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姜珩披衣冲出帐外,眼瞳骤然被一片赤色和浓障熏得瑟缩。缓缓视之,只见火势滔天,火簇星罗棋布的在难民营的每个角落熊熊燃烧,热浪熏人,映亮阒黑苍穹,火焰跳跃,像一只从红莲地狱中伸出的魔手,要将生灵抹为涂炭。

  壮汉背妻母,士兵抱孩提,兽散逃亡,呼救声、踩踏声,交织成一片比金戈铁戟相碰还惨烈的杂音,比之早上大家还在建棚造屋、排队领米其乐融融的景象,简直像做梦一般发生得猝不及防。

  檐角噼里啪啦的越烧越旺,因为抢救人为首要,根本来不及管房中东西,里面囤放的粮食也付之一炬。沙漠本就少雨,此时也未降一滴甘露,也没有多余的水调集过来救这场根本救不下来的火灾,只能无能为力看着。

  附近的将领几乎都涌过来抢救人口,直到次日晌午,木房烧为灰烬,没有燃烧的材料,这场滔天大火才偃旗息鼓。

  个个黑头灰脸的将士站成一排,受伤的等着军医来包扎,百姓看着逝去的至亲、毁碎的家园,哀嚎遍野。

  赵祈佑噗通双膝跪地,呜咽伏哭。他应该警觉的,来这以后顺风顺手,他竟然掉以轻心,忘了朝中有多少人想看他出糗,办砸差事。

  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

  此时部署们纷纷上前安慰他,他却是有苦不能说。他认定有内鬼纵火,否则火势怎会齐齐迸发,燃烧得无可挽救。

  但他没有证据,一切只能自揽。

  詹士府府丞靳策,跪对安慰:“你要振作啊殿下!事情已然发生,我们要想办法挽救,好在人没伤亡到根基,难民营能造一座,就能造第二座。”

  詹士府参军、兼此次都尉慕容追点头附议:“殿下是难民的主心骨,该及时下去宽慰百姓们。殿下不必怕担罪责,皇上那边问起来,末将一力承担。”

  詹士府三品詹士却是调头,冲各位面黑心丧的难民掷地有声道:“大家请放心,只要有我们当官的一口饭吃,就有你们的饭吃,朝廷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眼下你们赶紧的活动起来,把废墟清理了,重整家园才是要务。”

  话语不华而实,每个人听之清泪纵横,伏地跪拜,磕头谢恩。

  煽情意浓时,一道突兀的声音插足进众将领中间。

  “来,大伙忙活一晚辛苦了,传令,犒军饮酒。”

  裴言昭命属将分发酒水,他捏着几支酒囊走入上级将领中,亲自发放,同他们勾肩搭背。

  “喝呀,幸好没将这几坛子好酒烧着,嘿嘿。”

  众人捏着酒囊愣愣,这时候哪还有喝酒的心思?就算老百姓的死不关他们的事,装也要装几分悲悯吧,堂而皇之的痛饮算几个意思。

  邱孟先被裴言昭的手搭着肩,不适的扭了扭:“裴言昭,你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这时候喝个毛的酒啊。”

  裴言昭捉起酒囊,和他的相碰:“孟先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这场救灾你的功劳最大,我还想为你写一篇颂德策论,交给皇上,给你请赏呢。”

  邱孟先微微一凛,不露怯色:“噢,我有什么功劳。”

  “你怎么没有功劳,灾区本是后勤军的事情,你一个中军统领,听说灾情马上就跑来啦。愚弟那时候尚且在梦中呼呼大睡,惭愧惭愧。”

  裴言昭说话嗓音大,周围百姓听到,又朝邱孟先拜菩萨的连连磕响头。

  听到这份不虞之誉传达开,邱孟先心头美滋滋的:“那是,我时刻心系于这里的百姓。不过也没什么,是我该做的,请赏就算了吧。”

  “怎么,孟先兄不想加官进爵?嘿,悄悄告诉你,我以前也做过高门的女婿,那被瞧不起的滋味,不好受啊。我向皇上奏请,就赏你个什么三四品指挥使的,在我都督府好好干,他日飞黄腾达,我们兄弟俩守望相助。”

  虽然做官有点浮夸,但对做高门女婿这份悲惨共情,邱孟先是越听越觉得相逢恨晚,不自禁跟裴言昭干了几杯白酒下肚,情绪愈涨。

  其余人见他们天马行空胡吹乱侃,大为不满,纷纷散去。裴言昭和邱孟先却相谈投机,扯了一块布巾席地而坐,痛饮畅谈。

  “先锋,快出来,大事不好了!邱孟先,过来啊!他在骗你。”

  成群被裴言昭拦在外面的幕僚参军不顾尊卑,直呼邱孟先大名。

  一个时辰过去,不知喝了几十杯下肚,邱孟先神情痴滞,呆呆张望:“谁在叫我,啊,贤弟是你吗。”

  “是我是我,贤弟在这呢,”裴言昭忙给他换了支满满的酒囊,转过头,眸色转厉,抬手示意将人赶远些,回过头,跟邱孟先干杯:“孟先兄,我再敬你这位真英雄。”

  “哈哈,好啊。”

  ……

  再过小半个时辰后,很多人都发觉不对劲,重新围过来。看到喝得烂醉如泥的邱孟先,再看还在一个劲劝酒的裴言昭,都觉毛骨悚然。

  下次裴言昭若找他们喝酒,他们一定不去,一定不。

  姜珩是随着清查队伍一块过来的,看了眼场上形势,就去太子身边候着。

  苏良去裴言昭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裴言昭喝酒谈心的笑脸陡然生变,站起来,怒砸酒瓶,放声道:“苏良,把你查到的都念出来。”

  “是。我们先在烧毁的难民屋周围发现了火油的痕迹……”

  “木房是被泼了火油,火势一蹴而迸,不可收拾……”

  “经我们两个时辰内盘查了几位掌控有火油的将领营房,发现邱先锋领的十二支中军兵营的仓廪,少了足足五十桶军用火油。”

  “中军兵营的人正企图勾结外商,购进新的火油填充,被我们抓了正着。”

  周边的难民听在耳中,大感失望和吩咐,方才他们还当恩人参拜的人,竟然是一场纵火案的真凶,他到底跟他们这些贫苦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

  饶是邱孟先快醉死过去,听到这几句话,也不得不灵魂回窍,摇晃站起,想去找裴言昭算账。

  定是故意留他灌醉,叫他不得及时回营阻止盘查,事情才发展成这样。

  “你,你他娘的对我使诈”

  还没碰到裴言昭的边边角角,就被裴言昭一拳抡在地上,口吐喝下去的酒水,像条抽搐的死狗。

  裴言昭饶是生气,也知道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最重要的是难民,息了口气,道:“把这纵火的十恶不赦之徒押下去,听候发落。”

  “且慢——”

  孙昱从一干人走出,赴死跪下:“是我瞒天过海,偷用了火油烧城,邱统领并不知情。即使他现在有嫌疑,统领身居高位,归兵部管辖,裴将军不能把他关起来。”

  裴言昭冒火:“证据确凿,你还替他狡辩?”

  “过错就是我犯下的,”孙昱一口咬定,面不改色:“不信的话,将军把邱统领叫起来问一问,是不是他干的。”

  “你——噢。”

  裴言昭头疼的扶额,来回踱步,陡然转头喝声:“把罪犯孙昱押到我营帐中,我要亲自审问!”

  营中,两人面对面,旗鼓相当,气势毫不相让。

  裴言昭端坐着,看了又看,破功说话:“孙昱,你这样的忠仆好汉,何必为邱孟先那猪狗不如的东西卖命,你这样让我很看轻你。”

  孙昱微微笑:“将军不也说了,因为我是忠仆,才看得起我。”

  “忠仆也要选对主子,否则就是助纣为虐,傻狗一只。你来我帐下,那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忠仆。”裴言昭大马金刀坐开,摩挲下巴。

  孙昱闭眼:“求将军给个痛快的死法。”

  裴言昭气儿不打一处来,不死心的游说:“你可知这一死,不仅是送命那么简单,你死后还要背负名垂青史的骂名,你的后世子孙都会以你为耻。”

  孙昱睫毛缠斗,咬牙死扛:“火就是我放的。”

  “好,好,”裴言昭离座起身,绕到他身边,厉色冷笑:“你帮他扛下这次罪过又怎样,那个草包,我有一千种方法取他狗命。他逃得了这一次,逃不了下一次。以你对他的了解,该知道我所言不虚。”

  孙昱惶然睁眼:“你好狠——”

  “过奖过奖,”裴言昭收下赞誉,背手踱步到门边,停留片刻,后方还是不传来讨饶声,他吁了口气:“这样愚忠的人,我留着也无用。按军规,斩了吧,平息民愤。”

  裴言昭出去的时候,见姜珩正和太子他们一块商议事情,他脸色微微不豫,走过去,插足到姜珩和另一位将领中间。

  赵祈佑看向他,拱手行礼:“裴将军,要不是你还我清白,我现在的情况只怕雪上加霜。”

  裴言昭还礼:“殿下客气了。眼下先解决难民的问题要紧,其它的过后再说。”

  于是乎大家继续出谋划策起来,有的说要赶紧重建难民营,有的说把将士们的衣物粮食挪过来急用。

  裴言昭听来听去,没一条靠谱的,开口道:“住房和衣裳都不急,现在是六月份,冻不死人。粮草才是关键,一旦没了吃的,情况比火灾还可怕,死亡是立竿见影的。所有难民的粮食都被烧了,如果拿将士们的口粮替补,士兵们吃不饱,没力气打仗,蒙古军趁机偷袭怎么办?即使蒙古军不偷袭,那点粮食平摊,谁都吃不饱,极有可能会引起士兵哗变。兴城是驻守防线,周边有小部落虎视眈眈,也是一样的道理。最近的调粮地点只有晋城,离这起码有五六日的行程,运粮更慢,少则七八日。这七八日怎么让难民不被饿死,殿下有良策了吗?”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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