信因何会卷入周肃里通外敌一案中,不必细想也知,定是秦四郎所为,不过,以曾信见缝插针,费尽心机往上攀爬的脾性,也未必不是他自投罗网。

  崔莞移开眼,不在看那囚车中,被百姓以烂菜烂果,臭蛋泔水又砸又泼,一身污秽难辨真容的曾信,当然,周肃等人亦是如此。

  一阵阵激昂的怒骂声讨中,西府军押着囚车渐行渐远,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追随而去,城门前的道路渐渐畅通,只余下满街的狼藉。

  嗅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崔莞看了一眼掩鼻的崔诚,面不改色的返回车厢中,对墨十八道:“走罢。”

  陷入里通外敌一事,无论士族还是寒门,皆不会留下这些人,曾氏一族可说是覆灭在即,无需她再花费心思了。

  马车再次缓缓移动,行到城门前时,墨十八掏出身上的令牌,在守城侍卫眼前一晃,正欲上前阻拦的侍卫面色微凛,退下放行。

  城外不过六、七丈便是营地,马车停稳后,同为男子装扮的碧落已下马,扶着崔莞与崔陆氏稳稳落地。

  下了马车,崔莞一抬眼,便望见不知何时已立在营地门前的人影。

  她直直的望着刘珩,一双清透的眸子中,从容镇定之下,透出一抹无法遮掩的欣喜。

  “见过太子殿下。”崔城上前一礼,崔陆氏与也随之行礼。

  “不必多礼。”刘珩敛回落在崔莞身上的目光,瞥了眼一脸喜色的崔诚与略微拘谨的崔陆氏,并未多言,而是唤来墨十三,让他将人先领往早已安排妥当的营帐。

  “随我来。”刘珩并未在意频频回头张望的崔陆氏,截下崔莞便往营地中间的大帐行去,崔莞自是紧随其后。

  入了帐,挥手打发守在帐内的墨卫,刘珩这才抬眼,望向身后的人儿,好似察觉到他灼人的目光,垂头慢行的崔莞抬首,眼中霎时便落入一双情愫缭绕的墨眸。

  四目相对。

  看着眼前似惊又喜的小东西,刘珩的薄唇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伸手便将人扯入怀中,低声道:“你可欢喜?”

  崔莞眨了眨双眼,登时明白,他所言何意,顷刻间,一股难以言明的心绪袭来,酸酸胀胀,却又止不住喜上心头。

  她倚在温暖如初的怀中,轻声说道:“你未食言。”

  三载前,于绘心园中,他言,会请今上下旨,立她为正妃;二载前,于清河崔府存熙堂的临湖木亭下,他又言,生同衾,死同椁,千百年后黄土成一捧,终此一生,只许一人。

  而今,所述之言,已成其一。

  搂着崔莞的手臂略紧了紧,刘珩将下颌抵在她头顶,阖目言道:“我既许诺,自是不会食言。”

  “嗯。”崔莞心底,暖如朝阳,她静静的偎在刘珩怀里,享受这风雨前最后一丝宁静。

  少顷,她似忆起了什么,动了动身子,略微退开半步,抬眼看着一脸不解的刘珩,蹙眉问道:“你今日可有上药?”

  刘珩正欲扯人的手一顿,自若应道:“伤已痊愈,无需再上药。”

  崔莞眯起双眸,狐疑的目光在他胸前来回打转。

  见状,刘珩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深邃的墨眸底,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揶揄,“若不,我解开衣袍,予你一观?”说着,他抬起手,摸向系在腰间的宝带……

  崔莞的小脸,如同火燎,瑰丽的嫣红沿着耳根缓缓蔓至莹白如玉的双颊,仿若朝霞映雪,娇艳欲滴,可一双水润清透的眸子,却是饶有兴味的迎着刘珩的目光,弦月般的眉略向上挑起,道:“你若自解罗衫,我便一观何妨?”

  刘珩勾在宝带上的手,顿时僵如磐石,他怎忘了,这小东西历来便与一般的姑子不同,眸光轻闪,低沉的,含满愉悦的笑声溢出薄唇,回荡在大帐内。

  少顷,他止了笑,修长的手臂自腰间挪开,抚上崔莞光洁的额角,长着一层薄茧的指腹慢慢滑过那双精致的眉眼,沿着温软的腮颊,轻轻向下游移,最终落在两片娇嫩的朱唇之上。

  察觉唇上不断来回的摩挲,那一缕粗糙的触感好似轻羽,一下一下撩在心间,细细密密的酥痒袭来,崔莞长卷的眼睫止不住微微颤动,她瞪了刘珩一眼,突然,略抿的唇瓣微张,将那根讨人嫌的长指含入口中。

  一股湿润温热传来,刘珩心尖颤栗,随即,那一阵阵自指尖传来的炽热与拨弄,使得眸色渐浓的墨玉眼骤然眯起,定定的盯着眼前这惹火的人儿。

  她眉目微垂,水眸中流转出一丝明晃晃的得意之色,微启的唇瓣,泛着丝丝润泽的水光,虽是冠发宽袍,一副男子装束,掩在袍下的隆起,却已非布条可敛。

  刘珩眸光闪动,被含在檀口中的手指轻轻一抽,大掌趁势绕至她后首,俯身便要欺上那两片尚未来得及合拢的唇……突然,大帐外传来一道略微高昂的呼声:“殿下,长笙将军已归,有要事求见殿下。”

  百里无崖瞥了眼环着双臂,悠然立在一旁的华笙与满面含笑,边掂着石子边静等好戏开场的墨衣,苦着脸,硬着头皮朝大帐内传音扰人。

  谁让他智斗不过狡猾如狐的华笙,武斗不过天赋异禀的墨衣,空有一身杏林之术,只能于心间狠狠咒骂,早晚有一日,这两人皆会落在他手上。

  “殿下……”

  见帐内悄无声息,被一石子弹在身上的百里无崖,怒瞪墨衣一眼,张口再唤,可堪堪迸出二字,顿闻一声冷哼传出,“进来。”

  三人进帐后,一眼便望见坐在席上,俊脸含霜的刘珩,以及立在他身旁,一袭男子装束的崔莞。

  “说罢。”刘珩清冷的眸光扫过笑意满满的华笙与事不关己的墨衣,最终落在一脸悲愤的百里无崖身上。

  帐内无外人,而大帐四周均有墨卫看守巡逻,华笙也就无所顾忌,径直说道:“城中的局已布好,不过,沐园死士不少,若想兼顾,甚难。”

  沐园?崔莞心头微动,下意识看向立在华笙右侧的百里无崖,果然对上了一道恳求的目光。

  “此事无碍,只需城中布防严密,剿灭亦是迟早之事。”刘珩轻叩几案,未免打草惊蛇,许多布局只能暗中行事,且守城侍卫中也未全是世家之人,还需避开寒门耳目,如此一来能动用之人,仍有些不足。

  想到此处,他停手抬眼,朝墨衣看去,沉声道:“世家如何?”士族中,但凡顶级世家,皆有私兵部曲,私兵大多为宗族子弟,以及忠心的家仆,外人根本不得而入,故而只忠于本家。

  言及正事,墨衣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正色道:“这半载,刘冀监国之际,对世家打压甚过,能拿得出手的唯有王、谢、桓、袁、吴。”

  五氏?刘珩剑眉褶起,这五氏的私兵,虽不如华氏精兵,但也可派上用场。

  刘珩细细思量,三人岿然不动,崔莞尚不知刘珩的安排,故也未轻易张口,一时间,大帐内陷入难言的沉寂之中。

  少顷,胸中成竹渐生的刘珩眉峰复平,“如此,让这五氏尽守沐园。”

  崔莞眉尖若蹙,死士可非是一般私兵能敌,虽说五氏联手,可以多胜少,但到头来,只怕五氏亦会元气大伤。

第二百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中)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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