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独立而自由的生命

　　夜很深，很静。

　　在这寂寞的静谧中，远处车辆行驶的声音、空调运作时嗡嗡的响声……一切平时注意不到的声音，都变得额外沉重和清晰，在我的脑海中如空谷回声般循环往复，又如万钧雷霆痛击我心。

　　十三年来第一次，星不在我的身边。

　　将他送到装配部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只留下一位同事值夜班。他为星做了紧急处理，阻止了储能液继续流失，但修复工作只能留待明天。

　　我不知第几次点亮手机，看了下时间：01：57。

　　好慢啊……夜晚是这样漫长的吗？就像一把钝刀，反复而缓慢地折磨着我。

　　我起身坐到床边，拉开窗帘。街灯映到房间里，为房内的一切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研究院里没有窗帘，星此刻看到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色吧。不过他流失了很多储能液，说不定已经进入待机模式了，并不会像我一样盯着窗外发呆吧。

　　说起来，他受伤的那一刻，也十分冷静，还在不断地安慰我。仿佛身受重伤的人是我似的。以前他也曾说过，机器人是没有失眠的烦恼的。

　　真好啊……他不会像我这样烦恼。像我这样懊悔、自责、痛苦。

　　我知道星不会怪我。他会用带笑的声音说“没事哦”，甚至还会夸耀他的黑盒子有防弹功能。但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反而更加痛苦，甚至因此无法开口对星说抱歉。

　　事实上，在将星送入装配部前的最后一秒，我都没能对他道歉。我像个幼稚自私的孩子一样，不断地掉眼泪，用我的可怜来强迫星原谅我。

　　可是他根本就不会责怪我，就如同他不会思念我、不会喜欢我。

　　他只是在照顾我、保护我，尽着他的职责。回想平时，我究竟利用他的这份职责，在做些什么啊！

　　怯懦的眼泪不受控地又落了下来，我烦躁地一把将它抹掉。我不想用哭肿的眼睛去面对星，去换取他的安慰，无论是语言还是拥抱。

　　我要成长起来，不仅是为了探寻真相，也要为了保护星。至少……不再拖累他。

　　真是奇怪。几天前我还对陈明羽说，我不确定我对星的感情，究竟是喜欢还是依赖。但此刻，我竟然在这样泪流不止的夜里，在这样内疚又悔恨的心境里，确定了我的心意。

　　或许所谓喜欢，并不是朝夕相伴的温馨、耳鬓厮磨的欢悦、温言软语的贴心，而是……痛苦吧。

　　为他的伤痕痛苦，为他的委屈痛苦，为他的孤独痛苦。

　　为不能理解他而痛苦，为不能保护他而痛苦，为伤害了他而痛苦。

　　为不能得到他而痛苦，甚至也为无法失去他而痛苦。为与他分离而痛苦，甚至也为他必须守护我而痛苦。

　　在这痛苦中，我剩下唯一的安慰：星只是机器人。

　　否则，在独自清醒的万千长夜，在生老病死的阴影之下，在针尖芒刺般的审视目光中，他背负的痛苦，只会远胜于我。

　　白昼如约而至。

　　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很久，我敷了一会眼睛，然后仔细地上好遮瑕、粉底，又扫上腮红，看起来气色比平时还好。

　　装配部的维修室外，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时有同事经过，他们的脚步就像时钟的秒针，在告诉我：放心吧，时间还在流逝，并没有停滞。

　　我已经冷静了下来，并不会像守在手术室外的家属一般焦躁不安。我只是由于睡眠不佳而无法专心工作，所以来这里发呆而已。

　　“之研。”装配部的同事从维修室里走出来，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修好了哟。你真是个好主人呐，一直守在外面！”

　　“不是……”我虽然否认了，却不知该从何解释，便干脆作罢，“他还好吗？”

　　“很好哦，我们用最新型的材料进行了修复，那块区域的防护能力比之前更好了。”

　　“那就好。”我长出一口气，胸闷的感觉终于稍轻了一些。

　　“不过……”

　　她欲言又止的语气让我的心再次提起，连忙追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没有啦！”她立刻笑着摆手，“我只是想说，林博士真的好厉害啊。星的制造工艺今天看起来也精细得可怕啊！虽然没能读到它的代码，不过按照他的反应来看，真的太拟人了！完全无法想象是怎么做到的！”

　　我心中五味杂陈：“是啊，他真的太像人了……”

　　“咦？你不觉得骄傲吗？”

　　“有什么好骄傲的。”我苦笑，“太像人了。很难说服自己不去……担心他。”

　　“哈哈哈这有什么的，连书里的角色都会让我担心得不得了。更何况，他也很在乎你啊。”

　　“在乎？他并没有这种感情吧。”

　　“诶呀诶呀，你这就是职业病啦！尽情地享受情感反馈模拟不好吗，这可是一个能大幅提升使用体验的功能！”

　　维修室里传来别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回头应了一声，将一直拿在手上的文件交给我：“一不小心又聊起来了！这是星的修复报告。拜拜。”

　　她走回维修室，我跟着她的脚步看向室内。工作人员正在收拾维修台附近的器械，星正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我和他的眼神在镜中交汇。

　　他看到镜子里的我，眉头微抬，细长的眼睁圆了，显出一种惊喜。下一瞬，他微微歪头，眼睛弯成新月般甜美的弧，嘴角扬起，眸光中泛出盈盈的喜悦。那专注而温柔的凝视，就像一个咒语，让我的心又不知死活地把胸腔撞得生疼。

　　那一瞬间，他生动的喜悦，就像蝴蝶翩然展翅、花瓣舒展绽放、新芽破土而出，是那样不期而然，却又自然而然。是那样的，具有“生命力”。

　　星走到我面前，仔细瞧了我的脸好一会，有些惊讶地说：“咦？眼睛没有肿，也没有黑眼圈。”

　　“你觉得我会哭吗？”

　　“嗯。”星点头，神色无奈：“昨晚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状态太令人担心了。我担心得一整晚都没法进入待机状态，现在都有点能量不足了。”

　　我不由皱眉，星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眉头，笑道：“不过看到你的状态很好，我就放心啦！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充能。”

　　“赶紧回去吧。”

　　“虽然能量偏低，但是我会像平常一样协助你的工作的。”

　　“好好休息也没关系。”

　　“咦？”星疑惑地眨眨眼，“是我的错觉吗？之研变得独立了很多？”

　　“我在尽量成长起来。”

　　星带着笑重重点头：“嗯，很棒！不过也不要太勉强自己。要记得好好地利用我，这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知道了。”

　　“那我走啦。这份报告也让我带走吧，拿回家放着。”

　　星拿走我手上的维修报告。刚转身走了两步，我忍不住叫住他。

　　“怎么了？”他回过头。

　　“我昨晚没有哭……你会觉得失落吗？”

　　“失落？”星惊讶得迷茫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来困惑地望着我，“我怎么会希望你哭呢？你没有哭，我很高兴。”

　　“嗯。”我点点头。

　　“之研？”星朝我走过来。我抬起头对他笑道：“我没事，快回家充能吧。”

　　游乐园管理机器人的核心芯片已经严重损坏，复原出的少量数据与乱码无异，机器扫描毫无成效。顾闻组长将数据开放给调查组内的所有成员，希望能推测分析出什么。

　　我正专心致志地阅读一页又一页颠倒错乱的代码，勉强能辨认出大量的“保护孩子”“为了孩子的快乐”之类的内容，这是写在它核心代码里的工作目的，大概是病毒为了挤占内存而进行了大量复制。除此之外，没找到和病毒相关的任何线索。由于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睛感到有些酸涩，我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

　　“之研！”一双手突然拍到我的肩膀上，我被吓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回头一看陈明羽笑嘻嘻的，我扯下她的手：“你干嘛啊。”

　　“还看这个呢？大家不是都已经分工阅读过了？就是乱码啊。”

　　“我再看看吧……当时的情况太奇怪了，我想不通它为什么会朝我开枪。”

　　“它都已经狂暴了，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但是我之前和它交涉的时候，它还是有基本的逻辑的。我手无寸铁，没理由被它当做敌人啊。”

　　“可能是当时的感染程度还不够深？”

　　我迟疑道：“可能吧。”

　　陈明羽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好啦，这都六点了，明天再看。你家小星星还等你回家吃饭吧。”

　　“我……”我犹豫了一会，“去食堂吃吧，吃完再回来看会。你去吗？”

　　“……去。但是这个数据可以拿回家看的吧？”

　　我挽着陈明羽的手往食堂走，避开了这个话题。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点开手机的浮空屏，打开了和星的聊天框，输入了好几遍，却都没有正式发出去。

　　星的消息先过来了：“之研，下班了吗？

　　窥屏的陈明羽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我，我把她的脑袋推开，回复道：“今天有些忙，在食堂吃。”

　　“知道了。早些回来，注意安全。”

　　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收起了浮空屏，没有再回复。

　　“之研。”陈明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腔调呼唤我的名字，就像是抓住了我见不得人的秘密，语气里有着威胁、得意，还有审讯的意味。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陈明羽鼓鼓掌，表情夸张得惊叹道：“真是厉害，和机器人都能冷战呢？”

　　“说什么呢。”

　　“他刚为了救你而受伤唉。我以为你们现在应该正是感情突飞猛进蜜里调油的阶段啊？”

　　我白她一眼：“你和乔木刚刚约过会，我也没想到你会沦落到和我一起吃晚餐。”

　　陈明羽捂住脸，语气落寞又绝望：“最近战斗组都在外派，我能怎么办啊。”又抬起头揶揄我：“不像某人，有人天天陪着。”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现在的心情，几次开口都没说出什么来。

　　“我的研啊。”陈明羽语重心长，“人生苦短，作一作就没了。你自己考虑。”

　　晚上，我输入密码，推开门。星就站在门边，手刚刚从灯的开关上移下来，室内温暖明亮。

　　“辛苦啦。工作还顺利吗？”

　　我反手关上门：“还行。我先去洗个澡。”

　　我飞快地拿了衣服进浴室，没再看星一眼。洗完澡出来，我一边低头擦头发，一边往浴室走。

　　正准备关上门，星的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没有抬头。星将门推开，走进屋子里：“我帮你吹头发。”

　　我没说什么，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坐在椅子上，让他帮我把头发吹干。

　　吹风机规律的声音，他轻柔的触摸，让我昏昏欲睡。

　　“吹好了哦。”

　　“嗯？”我茫然地反应了两秒钟，这才站起来，坐到床边去。

　　星将吹风机收好，走到床边：“晚安。”

　　我伸出双手：“谢谢你，星。”

　　星笑着抱住我：“这是怎么了？”

　　我收拢双手，摸到他脑袋上的开关，按了下去。星顿时失去了力气，倒在我怀里。

　　我将他放在床上，撩起了他的T恤。他中弹的地方，经过修复，已经和周围的肌肤一样平滑，但颜色却有微妙的差别，摸上去也要硬一些。就像是人类的疤痕。

　　维修报告上说：由于星的制造方法尚未公开，不知道他的肌肤是使用何种方式制造，就采用了最新的拟人肌肤进行修复。

　　“对不起。”我收回放在他伤疤上的手，帮他整理好衣服，又将他扶起来，重新启动。

　　重启后的星非常迷茫，从我的怀里站直了，双目失神地站着，大概是在恢复和整理数据。

　　“我不小心按到开关了。”我解释道。

　　“啊……”星摸摸自己脑袋上开关的位置：“真是危险啊。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改造得高一些，不然在战斗的时候，被你关机了就惨了。”

　　我顺势问道：“战斗和家务，你更喜欢哪个？”

　　“诶？好奇怪的问题。”

　　“啊……还有分析数据。我觉得应该让星做最擅长的事，以免浪费了你这么强大的机能。”

　　“这样吗。”星的语气还是很困惑：“这三样任务我都能完成。我并没有什么‘喜好’，按照你的喜好来安排就好了。”

　　“按照我的喜好？”我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你难道是为了我存在的吗？”

　　星并不觉得被冒犯了，仍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确实是的。”

　　我皱眉：“如果我不再需要你呢？”

　　“嗯……”星思索了一下，语调依然十分平静，“通常的处理方式是回收，也可以交还给装配部进行处置。”

　　“回收？”我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对这样的结局也无所谓吗？”

　　星的表情很困惑，仿佛在控诉我的无理取闹：“这是大多数机器人的结局哦。”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放缓了语气：“我希望你能够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我要做的就是——”

　　我打断星的话：“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找到你自己的意愿，与我无关。”

　　“之研……”星很为难，“你是在希望，我变得更像人吗？希望我像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意志。”

　　“对。”

　　“可是我的基础，是核心代码。并不像人那样，有独立而自由的生命。”

　　我抬头看着星的眼睛，他的神情无奈又哀伤。我意识到自己提了多么过分的要求，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

　　“没事的。”星摸摸我的头，“我也很抱歉。虽然是为了陪伴你而生，但是机器人，终究不能像人那样，带来慰藉和温暖吧。”

　　不是那样的……

　　星接着说，语气刻意地轻快起来：“不过即使不是作为玩伴，现在的我依然有着杰出的工作能力哟。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很有自信能帮到你的。”

　　“嗯。”

　　“好了，晚安。”星放开我，离开房间时替我关上门，我看着他的身影在逐渐收窄的门缝中消失，下定了决心。

　　他有着杰出的分析和战斗能力，不该被我关在房子里，忙碌于琐碎的生活。他是爷爷的绝笔之作，应当一鸣惊人，举世闻名。

　　我摘下他的AI标志，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还是处于私心想困住他？他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不是吗？是我一直在拖累他。

　　是了，当初爷爷不就是担心我无法自己一个人生活，才制造了星吗？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星，也该走去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