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3

  后者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推开一期一振的手,施施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百年后我们这群小有名气的刀被迫相应了政府的审神者计划,在这个时间的夹缝里再次相遇时,三日月宗近看上去依然憎恶着那位忘记虎御前的太刀。而粟田口家则与三条家高贵气派地疏远人类的姿态不同,他们一致换上最讨人类喜欢的深色军装,假装恭敬地听从往往是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类作威作福的指令。我倒觉得,不过是斗气。

  谁知道在审神者消失后,粟田口家的付丧神们乖乖等着主人归来的同时,另一边的他们后来真的锻造出虎御前来。听青江有次和我聊天提到说,关原之战上叛变丰臣军的竹中半兵卫后人在战场上抛弃了不愿砍向旧主的虎御前,她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木曾川边的柳树下等着,刀剑本体被腐蚀得不成形了。还是那时候老是随黑田官兵卫往竹中家跑的压切长谷部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

  取回来后三日月宗近如获至宝地把名为虎御前的太刀紧紧抱在怀里。歌仙兼定不得不一边在旁边看着他,一边揪住跑得慢的石切丸威胁,你再不放开我的这位打刀妹妹,我就要对你们三条家的神官下手了。我记得虎御前当时喜欢的应该是一期一振啊。她一开始装作再刃过后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我还以为按照自己的记忆给三日月宗近的建议除了差错。记不得任何事情的少女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乖乖地听从自家长兄的意见嫁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正好她的恩公是偏偏是当年虎御前亲卫队一员。瞧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痴汉样。明历那场大火的恩怨还没解决呢,我默默地盘算着。正巧机会来了。婚礼前新娘子偷偷地塞给我一张纸条。我趁四下无人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看在往日我帮你值过几次大阪城头夜班的份上,请务必帮我逃走。」

  太刀粟田口吉光之章一

  那一年我在大阪城,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要爱,想获得认同,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明晃晃的云彩。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明历大火后我一天天地黯淡地在角落活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一瞬间老去奄奄一息的马一样。可是我站在金光闪闪的大阪城头的时候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无法阻止我。

  我有时候会去翻我当年偷偷记下来的日记。我和那时候比较熟的青江住在一起,趁他啰嗦完一天的所见所闻后顺便记下我自己的想法。我喜欢那一段短暂的个人时光。每次我翻到那些片段的时候我总是试图回忆起大阪城的每个细节,可惜它们似乎早已随熊熊烈火消失殆尽。

  多年以后,我因审神者计划暂居在白帝城。想到不得不见证一场人类与付丧神的婚礼,我就不由地产生奇怪的念头,或许我也有一段不存在的曾经吧,刻骨铭心的爱或者恨。可惜我完全忘了,所以它不一定是真的。

  为什么不相信呐?一切皆有可能。新郎鹤丸国永在单身的最后一个夜晚笑嘻嘻地对我说。为什么你不去探寻一下呐?说不定当事人还在呢。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喜欢上了某位同伴并且失去对方。因为当年的我这样写道:

  「如果她还没有走,如果我当时鼓起勇气追上她,如果我可以自由地随着愿望活动……我一定要回应她的表白。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可以。」

  她是谁呢?我完全不能记得一个字。翻遍日记帐也没见过任何一把薙刀的名字。女性付丧神大概只有薙刀了吧。不过据说号称越后之龙的上杉谦信有一把名为“春日”的剑是付丧神中著名的,行侠仗义的女侠。

  我仔细地翻了几遍「豊臣家御腰物帳」,没有任何关于爱情或者女侠的记载。人类的资料显示出对方至今没有离开过越后国。

  或许是某位名不见经传的薙刀吧。我这样想着,心中莫名涌现出当年青春年少时期淡淡的忧伤。唉,那就是同十八九岁的人类一样的情感了。

  白帝城的审神者也大概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自从我来了之后就听说她与鹤丸国永已经到了人类交往中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曾经妖怪与人类的爱情是不被承认的。而如今审神者与付丧神的不可饶恕之爱的结果是可以成婚了。然而与诸多古老传说的悲伤结局如出一辙,这段姻缘因审神者的消失而告终。

  空落落的本丸里,付丧神们失落如同泥沼一般令我感到无法脱身,无处不在的窒息感笼罩着这片本丸,加上头顶灰暗沉闷的铅灰色天空,简直令人无法生活下去。长年累月的绝望之后,将刀剑的本体戴在身上可在无审神者控制的情况下自由活动与出战的传说不可避免地席卷而来,如同点燃厚腻的动物油脂。

  我记得那是拿到本体后的某一天,我在白帝城的本丸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发现仓库的门虚掩着就走进去转了一圈。有个粘着蜘蛛网的橱柜,抽屉把手上挂着的是我的名字。拉开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钱袋,上面用与我发色一样的蓝绿色粗线密密地绣着一个「ヤ」字。那是我自己缝上去的,我身上也有一个由越前康继殿铭刻的「ヤ」字刺青*。我想起鮎尾有个竹子制的斗笠,他说是在这个仓库里翻到的。这件东西或许能让我产生一段时间的好奇心与探究的欲望,就拿走了,顺带夹走大阪城时期的日记。

  明历大火后我很少记日记了。所以当我问起钱包来历时,粟田口家的其他付丧神说,这个小钱包是我当年从大阪城那里随身带着的。火灾的时候我没戴在身上而是细心地藏在距江户城相距甚远的某个海边的寺庙里托认识的茶器付丧神保管着,幸运地躲过了大火。

  接着他们小声地交流起今天刺探来的消息:压切长谷部今天带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回来了。一起出去的青江倒是说是要继续去现世游荡一番,没跟着回来。我知道这个本丸的青江有一些超乎寻常的能力,似乎是得到了本应只有政府掌控的穿越时间的技术。

  或许是对三条小鍛冶宗近没有多大信心吧,我想。这处白帝城似乎与别处不同,许多付丧神都有令人意外的本事。比如鹤丸国永懂得一些繁体中文和嗲兮兮的台湾腔。烛台切光忠会说西班牙语喜欢看剧情恐怖画面血腥的西班牙猎奇电影*,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害怕年幼的人类小女孩。药研藤四郎居然也会一些西洋医学原理。山伏国广与江雪左文字善于经营宗教事业,远近的本丸需要举办婚丧嫁娶的事情都请他们去主持。而名为三日月宗近的付丧神居然出乎意料地没有刻意表现出前主越前公方过于常人的单人剑术能力,而是以“三条小鍛冶宗近”为号,跟在刀匠背后帮忙锻刀。在获得付丧神的自由后,三条小鍛冶宗近急匆匆地跑去了现在以剪刀和菜刀工艺闻名的関市*,还拉上了擅长料理的歌仙兼定。两人回来后就去弄醒昏昏沉沉的刀匠,让刀匠妖怪帮他们锻刀。之后传出消息说,刀匠妖怪不可能锻出没有明确历史记载的付丧神,于是压切长谷部与青江又出去寻找一把合适的刀。

  合适的意思大概是说,可以作为神格略低的个体冒充女性审神者来获得政府的资源或者出战许可吧。

  我继续听他们说下去,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听到的这个名字会让我彻夜难眠。

  与鮎尾的不同,我那个小钱包里有小夹层。后来的几天因为好奇我仔细地探索了其构造。橘红底浅金绣纹的细布上大概是姑娘家的针脚,绣的字与我听到的一样:“虎御前”。

  虎御前是谁?我记得《曾我物语》中登场的女性也有位“虎御前”,是曾我祐成的妾。后来为追忆逝去的丈夫在青灯古佛边了却一生。

  或许这位名为虎御前的姑娘在我忘记她后也在某处寥寥空寂地白白等待着我吧。如果是付丧神的话说不定还有挽回的机会,如果是人类女性的话那倒真是对不住她了。

  可是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位虎御前是少有的战国时期的女性刀剑。因为只可能是女性,才会有资格冒充前一任人类女性。

  我的日记里到处是她的踪影。我一直以为她是我在大阪城时期的挚友。

  我记得有一段曾经的我写道,当年有天下五剑的三日月宗近与我在秀吉公与北政所面前比试。我和他都注意到北政所身后侍女伞下多了一个非人类的付丧神,就是那位虎御前。不能让一直支持我的同伴失望,我拿出演练场常胜的架势,可惜还是失败了。虎御前赶忙上前来扶住我,问我有没有受伤。而对面得胜的一方则一直紧紧地盯住我们这里,半天都没眨眼睛。他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当年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而现在我明白了。

  三条小鍛冶宗近,本名三日月宗近的付丧神怀里紧紧抱住的女性,就是我当年的那位“同伴”。

  她刚刚从锻刀房里出来,满脸疑惑。

  太刀粟田口吉光之章二

  特修斯之船。

  假设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问题是,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一把刀被烧毁,忍受高温与千锤百炼,甚至多次再刃后还会是原来的刀嘛?

  失去记忆的个体,醒来后的他和原来的自己,是同样的人吗?

  我知道无论谙熟怎样的真理,也无以解除所爱之人的死带来的悲哀。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地软弱无力。

  我不知道明历大火前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只能从大阪城的那本日记里看出些端倪。或许我热爱鲜艳的颜色,是善于解决所有问题的人,倾向于表现出自己精明能干的一面,可是闲下来的时候我似乎更喜欢什么都不做,躺在花园里某个树荫底下安静地睡觉。

  眼前这位刚从锻刀房走出来的付丧神应该也对从前的自己一无所知吧。她在兄长和恋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蹒跚地在木质地板上移动着。身上的疼痛感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消退的,大概还要发几天的烧。

  我不禁被她的眼睛所吸引。与歌仙兼定、和泉守兼定同样蓝得发绿的眼眸,若隐若现的微光,让人不自觉地想到了湖水。凝望许久,我不知从哪儿升起了凉意与悲怆的心绪。下一秒我立刻反应过来,对方也在凝望我。

  恍惚间我微微低头致意,以最快的速度转身走了——或者称为逃亡也未尝不适合,仿佛像是被人发现做了什么亏心事。

  回过神来我气喘吁吁地停在古旧仓库的门口。这回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灰尘与蜘蛛网中。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这本日记就靠在书架最低层,与上一本大阪城同样原先是账本,纸质粗糙。墙壁漏出的下午清淡阳光正照在它身上。仓库里有各类杂物,不知它是从何处来的。我突发奇想地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许久,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另一本记忆——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的确没有意料到。

  仓库里弥漫着灰尘与木头腐坏的气味,还有失效的消□□水味,火烛燃尽后松脂的酸味。在这个闭塞、拥挤、气味糟糕的地方,我迎来了黄昏。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开头是大量精细的描写对茶茶夫人与丰臣秀赖生活片段的追忆*。中间是发黄的空白页。最后的的几张纸密密麻麻地写着我最后一次遇见虎御前的故事。

  那天刀剑付丧神们集体出行去江户川花火大会。江户城那时候还非常小,走上一个时辰就能绕一圈。按惯例我们先去附近的神社病重的东照权现*大人祈福,顺便在附近的茶屋溜溜弯,或者请几位小侍一同赏花火。美丽烟花盛放在即,激动与放松的暗流汹涌,大概没有多少真心实意的祝愿,只是悠闲地走个程序罢了。我对转瞬即逝的东西例如烟花之类的没有多大兴趣,茶屋里轻佻女性也是如此*。至于内府大人的病情,我觉得他迎来末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神社入口的净手处总有些要钱的小孩子。我最后一个慢腾腾地走过去的时候看见他们正围着一位女子伸手要赏钱。她不好意思地轻轻捋出浅紫色的袖子,露出几分洁白手臂。大概是忘记带钱了吧。我替她打发走围成一圈的小孩子。她赶忙向我道谢。

  常常犯小糊涂的虎御前那一天穿的是牵牛花*纹样的浴衣,说是不巧与竹中家的同伴走散了,只好在附近转悠。我便邀请她与我同行。于是我们一边沿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户川往海边走。

  她跟在我后面走着,沿途的地名我都不太熟,也不好向她做介绍,所以我们不免总是将话题回归于秀吉殿在世的那段时光。每次回头,我都不由地注意到她的满面笑容,那是比红霞尽染的天空中的绽放礼花更加吸引我的存在。

  终于我们走到了一座不知名的某座桥上。在那天晚上完全陷入黑暗确实最热烈的一阵鸣响的那一刻,我转头瞥见她专注地仰头,眼神清澈明亮地望向远方。然后我忍不住拽住她的袖子,摸到她的手。我记得她的手比大多数人的要柔软。她紧紧回握住我的手,小声地在我耳边轻声细语着什么,可惜被烟花爆裂的声音盖住了。我低头凑近她一些想听个明白。她轻轻摆摆手说,至少要记得把她送给我的钱包好好保管。

  为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仰望下一阵烟花在远处轰鸣的一瞬间,我感觉她轻轻啜泣着,似乎是放开了我的手。往周围一瞧,身着牵牛花的美丽身影消失了。刚才的一切如同幻影一般。如果真的有白日梦的说法,那么刚才一刻是其中最令人难受的类型。

  难道你也要抛下我自己走了嘛?你就这样和丰臣家的人们一样狠心把我留在满目疮痍的大阪城,或这个荒郊野岭的江户城外小桥上了?我记得焰火燃尽后的天空连月亮都不见了。

  接下来的字变得异常模糊。曾经的我用力地写了满满几页看不清楚的潦草小字。我失去了记忆,永远不可能再次回想起。然而最后几行字似乎是重复的。我依稀得可以辨析出咒语一般拼命重复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今天要做许多事情:我应该把记忆彻底杀尽,应该让灵魂变得石头般坚硬,我还必须重新学会生存。”

  我怀着深深地悲哀,联想到现存记忆的初始。不仅是明历大火,关原之战以及大阪冬之阵夏之阵时也失去了大批的古刀付丧神,其中一位有位名为虎御前的稀奇的女性太刀付丧神。言及者无不扼腕叹息,除此之外大概仅剩下越后的春日剑了吧。

  奇怪。她为什么在战争结束后的江户城出现了?还是说仅仅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出现了?我知道整个白帝城里只有能穿越过去的青江能够解释这个问题。可是他现在并不在这里。少了一个亲密好友的保护,这位新出现的政府计划外的付丧神地位岌岌可危。仅凭她的兄长和同门的弟弟并不能将她从三条家的控制下解救出来。她不久就要嫁给那位将她锻造出来的宗近殿。

  我久久地陷入嫉妒与憎恶中无法自拔。直到命运再一次向我敞开大门。

  白帝城的第二场婚礼结束后,我带着同为粟田口家的付丧神们离开。压切长谷部邀请我们去另外一座城。名为“犬山城”的本丸似乎废弃已久。浩浩荡荡的十几个人准备搬进去的时候,原先住在这里的历史修正主义者们抵抗了几小时便撤出了。

  其他有几位付丧神陆陆续续地搬过来。据他们说白帝城里的付丧神们都走了,剩下一座空城。

第九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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