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分歧点自更有看头,隆正帝澹然一笑:“潇然,你先陈述。”

  顾潇然恭谨点头,语微顿,似为难,面露窘然:“实则下官上任礼部侍郎后,就曾对这幅‘青塞陇村图’研究过,且发表了详细的鉴辞,只怕如今再说来,各位听着也不觉新鲜了。”

  隆正帝不以为然:“这一关只为探究画作真假,老旧作新谈,只要能服人,又有何妨。你尽管道来。”

  顾潇然称是,徘徊桌案绕步,朗声将从前归结的鉴辞简明扼要道出几点:“都知无心居士对作画用具要求极高,他的传世作品,多以玉版宣纸为载,细致如玉,不洇墨迹。此画用的是罗纹纸,纸张如丝绸细腻,虽也不差,不符无心居士一贯风格外,续接到我说的第二点。”

  “这幅画的创景貌似是青海,时间是徽宗二十七年。这两者是相悖的,徽宗二十七年,中原与北狄势如水火,国产的罗纹纸并不通往北狄占据的青海。”

  “如果是无心居士自己带去的,在座都知,无心居士那时是二品御史,他屡屡上书,莫让中原同伧荒乞和,徽宗不听,向北狄割地纳贡。徐御史悲痛欲绝,致仕回乡。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无心居士的家乡在苏州,又怎会跑去青海。”

  “此画与无心居士往日的意境亦有所出入。无心居士喜托物言志,最喜深沉的山水画,尤爱松、竹,通常以小景点缀大景,目标明显。”

  “而此画是一幅群像图,描绘一无名村落的生活的图景,重点不突,与无心居士往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

  如顾潇然方才所说,他已将这些说辞整理成一套更细的鉴辞,对无心居士这位大师有好奇的,早已将有名的鉴别言论翻看过。是以在场人大多静静聆听,无多少蘧然之色。

  待顾潇然述完,隆正帝嗯了一声:“珠玉在前,裴指挥想扳倒可不容易,轮到裴指挥说了。”

  裴言昭俯首行礼:“是,臣班门弄斧了。”

  裴言昭褰袖指画卷的左下角,侃侃谈起:“从题跋上看,此画的下款为‘建宁二十七年孟冬二十一日青作’,乍一看无心居士不会跑去敌区自投罗网,但再结合上款‘赠托尔达安答雅赏’,且不论这是不是仿制者相悖而行故布疑阵,经我查证当时驻守青海玛沁城的校尉的确有叫托尔达的。”

  “从这幅画的景象来看,托尔达并不似其它北狄将领,对汉民有包容之心,无心居士与他结交还赠话,并无不可能。”

  列座中有个大臣问:“赠画的矛盾是有理了,可无心居士为什么跑到青海去。”

  裴言昭眉心微凝:“《北梁志·徐子言列传》中记载,子言二十一年请命青海敕造行宫,以便徽宗亲征。子言二十四年请命押运粮草前往青海,半途遭劫遇险等等。子言二十六告病,御史一职由陈臻替任。”

  “这些是无心居士在前往青海有大动作记录的,也许无记录的年,他也曾偷偷派人前往青海。故而即便他辞官之际,顺道去了趟青海,也不足为怪。”

  他还没解释,有个武将粗声发问:“无心居士何以心心念念去青海。”

  另有人答:“我知道!无心居士的父亲虽籍籍无名之辈,担任过千夫长,在一次青海的战役失利,以身殉国。北梁朝反怪他办事不利,视为罪臣。无心居士怎敢藐视先帝之言,公然为罪臣祭祀。况青海路途甚远,朝廷非公事不准允假。难怪啊,这无心居士真是位孝子。”

  有人替他说了,裴言昭乐得松快,不在这话茬纠结,往下:“诸位看右下角的名章朱印,‘乌拉那拉氏托尔达’,画既赠给他,落他的朱印无可厚非。”

  “再接下来的朱印就耐人寻味了,‘赵郡王氏’,徽宗二十七年出名的王氏,就是大家心中所想的那位,蜀中经营玉器生意的大富商。画卷突然无征兆的跑到这里,便是大家认定是赝品的开始。”

  “《北梁志》记载,徽宗二十八年瓦剌内讧,海陵王杀死托尔达,取占青海。我想这幅画就从这时候,转落到海陵王手中。”

  府尹褚云天饶有兴致:“你先说那赵郡王氏,莫非王氏和和海陵王有勾连。”

  裴言昭点头:“下官看过两则野史,上面都有写,海陵王取代托尔达并非偶然,而是有王氏一族相助,确切的说,只是王氏半族。”

  “王氏大爷忠肝义胆,饶是朝廷多番逼迫他们捐款筹军,也任劳任怨。二爷则不同,想脱离朝廷管控,不惜投身敌营,带万贯家产奔走青海。”

  “王氏族长始终认为这种作法有违臣道,是以不将此事宣扬。正史只记载王氏二爷是暴毙而亡,从此消失在王氏一族。”

  “他暴毙那年,正是徽宗二十八年,与之前所说吻合。”

  礼部尚书刘潼喝彩拍手:“妙啊,解了老夫多年疑惑。不知是哪本野史记载,我”

  忽觉众人怪异目光均落于他脸上,刘潼闭上了嘴巴。

  也是,自己的属下与人对阵,他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顿时讪讪。

  “野史事后是一定会同大家分享的,以证下官所言非空穴来风,”裴言昭轻巧的化解刘潼的尴尬,接着道:“后北梁伐青海,主帅是名将张望,张望,咳,有一相好,是乐馆男伎,也是野史中有记。”

  “男伎因种种原因无法与张望相守,被南梁一名世家公子强占,那公子家族名望很大,乃‘太原李氏’,正是题跋上的朱印之一。”

  “再后来李氏认为这幅画会迷惑子孙心肠,将它献于君主。”

  “弄清这两则鲜为人知的经过,后面的朱印皆在正史中有迹可循。此画流落的每一时段出入明朗,曲折离奇。即使有人编造,也编不了这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听他述一轮历史旧事,众人不觉神往惑之,暗称世间的因缘际会奇妙无比。

  “先前潇然言,这幅众生象与咏物象大相径庭,你作何解。”姜世洵出声。

  一旁久未发言的顾潇然窘然揉鼻。姜伯父虽然看似为他出气,为难裴言昭。但恰恰他觉得,这才是鉴别该有的激烈辩论。

  方才他的鉴别像在传教授道。

  裴言昭恭敬的行了一礼,道:“风格之说,只在居士心间,除他自述的传记中,任何人回答都是揣测。晚生恐也是拙见。”

  在场人表情有些微妙,并不是为裴言昭还没说出口的间接,而是他在于细微之处的自称。

  对其他人称‘我’‘下官’‘臣’,到了姜世洵这成‘晚生’,语态更柔和三分,当真会讨未来岳父的意。

  裴言昭道:“画始终只是思想的载体,不是目的,没有一成不变一说。这话也有根据。无心居士的画作,也曾有一幅在二楼观景阁俯瞰的西湖河畔众生象,不过与他素日风格有出入,埋没在一堆名作中。这证明众生象早已开了先河。”

  “与其说无心居士是爱国之人,不如说他是爱民之人。追溯这幅画的意义所在,诸位细看这画细节,老人过路有人搀扶,壮年不闲散在家抓紧劳动,幼子不仅有长辈抚养,这其中还有很多因战乱交错家庭,或是孤儿被收养”

  “等等,”隆正帝摆手,不知何时走下了凉亭,走到桌边细品画卷:“卿从何处看出他们非亲生父母子女。”

  裴言昭哂然一笑:“这也属在下拙见,我看这抱着孩提的妇人脸圆眉细,她手中的孩儿却是方脸浓眉,再看在庭院内,围绕妇人玩耍的四个孩童,皆长着圆脸,便猜这孩提是抱养的。”

  隆正帝觉得有趣,哈哈一笑:“这不是拙见,是真知灼见。你继续。”

  “臣以为,这些细节符合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真谛,岂能如顾侍郎所说,只是一幅田园生活景象,重点不突?臣倒是越品越有滋味。”

  隆正帝连连点头,忽的提起:“你这张利嘴,让朕想起了姜珩那丫头,只不过她文静你跳脱,你们真是”

  隆正帝拍拍额头,止了声音。切不可让自己的意思影响到百官的选择。

  裴言昭还有一言:“还有一细节,大概,也属我的揣测。”

  隆正帝喔了声:“你且说来听听。”

  裴言昭凤眸谛视画卷,带了点玩味:“无心居士也不免常人的崇乡之情。这画中逃亡流落到青海的达官显贵,多穿着苏绣冬装。苏绣乃苏州名绣,无心居士的故乡便是苏州。”

  隆正帝越听,越品咂出滋味。哪里像顾潇然说的,无重点突出?处处都是值得探究的细节啊。

  裴言昭述毕,隆正帝回到龙座上,反问顾潇然可有辩驳之言。

  顾潇然舌挢不下,最终,心悦诚服的摇头说无。

  隆正帝便下命,统计百官心向谁所言。

  这些官员的儿子已然出局,无须顾忌投票。而且皇帝讨厌弄虚作假,这场胜负显而易见。

  骄阳西斜,云霞析照,给绿茵草地铺上一层金黄色。周围百姓仍未散去,乌泱攒动,念说这从天明到傍晚的比试,真算得过五关斩六将了,都期待看胜出者是哪位世家公子。

  不一会,选票结果出来,礼官宣读,过程精彩纷呈,结果毫无意外的。

  第一轮胜出者,裴言昭。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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