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晚的郡王府极其安静,府中下人本就不多,两个主人也都不是喜欢吵闹的,前些日子因为长公主而活络起来沾染的几丝人气也随着长公主陪嫁出事,已经长公主的日渐沉默而消失了。
折莺心思敏感,她似乎感觉到,原本极其喜欢长公主的郡主,似乎对长公主不再那么上心了,虽然还是带着笑脸,极其温柔,但远远及不上长公主刚嫁过来的时候那样关切。
细想一下,好像是从那个线人被杀死,郡主下令处死弄袖之后,郡主就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长公主,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说实在研制什么新药,除了她定时伺候饭食和洗漱之外,只有念微时不时送些东西进去。
今日从段府回来之后,时云看上去更沉默了,晚膳时也有些心不在焉,难得郡王回来用晚膳,结果她和长公主两个人,一个见了郡王就彻底成了哑巴,另一个平日里叽叽喳喳找话题不让饭桌冷场的也一言不发,郡王这顿饭看上去吃得胃都疼了。
不过,这些事情就不是她一个做下人的能置喙的了。
伺候着时云洗漱之后,折莺准备将她抱到床上,时云轻轻抬了抬手,说:“我再坐一会儿,你出去盯着,别让人进来。”
折莺退了出去,时云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窗外。
月亮很圆,一轮银盘似的。时云想起来今日似乎是十六,一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候。
三月十六,段珩的生辰。
她扶着桌子,让轮椅缓慢滑到床边,喘了几口气之后,轻轻按下了床上的机关。
暗柜露出来,时云一手撑着床,一手探到凹陷的最深处,手指拨弄着拉开了隐秘处的一个拉匣,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的陶罐。
时云捧着陶罐回到桌边,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原本皎洁明亮的月光一下子暗淡下来,像是志怪小说里出现精怪的夜晚。
时云将陶罐放在桌上,探手从中取出一颗漆黑的,团成一团的虫。
子母欲蛊,在西南勉强能算得上是较为精深的蛊术,养法主要被一些大族族长或是寨主垄断了,但不同于那些真正神秘精深无人知晓的蛊毒,这种蛊几乎称得上有名,大荣虽然没什么人能做出来,但修习过西南蛊毒之术的人基本都能认出。
是用来嫁祸再好不过的东西。
一对子母蛊,母蛊会追寻着她下在怀馨身上的香寻找宿主,寄生于体内,吸食她的血肉,一个月之后趋于成熟,开始索求子蛊。
这欲求会随着时间越发浓烈,大概再过一个月,这欲求会达到顶峰,大概连梦里都会充满了那档子事情,一直到与被子蛊寄生的人相遇,母蛊发出信号。
真正的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根本无法由理智控制……甚至理智在蛊毒的影响下,根本不想控制。
不过太过毫无理智也不行,不然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衣服一扒,太容易被阻止了。
所以,现在种下,一个半月后,她的及笄礼……时间正好。
段珩不是想娶她吗?
怀馨不是想嫁穆辰吗?
顾行渊不是想靠着这两个人控制大荣最强的两个武将世家吗?
一个都别想跑。
段家嫡子段珩,和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怀馨公主,在其即将议嫁的未婚妻的及笄礼上,无媒苟合被当中发现这种事情,真的是……
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啊。
时云按着自己的面孔,嘴角阴狠的笑容几乎收不住,一种仿佛大仇得报的快感从灵魂深处汹涌出来,好像那颗被连日逃不掉的仿佛中了“梦魇”一样逼人的噩梦渲染出无限恐惧和痛苦仇恨的内心一下子松快了下来。
那只蜷成一团的虫子静静躺在时云的掌心,时云单手从轮椅的暗匣里取出青玉瓶,拇指起开封盖,食指中指捻着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往里轻轻一蘸,刺在了虫子的头顶,又快速收起。
虫子缓缓抽动了一下,慢慢舒展开来,薄薄的翅膀如同破茧的蝴蝶一样从紧贴的背部挣开,细长尖锐的口器微微翕张,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下仿佛被鲜血浸染过。
不过蚊虻大小,无声无息,轻易不会被发现。
时云带着点笑意,冲着窗外的明月缓缓抬起手。
虫轻轻挣动了一下翅膀。
段珩和怀馨,单这一件事,就足够让段珩痛不欲生,让怀馨发疯发狂,让顾行渊的所有盘算一下子被抽掉其中最重要的那根横梁,百尺危楼,哪怕上可只手摘星,九天揽月,也不过是轰然倒塌烟尘喧嚣,从此大梦一场,再无回转。
多么简单。
而她只不过是一个被未婚夫于及笄礼上当场羞辱了的,可怜的女人罢了,无辜,纯白,没有任何错处,哪怕从此嫁不出去……她难道还会在乎吗?
是郡王府养不起一个她了还是她养不活自己了?
况且陛下早已知道了西南蛊人在长俞潜伏,自然,会把所有的账算在西南头上,她一定能全身而退,甚至如果陛下因此加速对西南发兵,或许能改变一年后穆家全族死于西南战场的命运,穆辰……或许就不用死了。
如果怀馨跟段珩发生了那种事,那么她也再无可能再缠着穆辰。
如果怀馨跟段珩发生了那种事,段珩就算不被弄死,也必然会尚了公主。
怀馨是什么人?因为这种事情被迫放弃她想得到的穆辰嫁给她不想嫁的段珩,她肯定会疯狂地恨上段珩,她的找事功夫和恶毒水平时云是知道的,单看前世那个被剥掉面皮的清倌就能窥得一二,如果能将段珩牵制在后宅,顾行渊就是失去了最锋利最忠心的一把刀。
很好,很完美,她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东西,就可以有这样的结果。
唯一有疑问的,就是替她寻找制蛊所用材料的念微,是否真的忠心。
乌云全都散开了,月光如水,寒凉而温柔,虫开始缓慢地扇动起翅膀,似乎要腾空而起。
一只手突然从窗外伸进来,一把抓住时云的手腕,随后剑光微微一闪,削去了蛊虫的一只翅膀,蛊虫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飘荡着落在了窗台上。
穆辰撑着窗台,将半个身子探进来,好像从月光铺洒的光明的地方探进了她身处的黑暗中来,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是闪着光亮的。
不曾像梦中一样散去光彩。
时云呆呆地睁着眼睛,突然像是反应过来,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着,眼球微微转动,看向窗台上只剩下一只翅膀还在翕动着试图飞起来的蛊虫。
为什么,妨碍她?
为什么偏偏是穆辰妨碍她?
穆辰捏得很用力,他总是喜欢气得时云跳脚发怒,但从来舍不得让她疼,这次穆辰却使出了几乎能把那纤细的腕子拧折的力道。时云脸色发白,压低声音满是愤怒地问道:“你干什么?疯了吗?”
穆辰的脸比时云更白,他看上去比时云还要气愤,穆辰咬牙切齿地问:“时云,你告诉我,你从哪里学的这种邪术?要用在什么人身上?”
“跟你有什么关系?”时云想抽回自己的手。
穆辰就跟没看见时云发红的手腕一样,死死盯着她问:“你从哪里学的这鬼东西?要用在谁身上?说!”
“你!”时云被穆辰从未有过的怒火惊了一瞬,她一瞬间不明白穆辰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问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从哪里学的蛊术?当然是从回春谷啊。
她要用在谁身上?这跟他穆辰有什么关系?
不对,有关系,她是在救他啊,是在帮他啊,是为了他可以从未来那个父母兄嫂无一生还,连自己都不知道埋骨在哪里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啊!
他凭什么对她摆出这副……像是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的表情?
而后,她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低吼道,“穆辰!你给我放手!滚回你的穆府禁闭去!你这是公然抗旨!”
穆辰一用力,时云一惊之下整个人扑向了窗台,穆辰掐住了她的脸逼着她抬起头和他对视,几息之后,穆辰笑了笑,说:“我现在觉得,我这辈子最对的决定,就是今晚上溜出来见你。”
时云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整个大脑都被一句话占满了,不停地不停地,仿佛有什么人在她耳边不停地重复。
穆辰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
穆辰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她?
穆辰是……他是……
是……什么呢?
“时云。”穆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很重很沉,“虽然你也会制毒,但你从不用阴私的手段害人,时云,你是个医者。”
“这是……西南的蛊术吧,你为什么会这种阴毒的,害人的东西?”
“我……”时云一下子没法说出话来,“我只是……”
时云突然一把抓住了穆辰的袖子,脑袋在一瞬间有点混乱,她带毒的指甲剐蹭着穆辰黑色的袖口,时云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
“这关你什么事?”
时云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蛊虫身上——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引子已经下了,这种蛊虫培养起来速度很快,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又可以养成一对,引子的时限是十天,十天后香气就会彻底消失,只要在那之前……
还是来得及的。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样这样想着,只是在穆辰面前,她似乎不自觉地想要掩盖内心已经开始往外汹涌的恶意,她一边在穆辰的话中抓住了些许远去的罪恶感,一边又理所当然地觉得她本就该这样做。
穆辰注意到时云的目光,抬手就要将蛊虫彻底碾碎。
时云的眼睛骤然缩紧,她尖锐地叫了一声:“别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