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是你最好的武器
海风有着独特的潮湿，带着夏日的温度，吹拂在脸上，营造出一种无所事事的悠闲氛围。面对如此的浩大与壮阔，我感到自己无比渺小，又感到自己有所归属。
深海区域受到的污染少，风中并没有什么异味。我坐在岸边，望着远处海天相交之界。视界中，海浪起伏，映着月光泛出温柔诱人的光泽。如果有会唱歌的美人鱼就好了，但在海面之下，潜伏着的，是危险的变异生物。
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正因如此，我才有兴致欣赏月色中的大海。
两天前，我和星拦截了入侵的敌机。虽然我们都认为它归属A国，但并没有找到证据。对它进行数据分析后，发现核心数据损坏非常严重，在它彻底停止机能前，应该已经开始自己删除数据了。这是非常严密的防守。
但更严峻的现实是，通过对残留数据的分析，我和星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就作战机能而言，它的AI水平已经与我国持平。
我立刻将分析结果及原始数据发送给顾闻组长，他回复说研究院需要讨论，让我继续留守开采平台。然而两天过去了，这片海域很平静，之前烦不胜烦的骚扰行动全都消失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决策十分保守，不愿冒着AI武器被炸毁甚至分析的风险行动。
想到当时爆炸发生的情况，我突然意识到，基本上所有AI武器，为了防止资源泄露，都会安装自爆程序。悚然一惊，连忙向星确认：“你没有安装自爆程序吧？”
“想什么呢？”星奇怪地看着我，“我都没法携带□□，要怎么自爆啊。”
“对哦……那我就放心了。第一次觉得你没有作战能力是件这么好的事。”
“好吗？我倒是觉得隐患很大。万一我也中了病毒，对内攻击的话，后果说不好很严重。”我一时语塞，星想了想，还火上浇油地补充道，“而且我的逃跑能力这么强，搞不好真的会闯下大祸的。“
星说得没错，我想象着那样的情景，也觉得很揪心。
“不用这么紧张啦，我会好好做病毒查杀，也会提高警惕的。而且要是真的出事了，你可以对我进行物理关机。”星笑着摸了摸自己脑后的开关。
“你要是逃了，我哪追得上你啊？”
“我的核心目标是保护你啊，不会逃离你的。”
“中了病毒也不会吗？”
“不会的。”
“星……”我朝他的脑袋伸手，他就顺从地弯腰低头，把开关暴露在我的行动范围里。我笑着顺手梳理了下他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并没有去触碰开关。
“从你的角度看，人类是不是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
“人类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和平、安稳、幸福。但实际上呢，我们总是在内斗，为此发明了各种能把自己杀死一万遍的武器。现在已经把地球斗成了这个样子，还在斗，而且还斗得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以机器人对行动目标的清晰程度来看，我们这种行为，是不是就是在歧路上一去不返？”
“听你说起来，简直是一场盛大的自杀表演。”星回答说。他的评价让我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意义’这种东西，只有人类在追求。所以我其实无法评价。我只知道执行。”
“唉。”我叹口气，“其实我也就是无聊了。进了研究所，早就放弃什么‘世界和平’的伟大愿望了。”
我说：“我只想打败他们。人类常常把自己逼到你死我亡的境地，我只能希望死的不是我。”
我们已经失去了可以犹豫不决的绝对优势，再不反击，就会被超越、压制，然后一步步失去其他领域的话语权。
这就是自私的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同族相戕。
三天后，我返回研究院，将报告整理好交给组长后，正要离开，组长却叫住了我。
“有件事情，想听听你的看法。”组长是很温和的人，也很细致周全，所以我并不紧张，坐回椅子上，安静等他继续说。
“我十分崇拜林教授，上学那几年，一直梦想着能成为他的学生。但最后……上天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所以今天，我只是以私人的身份，想要听听你的看法。你也不必顾忌什么，就按心意回答就行。”
听到这里，结合最近发生的事和院内频繁召开的会议，我推测道：“是决定启用AI武器了吗？”
顾闻组长并不惊讶，平静地点头认可：“也算是意料之中吧。当初国内全面禁用AI武器，就是林教授大力推进，才落实的。不论是其他政府部门，还是研究院内，都不乏认为这项决定过于保守的人。”
我苦涩地笑笑：“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吃到苦头。”
“那你支持重启AI武器吗？”
“我支持。”我的毫不犹豫，让向来淡定从容的顾闻露出了一丝讶异。
“爷爷禁用AI武器，是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受害者。但是我们都明白，逃避不是长久之计。现在资源的紧张、国际形势的焦灼，都不亚于当年。被按了暂停键的战争，总有一天会重启。而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绝对优势，失去了高姿态地要求休战的资格。这个暂停键，我们已经按不住了。我们只能应战。”
“这也是会议的讨论结果，没想到A国的AI水平进步这么快。不过我们还是会先拿机器人比赛试水，后续再观察。详细的计划，我会通过邮件与你们同步。”
“嗯，了解了。”
“……另外，关于你父母的事，你了解多少？”
“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并没有什么实感。后来有一天，爷爷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里面的主角为了拯救别人，牺牲了自己。电影结束后，爷爷和我说，爸爸妈妈就和那个主角一样，他们牺牲了。我只知道这些。”
“也不能怪教授守口如瓶……AI狂暴化事件，直到今天，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详情。”
“我知道的，我没有怪他。”
“当年的AI狂暴，就像病毒一样，传染能力很强。你的父母为了避免其他机器被传染，将狂暴的机器引到荒野，与它们同归于尽了。”顾闻的语气很惋惜，“他们本来只是研究人员，并不具备很强的作战能力。他们确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件事的。”
我无法回答，只能沉默。
顾闻又说：“关于AI狂暴化事件，还有林教授当年身故的相关调查报告，我已经请示过院长，给你和星都开放了查阅权限。”
“真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查阅权限，我本以为至少要工作几年，提高了职级才行。
“本来不想那么快开放的，但是形势逼人啊。”顾闻的笑容也有些苦涩，“别影响组里的任务就行，尽管去查吧。”
“星是你最好的武器。”顾闻的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和严肃，“利用好它，也保护好它。”
“明白了。”
夜晚。难耐的酷热已经持续了很久，家里开着空调，我抱着薄毛毯，在床上辗转难眠。
刚刚看完了今天新获取权限的所有资料，说实话，比我想象中的要少非常多。我没想到就连研究院都对当年的事件一头雾水。AI狂暴的原因是什么、传播途径是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解决办法竟然是鱼死网破。这份充满未知的资料简直是调查部的耻辱，无怪乎不能开放查阅。也难怪爷爷当初一力坚持全面禁用AI武器，因为狂暴化实在是无法防范、难以制止。
但我仍然有新的发现：爷爷在遇难前，似乎已经感知到了危险，请求了安保措施。我怀疑是爷爷对AI狂暴化的调查有了进展，只是还不方便披露。
但是当年的调查结果对这个猜测毫无帮助：凶手是个与AI研究毫无关系的人，人际关系也简单得让人绝望，是个孤僻的反社会者。在口供中，他自述对爷爷下手的理由是：看他眼熟；位置好下手；老人独自带小孩真可怜，不如帮他解脱吧。
他甚至还说：“那个小孩竟然逃掉了，真是对不起她。”
令人作呕。
不过他早已死掉了。当年舆论的压力很大，很快就执行了枪决。我甚至不由得想：让你这么轻易的死掉了，真是对不起。
“轰隆隆——”闷雷从远方滚来。我突然回忆起，早上天气预报确实说会有雷雨来着。
风开始摇晃窗户，偶尔窗户猛地一震，我本来强迫自己闭上的眼睛，又被吓得睁开。
重复了几次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起身。走到桌前拿起水杯，杯子异常的轻，往嘴里一道，果然只剩几滴水而已。抬头，看到窗外夜色沉沉，借着街灯，能看到暴雨斜斜地砸落地面。
雷声接连不断，滚滚而来。就像是有一只巨兽潜伏在夜色中，对每一个躲在屋子里的，自以为安全的人，虎视眈眈。
我拉上窗帘，转头去客厅接水。客厅里，星正站在充能仪上，仪器亮着淡淡的绿色呼吸灯。
我刚要点亮手机屏幕照路，星就抬起了右手，手掌向下，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线。
“被雷声吵醒了吗？”
“本来也没睡着。”
星接过我手中的水杯，倒了半杯水，又交还给我。这是我的习惯，我平时忙起来总是忘记喝水，又不喜欢喝在杯子里放置了很久的水，就总是只接半杯。
我不想这么快回房间，就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地抿着，星坐在我身边陪着我。
“在想林教授的事吗？”
“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我回答道，“我很努力不去想了，但越是想清空思绪入睡，就越是在意、越是清醒。”
“这就是‘失眠’吧。”
“是啊。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多好。”
“明天是休息日，可以睡懒觉，失眠就失眠吧。”
“我已经总结出你安慰人的套路了，实在是单一得可怕。”
“诶？”
“你的逻辑永远都是：虽然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是并不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所以没有关系。”
星窘迫转移视线：“我只是汇报客观的分析结果。”
我看着星的侧脸，他的行为语言真的太像人了，如果此刻不是他的手心还发着光，他的语言中还口口声声“你们人类”，我真的会忘记他的身份。
“星……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机器人，尤其是研究院以外的人。”
“诶？”星有些惊讶，这其实是违反机器人守则的。为了道德伦理，国际公约很早就规定，机器人不能谎称自己是人。
“不需要你表明自己是人类，你只要不说自己是机器人就好了。”
“可是我这个样子，很多人都会误会吧。而且你也不让我穿有AI标志的衣服了。”
“怀璧其罪……我没有信心能保护好你。我还不够强。答应我，星。”
“我只是个家政服务型的机器人而已，没有这么珍贵的。”星像是真的觉得好笑，“你最近压力真的太大了，这危机意识都有点过度了。不过我答应你，不会主动表明自己机器人的身份。你不要担心了，好吗？”
“嗯。”我点点头，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不该说。最后只低声说道，“我不能失去你，星。”
“我明白的。好了，别操心这么多事了，这样要怎么不失眠啊？”
“你刚才还说明天可以睡懒觉……”
“但是晚睡伤身。”星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牵去房间，“我给你放音乐，把你的注意力从雷声上吸引开来。”
星最后播放的并不是音乐，而是海浪的声音。规律的海浪声，应和着雨声、雷声，莫名地催眠。我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