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番外四②

  为了方便照顾,三个孩子被安置在寝殿的偏殿里,海力斯照看着一大三小,即使有何淼淼帮忙也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何远没有下河,再加上小身板长得瓷实,所以她风寒的症状很轻,只是被吓得有点厉害,睡下之后一直哭闹,被何淼淼抱着哄了半个晚上才渐渐安稳下来。

  何昭娘胎里被妹妹抢了不少营养,打出生就体质偏弱,他烧得最厉害,被爹娘轮流看护一夜之后还是烧得满脸发红,但好在萧然将他救起的及时,没让他沾到冰凉刺骨的暗河水,所以他的病况基本浮在表征,养好之后不会留下病根。

  阿斯尔算是三个孩子里恢复最好的,他昏昏沉沉睡足了六个时辰,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基本退了烧。

  他和以往一样在清晨早早醒来,刚睁眼就立刻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往屋外走,海力斯和何淼淼两个人都按不住他,只能眼看着他踉跄着奔着正殿去。

  寝殿正殿的大门紧闭,浓郁的药香混着安神的清淡熏香从门缝里断断续续的溢出来,阿斯尔披头散发的裹着一件小袍子摇摇欲坠的走到门口站定,小小的身形看上去既虚弱又邋遢。

  就在快要撞上门扉的那一刻,他倏地停住脚步僵在了原地,高烧后的无力让他头晕目眩,他倔强的摆正身形努力站直,但却迟迟不敢抬手叩上门扉。

  他知道萧然的身体不好,也亲眼见过萧然旧伤反复的虚弱模样,在萧然传授他武学之前,他甚至一直觉得萧然是个体弱的病秧子。

  萧然给他开蒙那一日他才猛然惊觉他这个清秀单薄的养父居然还有如此凌厉耀眼的一面,他瞠目结舌的看着萧然手中裹挟万钧雷霆的黑色双刀,凶悍刀气带出的猎猎风响震得他浑身发麻。

  可他有多震惊就有多难过,他在武学上的天赋很好,他能看懂这套刀法的威力是打了折扣的,也能发现萧然与运刀的动作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萧然每一次承转招式的时候都有滞缓,像是伤病重重的关节不能承载过强的爆发力。

  阿斯尔视萧然为父,所以他发自内心的替萧然感到难受,他还太小了,萧然身上显露出的反差沉重得让他无法背负,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样子,萧然越云淡风轻,他就越绞着劲的难受。

  他因此低落了许久,时常抱着那柄没开刃的马刀发呆,他平日里活泼好动,如此异样的状态持续久了,萧然还紧张兮兮的以为他是练武太累出了毛病。

  后来有一天夜里,他被休戈拎着去寝殿房顶谈心,他红着眼圈支支吾吾的说清自己心中所想,休戈没等他说完便嗤笑着抬手狠狠戳上了他的眉心。

  休戈说他闲着没事瞎操心,他梗着脖子反问休戈难道就不觉得心疼吗,有夜风带着雪山的凉意吹拂到他们身侧,他揉着眼睛掉了两颗眼泪,喉咙里全是上涌的酸涩。

  休戈哭笑不得的按着他乱蓬蓬的发顶用力揉搓了很多下,他哭得又凶又难受,以至于休戈又跟他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往心里去。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执拗于这份伤感,他偶尔还是会跟休戈没大没小的闹腾两下,但在萧然面前他开始愈发恭顺规矩,即使是夜里入睡都会强迫自己不能在睡梦中乱动手脚,以免弄出动静影响萧然休息。

  阿斯尔在门廊面前伫立了将近半个时辰,休戈推门出来的时候,他正耷拉着脑袋红着眼圈吸鼻涕。

  他们短暂的对视了一瞬,休戈深邃的眼中毫无温度可言,阿斯尔强忍哭腔问了一声萧然的情况,可即使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休戈也没有打算理他的意思。

  他就这样被他的父王晾在原地,休戈快步与他擦肩而过,一来一回两次,吝啬得没有再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门扉再次在他眼前轻轻合上,又一股苦涩的药香混着殿内熏香的味道飘散而来,阿斯尔鼻尖冒红,豆大的泪滴一颗接着一颗砸去青石砖面上,内疚与恐惧汹涌而至将他囫囵吞没。

  他从到了昭远之后才渐渐明白这种有人照顾陪伴的日子意味着什么,他越喜欢眼下的生活就越明白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植根与萧然和休戈对他的感情。

  他是年幼无知单纯懵懂,但他知道他能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在这,全都是因为萧然喜欢他,他的命运之所以转变仅仅是因为那天晚上他让萧然刮目相看了。

  同样,如果萧然因为这件事情对他失望之极,那他就再也不会是他们的养子,再也不能在这种温馨祥和的生活里驻留片刻。

  他从萧然和休戈身上所得到的东西全部是明亮美好,萧然会教他吃穿住行的基本礼数,会教他怎么端坐怎么给长辈行礼,会在他摆弄不好复杂衣襟的时候蹲下身来帮他整理妥帖,也会在盛大的典礼和祭祀之前将他抱进怀里小心翼翼的在他发间编上代表王储身份的染金鹰羽。

  休戈则总是会在一旁笑话他这么大还笨手笨脚的,休戈似乎一直是那个特别不着调的只会跟他争风吃醋的父亲,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他争风吃醋抢萧然,有时连塔拉也会忍不住责备休戈两句,怪他没个大人该有的样子,天天和孩子过不去。

  但阿斯尔自己很清楚,休戈对他极好,他在草原上野了四年,浑身上下粗糙得不像是个孩子,休戈每隔半月都会陪着他泡药浴,即使政事繁忙军务繁琐,休戈也会按时帮他洗澡擦身,仔仔细细的帮他搓洗脚趾之间的泥灰。

  他没有自怨自艾过身世,他有超出同龄人许多的坚强和韧性,所以他不怕再回到那种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苦日子重新开始。

  他更不曾在意王储的位置,他和幼年的休戈一样,对权势毫无概念,他做看重的、留恋的、只有两个父亲给予他的这份温暖之极的亲情。

  阿斯尔剧烈抽噎的声响能透过门板传进室内,休戈眉心微蹙,看上去虽然心情不太明朗,但远没有刚才故意显露给阿斯尔的那份冰冷。

  “我一会就让海力斯把他拎走,这段时间让他先住小三水那面,等他反省完了再接他回来。”休戈言语之间有些局促,他知道萧然一向心疼孩子,有时候他只是象征性的朝阿斯尔屁股上扇一巴掌,萧然都会瞪着眼睛跟他理论,“你放心啊,我肯定不揍他,也不找人揍他,就让他自己想清楚。”

  紧跟的一句信誓旦旦的保证听上去有些憋屈还有点滑稽,萧然额发湿软面色泛白,他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休戈硬邦邦的腿面,一双湿漉漉的黑色眸子满是无奈。

  他当然清楚休戈有多想将阿斯尔痛揍一顿,昨天夜里他睡得半梦半醒,清晰无比的听见休戈磨牙的动静和噼里啪啦按骨节的声响,他也触动于休戈因为记挂他的情绪而强压怒火,可这件事情不能这么结束。

  且不论阿斯尔这种直肠子的小孩被送走之后能不能静心思考,单是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就不能放任孩子自己去解决,阿斯尔从前闯得乱子都是自己闯得,严不严惩都好说,可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拖上了无辜的双生子,更何况他还险些把俩孩子害死在雪山里。

  “你送他走他还哪有心思想,肯定会先哭我们不要他了。” 萧然撑着休戈的腿面起身,退烧的身体虚弱无力,肋下的旧伤牵连腹脏,他靠去休戈肩上哑声开口,言语之间毫无偏袒庇护的意思,“就让他在这想,我不护着他,他这次闯得祸太大,自己熊就算了,牵连别人,该打就得打,就算你不想,也得替淼淼一家教训他。”

  他主动仰颈吻上休戈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唇,柔软的黑发带着汗渍所致的潮湿,“你也不用顾忌外人,该传出去就传出去,朝里要是有人谏言要罚他,你就罚,要连着我一起罚都行。”

  此时的萧然怕是比休戈的心肠还要硬,阿斯尔错了就是错了,雪山是昭远圣地,虽说不是禁地,但幼童擅闯或多或少都有点扰乱神灵的意思,他知道事情传出去对阿斯尔肯定会有影响,甚至可能导致那些已经接受阿斯尔的朝臣宗亲又会开始执有微词。

  可他必须让休戈这么做,他们不能心存侥幸的包庇孩子,假若一旦走漏风声传了出去,朝臣和百姓们议论的重点就将会是休戈宠溺王储无度,所以他宁可自己背上管教不严的罪责,也绝不会让休戈摊上这样糟心的污名。

  萧然的一片苦心休戈自然领会,他拥着萧然病怏怏的身子使劲揉搓了一顿,满心都是莫名的酸涩。

  他知道萧然有多宠这个孩子,倘若阿斯尔只是萧然自己的儿子,萧然根本不可能那么苛责,更不会在阿斯尔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要他习武练刀。

  “前面都听你的,后面这句不行,谁敢牵扯你,我当场就揍他。”

  休戈颔首与萧然额头相贴,深褐的卷发乱糟糟的蓬散着,他收紧手臂埋首蹭去萧然的肩窝,柔情与痞气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萧然被他蹭得手脚酥软心头发热,一时间都没法开口说他没有君王的正形。

  这件事情休戈全权照着萧然的意思去办,阿斯尔顽劣擅闯雪山的事情不加掩饰的传了出去,朝中第二天就有了反应。

  言官上奏的折子里虽然都是言辞锐利语气严苛,但结尾处却又不约而同的提到这事不能光怪在阿斯尔一人身上,三个孩子多少都有点责任,而且孩子们年岁太小,心性未定闯祸难免,所以只需日后严加管教即可,这次不易严惩太过。

  休戈和何淼淼因此俩顺水推舟,既罚了孩子也给足了言官和朝臣的面子,他俩各自板起脸来罚齐了三个崽子,何家兄妹被何淼淼拎回家里分别塞去书房和卧室面壁一天,阿斯尔被休戈关在偏殿里面壁五日,一步不得外出。

  五日之后,一切风平浪静,终于得以被休戈准许自由活动的萧然亲自打开了偏殿的门,阿斯尔蜷缩着跪坐的背影看上去倔强又可怜,休戈当真罚得一丝不苟,偌大的屋里除了几张隔凉的毯子之外没给他留半点别的东西。

  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从阿斯尔叫他第一声阿爹的那天起,萧然就恨不得把他当成小姑娘来宠,室内闭塞浑浊的空气刺得他眼眶发热,他硬板起面容同红着眼眶扭头看他的阿斯尔对上目光,半大的孩子神色憔悴眉眼红肿,乱蓬蓬的头发不知道被眼泪浸湿了多少次,此刻正歪歪扭扭的黏在面颊上。

  萧然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短暂平复过呼吸才低声开口让阿斯尔跟他走,病愈之后的嗓音原本就带着些许沙哑,他刻意压低之后就显得更加低沉。

  明亮的阳光让阿斯尔觉得恍如隔世,他踉跄着跟随萧然往前走,即使被强光刺激的难受他也始终倔强的睁着赤红的眼睛。

  他亦步亦趋的迈开步子,从偏殿出来之后一共是两条路,一条绕进正殿,一条指向宫门,他不敢抬头去看,更不敢开口去问萧然还要不要他,他只能死死的盯着萧然的脚步,全凭萧然处置他的命运。

  在萧然抬脚转向正殿的那一刹那,阿斯尔才如释重负的垮下了紧绷多日的小身板,身形打晃的瞬间,他被熟悉无比的门槛结结实实的绊了个狗吃屎。

  他到底只是个孩子,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膝盖和手肘传来的剧痛给了他嚎啕大哭的理由,他在泪雨滂沱之间伸出手去攥住了萧然的裤管,带着薄茧的手指骨节泛白,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若不是萧然慌忙转身将他抱起,他恐怕都要将萧然的裤子扯下来。

  萧然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随着阿斯尔这一摔彻底断了,他心疼又紧张抱起儿子就去寝殿里翻找药箱,至于什么严父形象早就统统扔在了脑后。

  这是阿斯尔哭得最惨的一次了,数十年后,萧然与休戈先后撒手人寰,他在父亲们安眠的冰棺前都没有哭成这样。

  膝盖上的乌青很快就显现了出来,蹭破皮的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眼角被小石子划出来的口子渗着殷红的血水,可这都不是他大哭不止的原因。

  他被萧然抱在怀里处理伤口,烈酒灼伤皮肉的痛感根本不值一提,他攥着萧然的袖子仰起脑袋,任凭混着血的泪水模糊视线,也非要牢牢看着此刻的萧然。

  他仍然是被萧然关爱、在乎的,萧然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热度,带着不曾减退的怜爱和疼惜。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阿爹,我错了……再也不去了…我再也不…再也不去那了……”

  混着哭腔的字句在发音上含糊不清,他在确认萧然还要他的时候才敢开口道歉,压抑数日的话语终于得以脱口而出,他哭得厉害,转眼间泪水、鼻涕和呛咳的口水就蹭了萧然一身。

  戳上他额头的手指是使了两分力气的,阿斯尔嗡嗡直响的脑袋被这股力道怼得一空,他茫然的睁着泪眼继续抽噎,豆大的泪滴还挂在红彤彤的腮帮子上。

  “你刚才说你错哪了?”萧然一边收回右手继续着上药包扎的动作,一边蹙着眉头开口发问,他毫不手软的戳红了阿斯尔脑门正中,平日里这种没轻没重的事情通常都是休戈干得。

  “我…我不该去……我错在不该去雪山……阿,阿爹——阿爹!”

  萧然这回是压根没留力,阿斯尔被戳得身子一晃直接滚去了松软的被褥里,等他红着眼眶一头雾水的蹒跚爬起,萧然又抬手屈指恶狠狠的给了他一个烧栗。

  “错,去个雪山怎么了,哪次祭祀没带你去?你错是错在不应该随意揣测,不应该胡思乱想。”

  萧然也是又心疼又生气的憋屈了好几日,一张嘴就控制不住,他难得有了点身为殿君的自知,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护犊子的意思,“这段时间宫里是忙,但是只要你说,阿爹一定会带你去,你是我的儿子,去山里看条河怎么了,谁敢说你?!”

  萧然牙根发痒,人人都说阿斯尔像小时候的休戈,他也一度以为阿斯尔在性格上能随休戈的通透聪慧,可他没想到这孩子居然随他自己,又闷又轴又老实,遇事完全抓不住重点。

  “第二,我和你父王罚你,是因为你没有保护好昭儿和圆圆。你可以带他们去玩,去城里去山里,去哪都行,但是你得把他们好好的带回来,这是你的责任。第三……”

  “第三,你阿爹三个月前教你那套心法,你压根就没往心里记。”休戈说话远比萧然直接强硬,他在门口脱下身上沾着寒意的外袍和马靴扔去一边才迈步入内,贴身的深黑内衬勾勒出精悍孔武的身形,衣襟和袖口各有几处极浅的暗银纹饰。

  他刚刚下朝回来,萧然教训孩子的场面他绝对不会错过,他蹲去东倒西歪的儿子面前伸出手指顺着萧然怼出来的红印又给了儿子一下,这才接过萧然的话头开始继续往下说。

  “你要是认真学了,根本不会窝囊成那副熊样,兔崽子,你眼高于顶,狷狂自傲,不知天高地厚,这次是你阿爹救你,以后你自己上战场了还要你阿爹来救吗?”

  休戈言辞凿凿,半点面子也不打算给阿斯尔留,他咧嘴扯出一个满是奚落的笑意,深邃的眸子锐利如刀,利利索索的戳中了阿斯尔心里最准确的想法。

  “我知道,前两条你都服气认错,就最后一条你不认,你硬功学得比谁都快,比谁都好,压根不需要学这个,你觉得只有你阿爹这样身体不行的才需要学。”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这么想过——!”

  阿斯尔脸上的涨红蔓延去了颈间,他绷紧了嫩乎乎的腮帮子扯着嗓子跟休戈嚷嚷回去,尚未张开的稚嫩眉眼见带着三分心虚七分不甘。

  他就像个毛都没长齐的狼崽子一样,愤怒发出稚嫩的嘶吼和休戈叫板,然而草原上的公狼从不会对惯着窝里的崽子,休戈才不管他是不是摔了一身的伤。

  英武俊朗的北原男人兀自眼尾一扬大手一抬,结结实实的按着儿子的后脑勺将他面朝下怼进了床褥里,“放屁,你不是这么想的那你为什么不学,心法你阿爹一字一句的写给你了,就在你床边放着,你为什么不学不练?!”

  阿斯尔是熊孩子,休戈就是熊大人,萧然有耐心一本正经的讲道理,他可没有,大抵是因为自己小时候也在同一个问题上犯过混,所以他越看阿斯尔就越来气。

  “.…..行了,你俩别闹了。”

  萧然眼角微抽着试图把这一大一小分开,休戈按着阿斯尔的脑袋不让他抬头,孩子含糊不清的争辩声简直就是鬼哭狼嚎。

  萧然突然有种家丑不能外扬的错觉,他下意识探头往殿外瞧了瞧,发现巴布不在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他又转头瞅着仍旧闹成一团的父子俩,他刚刚那句话显然没有起到效果,萧然因而眯起了一双温和澄澈的眸子,缓缓抬手屈指拧住休戈后颈那块皮肉,虽然很想用点力气,但他还是舍不得。

  最终他只是象征性的掐了掐休戈的脖子,他算是看明白了,对付直肠子的小孩和大人,讲道理压根就没有用,“别闹了,你也讲不服他,去拿刀,陪我打一架给他看。”

第三十章 番外四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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