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波澜(壹)

  栖阳宫内,华清园中——

  容陌伸手折断了园中开得最茂的那一枝桃花,随手在盛放的花苞上揪着几片花瓣玩,又将残枝毫不在意地丢弃于地。

  容陌在园中慢悠悠的散步,修长的木屐碾过地上将近腐烂的桃花枝叶,汁液直将原本发黑的土壤浸透,渲染成了桃红色,直像血一般艳丽。

  这几日是寒食连带着清明,又接着薛襄的忌日。

  她被皇上赐死后,就被皇上下旨废后了,就连其母族——薛家也被他赐死了。

  之后,皇上因厌弃其,将她的遗体随意丢弃在乱葬岗中。

  绝情绝义,深情时也不见得对其多加眷恋;感情淡了,自然也是薄情寡义。

  也不知道,普天之下,有谁能得到他的真心。

  只怕那幸运儿也是苦不堪言。

  想起单凡找到的那些罪证,容陌忍不住冷笑一声。

  不管如何,对那个人来说,还是皇位最重要。

  也不知道,在送他爱过的女人走时,他有没有后悔过。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腌/臜/事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了。只是,薛襄的遗体不见了。

  因为卫宪为了保护她的遗体不受丝毫的亵渎和不敬,就买通了乱葬岗的联系人,将薛襄的遗体与另外一具死囚的尸体交换了,并将她下葬在华清苑的一株桃树下。

  所幸,皇上对埋尸这件事的监管十分疏忽,才让卫宪有了可乘之机。

  至于那株桃树,不知是不是玉颜空死,葬于此处,所以长得格外的茂盛娇艳。

  每年,容陌都会借着赏花的由头,来到华清园,祭奠自己的母亲。

  而出了大力气的卫宪却只是远远地在容陌背后跟着,打着“为殿下殿后,小心为上”的旗号,来看一看薛襄的墓碑。

  生前不曾对对方倾诉过的情话,死后就更不必对一个空荡荡的墓碑垂泪说话了,还不如守着未死之人,盼着已归之人,才更有些实际意义。

  容陌将在东宫和凤仪宫采摘的花草放在那棵树的树荫下,这些花草皆是薛襄生前,一直在亲手打理的。

  她死后,容陌就接替了她的工作。虽是少有闲暇的时刻,而且凤仪宫在皇后死后也封闭了。但容陌还是每隔一两天,抽个时间,就去修剪枝叶,给花草树木浇浇水之类的。

  尽管这般疏于打理,那些花朵也长得良莠不齐的,但好歹每年还是有几只能拿得出手的花。

  虽然母后时常嫌他笨手笨脚的,还添乱。但自从她死后,自己也改了这个毛病,不再那般急躁,反而能静下心来,侍候那些花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进步。

  容陌双膝跪在桃树根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他的母后是以戴罪之身下葬的,他却连一块可以纪念她的墓碑都不敢立,就是偶尔为她哭上一次都不行。

  他的父皇随时随地都指派着一个侍从跟随着他,其实也就是在变相的监视他。

  那个人奉了皇上的命令,时时刻刻都在紧盯着他,监督他的言行举止,变着法的提醒他:“你的母后是一个罪人。那个疯女人怎么可能是皇后?她的存在就是在给皇族抹黑,你记住了没有?嗯?”

  甚至是容曙,在母亲去世的那两年中也是不断的询问他,你有母后吗?

  刚开始,容陌总是固执的回答,有,而且她是,还是一个特别好的母亲,只可惜,被我昏庸无道的父王杀了。

  每次他这般回答,之后得到的都是容曙毫不犹豫的一巴掌。以及由几个太监负责监督的一顿毒打。

  后来容陌学乖了,不再故意挑衅他的父王。相反的,他嘴上就顺着他的意思回答说,没有了。

  然后,再在心里补上一句,因为她早已被你杀了。

  但是皇上仍是十分的警惕,直到过了三四年才彻底相信了,容陌毫无逆反的心。

  但是哪里是他没有逆反心了,只是他学聪明了,开始决定收起自己锐利的爪子和一颗随时准备出鞘的伤人之心,而已。

  他一直都记得这件事,他的记忆力一向不错,一切都基本记得,更何况是这般大的变故。

  他记得他的父王,明明许久未曾前来凤仪宫了,却在那天突然也就是4月16日的时候,突然说自己要来凤仪宫了。

  母后,当然是毫无戒心,欢欢喜喜的答应了,特地换上了许久未穿的礼服,或说是喜服。这是母后唯一一件鲜艳的红衣。

  母后紧张地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上妆,还颤颤巍巍地画起了眉,有迅速擦拭重画了。

  她嘴角噙着笑,眉间深藏着忧虑,皆被那份容光焕发的喜色冲淡了,还不断的问他,还好看吧,他会喜欢吗?

  会的,一定会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您呢?

  世界上喜欢薛襄的人那么多,可她竟然只爱最为薄情寡义的那一个。

  他也同样记得,那天的母亲,如一个怀春的少女,羞涩而娇艳,坐在饭桌旁,忐忑不安的等着父皇。

  他却匆匆来迟,也不知他是不是因为自己要将要做的事情而有所犹豫。

  但是无论如何辩解,容陌都知道他仅仅是漫不经心而已,因为不爱了,所以才那般懈怠与不在意。

  容陌被母后命令着,呆在房里,我以为你父王有事要做。所以,他是躲在卧房中偷偷看的。

  容陌可以清楚地看到,容曙身上的衣裳不整,和脸上的不耐烦,以及怀中一闪而过的光,大抵是镯子,手环之类的吧!

  他们坐在饭桌旁,亲热地说着话,其实就是母后一个人在兴高采烈的絮叨着,而父皇只是意兴阑珊,嗯了几句,作为回应。

  慢慢的,母后也察觉到了他的冷漠,越说越小声,最后还是无奈的停停续续的,闭上了嘴。

  父皇却捧起了她的脸,仔细的端详着说了一些话,令母后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毫无血色。

  她语速极快的争辩着,最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把匕首,在手上慢慢的打转着。

  容陌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十分迅速的向薛襄扑去,却没有发现,母后,嘴角的那抹解脱的笑意。

  他只知道一个温热的液体喷溅到他的脸上,以及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的尖叫。

  真奇怪,她那时为什么会笑呢?他当时甚至没有注意到过,她在笑。

  可是当他回想起这个细节时,他却总能想起她的笑,是一种终于劫后余生,安详的笑意。

  薛襄是自愿走的,容陌很清楚的能够感受到了。

  可是为什么呢?

  她明明才不过三十不到,正是芳华正好的年纪。

  而当时,容陌尚且年幼,也才不过是舞勺之年,她的庇护或不可缺的。

  她走后,容陌的生活也更为难熬了。

  容陌实在不能对他的贸然离去,起恼怒的心理。

  她活得太累了就走了,仅此而已。

  往后的路,自己一个人走,也得活得一身光鲜亮丽,才能不负她的期望。

  “太子殿下,有人来了。”卫宪转过头,正欲休息,就隐约见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卫宪开始低声唤着,似乎陷入沉思的容陌。

  他迅速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往园子外面走,看起来,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赏花客。

  “太子殿下。”那个人垂下头,低声地唤了一句,一颗黑色的小痣点在眼尾。

  他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声,回想起他的身份,林生黎的小徒弟,御马监的总管,林晓夜。

  以及,他近日调查到的一点有趣的东西。

  就是为了这些,单凡差点失去性命,但好歹还是成功了。

  不过,容陌脚步一顿,御马监吗?

  他最近正好有一件烦心事,缺少一个人来做,只要是在御马监工作,愿意为他顶一个罪名就足够了,只是缺人手而已。

  而且,这个人明显是最佳人选。

  成败,也都是自己获益。

  就是不知道啊,他愿不愿意了。

  容陌垂眸看向他:“林晓夜?”

  “是。”他仍不抬起头,执拗的盯着地面,“殿下,有何吩咐?”

  容陌将他扶起,低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又轻轻唤了一个名字。

  林晓夜猛的抬起头,面露惊讶,紧接着,轻轻笑了。

  他慎重的回答道:“奴才会考虑的。”

  “那就好。”容陌点点头,也不着急催促,转身,正欲离开。

  林晓夜却再次叫住他:“等等,奴才考虑完了。”

  “你的答案是?”

  “奴才会做的,只是拜托殿下替我和师傅告别了。”林晓夜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又转身离开。

  容陌走出门,就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显然也见到了他,面露喜色。

  她提着衣裳,就向他快步奔去:“殿下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容陌却十分果断地转身就走,这个时辰,子卿早已在七王府中等待他了。

  所以,他并不是很想与朝廷毒瘤之一的左櫉的女儿,左思璐浪费太多时间。

  更何况,宫中早已全面通报过,不允许左思璐再次入宫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混进来的。

  按理说,容陌今年已经到了弱冠之年,早已应婚配了,但一切提亲的媒人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容陌本身就是极具张扬的性子,心悦一个人,也不愿意藏着掖着,就是闹得京城满城风雨,他也不会在乎。

  但即使是放出了这样大的风声,那些个不甘心的贵族小姐的媒人仍然络绎不绝。

  这些,逼得容陌不得不在挂一块木牌,方方正正地写着:“殿下身体抱恙,不宜见客”整得像个青楼小倌似的,烦不胜烦。

  容陌加快了脚步,向华清园旁的一条小路绕去。

  这也同样是母亲告诉他的,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她和幼时玩伴,在宫中戏耍时,在华清园旁发现的。

  所以母亲为了纪念他,之后也曾带他来看过,不是为了看,只是为了活命。

  左思璐一看他走远了,急忙追了上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了。

  她也只能跺跺脚咬咬牙,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人家宠着的,哪怕是到了祉国,也一样。怎么会被人一再拂了面子,这叫她怎么甘心?

  容陌将宫牌递给了看守玄武门的侍卫,边努力向外张望着。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看不到外边的情况。

  宫墙深不见底,他总想着逃出去透透气,才不至于被闷死在里面,不生不响就过完了一生。

  怎么会那么想要期望的见到一个人呢?

  就好像把他当作光一样,本能的忍受黑暗,却仍然向往着光明。

  容陌眨眨眼,有些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

  墨轩的确称不上光,他可以是影子,但不会是光啊。他们俩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同类了。

  他不知道墨轩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他一走,这世间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如他那般,牵动着他的全身血肉,每走一步都痛彻心扉却甘之如饴。

  容陌接过令牌,侍卫为他打开了门,长安城繁华的美景就出现在眼前,腐烂黑暗而又光彩夺目。

  “容陌。”

  “诶,子卿。”容陌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又暗自自嘲道:当真是入了迷,无论听谁的声音都似他。

  他虽这般想着,仍然抬起头,结果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容陌一怔,就扑向了他。

  这几年来,他在恍惚之间就从一个青葱少年长成了一个男人,比墨轩还高了半个头,挺俊逸的男人。

  容陌与墨轩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墨轩听着窗外的动静,向外张望着。

  墨轩突然道:“安己,停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了!

第五回 波澜(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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