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双双奥斯卡（八）
伊梵洛被关的第二天。
房门打开, 推着餐车的侍者透过半透明的面罩朝伊梵洛一笑。
侍者按三餐时间送饭, 每次会陪伊梵洛几分钟, 一天下来, 伊梵洛对这里有了基本了解。
这间房间并非他刚醒时想当然认为的结构，房顶并未连接他掉下的那扇门，而是一个并无缝隙的房间，可能是有移动过，总之向上有出口是不可能了。
“洛洛，给。”埃里克进门先奔向伊梵洛, 已经不像第一次见洛洛那样陌生，似乎对洛洛有莫名的好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营养砖, 是不同于一般的白色营养砖的绿色, “我找遍了，只能拿到这个了。”
侍者叫埃里克, 据说是半个月前临时来为刘易斯打工的, 本以为是普通的侍者工作，一觉过去却醒在这地下，禁止出入, 和人说话也没人回应, 套上和身边侍者一样的隔离服，专门给这间房间送餐。
伊梵洛不差这口砖，但对埃里克装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却没什么心情吃，一边想事一边放到嘴边。
埃里克见他笑, 也欣慰地笑了笑，例行公事转身盛食物分给omega们。
“伊梵洛，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爽到爬都爬不起来了？”刘易斯淫秽的笑声通过扩音器，“里面的omega有快到发情期的，不用担心不尽兴。”
“这谁啊？”埃里克被吓了一跳，不知声音来源，四处观望。
没有信号，终端掉线，但刘易斯空洞的威胁却数次响彻房间，无非是问伊梵洛是否同意帮忙隐瞒贩卖omega的事。
伊梵洛并不急着逃出去。刘易斯的目的是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只要他不给出回应，刘易斯就不会停下，而当他将自己送至拍卖会现场，伊梵洛就可以呼叫吉尔等人直接逮捕刘易斯，同时让德蒙趁乱找到星舰，毕竟按理来说只有刘易斯知道星舰的位置。
可现在的问题是，伊梵洛发现刘易斯也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刘易斯无从监控，也听不到房间里的声音，话里话外更透露出房间里都是被关押的正常omega。
而眼前这些omega明显状态不对。
房间死气弥漫，一天的观察下，这些omega全都一声不吭，目光黯淡空洞，好像失去了所有感官一般变成行尸走肉。最开始还会饥饿抢食的那个omega也和所有人一样，逐渐将缩成一团，好像停留在感官的最后一瞬间——孤独和恐惧。
“埃里克，”洛洛忽然问，“这房间外是什么样的？”
本在找声源的埃里克闻言一僵，拿着碗的手臂也分神下落了几分，却没回头看洛洛：“我……不知道。”
洛洛不拆穿他：“埃里克，你不想做这些事，我也不想被关起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埃里克打断他，抱歉又心虚：“拍卖会在即，做完这件事，他们就会放我走了。”
“他们不会放你走的。”伊梵洛忍不住稍稍抬高音量：“你……”
“你想说我会不会良心不安？是不是个胆小鬼？”埃里克音量抬得更高，声线微抖。
伊梵洛顿住，目露疑问，头下意识向右歪了十度。
但他没给埃里克自问自答的机会，藏住眼里的思索，低头看向了脚边：“不，我……只是一直很想要个哥哥，我觉得如果有哥哥，就希望是你这样的。”
他没看错的话，埃里克贫困却善良，亲善来自他照顾弟弟或是妹妹的经历，而这份忍耐，则是双亲已逝。
但就算埃里克关照洛洛，当场认哥也不会实质上改变两人关系，伊梵洛只是引他想起亲情，试图多唤醒一层埃里克的良知。
埃里克皱紧了眉，侧了一步，一直回避的眼神终于忍不住扫向洛洛。
伊梵洛没管他的视线，想着拍卖会在即的事，打算出去找到信号后通知德蒙别来拍卖会……不，还是先通知吉尔解决这里的事，研究院应该对那颗恶名昭著的实验星球的实验成果兴趣不小。
想着想着却感到四周静得奇怪。他抬头一看，埃里克没走，还维持着看过来的姿势，眼里却震颤着深重的懊悔和震惊。直到洛洛下意识抬头看，埃里克眼里的情绪才如梦初醒般转淡了些。
“好，我带你走。”他撇开视线，又看回来，“我送你到你家人身边。”
伊梵洛：？
虽然疑问他态度的转变，但洛洛不适合多问，立即起身狠狠抱了一下埃里克：“那我以后就叫你哥哥了！”
“嗯。”埃里克笑笑，摸了摸洛洛脑袋，“我——唔！”
埃里克身体一弯，猛吸了口气，脸一瞬间白了。
“怎么了？没事吧？”伊梵洛一怔，抬头打量他。
埃里克用臂弯捂住肚腹，强忍着痛苦开口：“没事，可能是没吃饭吧。最近胃有点不好，”说着他用下巴点点洛洛手里的绿色营养砖，“你不吃？那给我吧。”
伊梵洛忽然明白了手里的口粮本是对方的工作餐，下意识递上去。
埃里克一瞬间像猛兽扑咬而来，伊梵洛怔了怔，警觉崩起了浑身肌肉，但埃里克一口下去后只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随意接过营养砖，边随意地往嘴边送边朝伊梵洛笑了笑，推开了门。
伊梵洛一时没能动弹，希望那是自己的错觉。他偏头看向了四周那些omega们，他们死气沉沉的肌理泛着青灰色，光线黯淡时看上去如同水泥雕塑。
伊梵洛知道以人体实验的负面影响闻名的嗔妄星有一个失败的实验。提到嗔妄星之名，人们脑子里联想到的就是药物、不似常人的怪物、失去感情的疯狂，为填满空虚而嗜血般的饥渴——所有以不理性的处理方式追寻真理的丧病星球。
而其所有人体实验的根基，嗔妄星一直声称为致力延长星历人类寿命。
这个失败的实验也是如此。嗔妄星人开发了一组药物，一个需要两个对象的实验，一是延长生命的对象，另一个则是诱饵。
因omega生命最长，嗔妄星的人大多接受过人体改造，omega人数异常多，放在omega身上，麻痹他们除了嗅觉外的所有的感官神经成为一种假死状态，而诱饵的目的则是根据药性，散发出独特的气味吸引所有omega，同时omega以此气味和自身药效结合，仅认气味活动，脑内产生实验导致的激素实现长久的运转，维持生命。
实验目标为延长四倍生命，在成功基础上加入其它实验解除所有感官被麻痹的桎梏。
但失败之处就在于，omega并未被麻痹所有行动能力，在所有本能都被压制的情况下，他们的求生欲望被加倍放大——吞下另一半药物的诱饵全被omega们吃掉了。
埃里克打开门，却后退了一步。门前竖了一个人，和他一样的白色隔离服。
于此同时，所有omega的头都不似人类地耸动了一下，如同沉寂棺木中已久的僵尸忽然被那丝命中注定的血气所唤醒。
那人严肃一丝不苟的同时，又显出些许疑惑。
“你……有事吗？”埃里克不明就里，心虚地挠了挠隔离服下的脖子，“你听见了？我就骗他玩玩的，他总粘着我。”
半透明的面罩之下，紫色的斑块从脖颈快速蔓延至脸上。
伊梵洛如坠冰窖，看着埃里克，有一瞬间不能行动不能出声。
埃里克朝洛洛使了个眼色，似乎在说“被发现了”，嘴型稍微动成“跑”的意思。
“怪了，”埃里克扭头拖时间，“你是哪位，我还以为你们都只顾工作不理人，今天怎么来找……”他古怪地皱了下眉，抚住肚子。
屋内的omega们晃着四肢站了起来。
“跑！”伊梵洛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惊恐得他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一把扯过惊讶的埃里克向门外冲！
实验监察员猛地扶住了门，但根本止不住伊梵洛，被狠狠撞开。
“嗳？这就跑？”埃里克捂着肚子难掩惊讶。
一路上的实验人员都惊讶于此，一时没动，眼睁睁看二人在金属走廊里奔逃，随后才拉响警报。
“别说话！”伊梵洛吼他，似乎他多喘一口气就少活一秒钟，而他已经没几秒可活了，“你知道哪里是出口或者有信号吗！”
“出、出口……不知道啊！我之前不就说过不知道了！”埃里克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有什么能带着整个房间离开的通道，能让所有人看清里面omega！”能让所有参加拍卖会的人看清自己发情，“通往地面！”伊梵洛早已从湿度温度确定这里是地下。
“地面……”埃里克边跑边犹疑着思考，十几秒后脑袋上都急出了汗：“我真不知道，他们打个终端都要避开我——”
终端？！
“就是那！先带我去那个有信号的地方！”伊梵洛说。
埃里克喘着气点头，换他拉住洛洛跑，飞快地拐进了一条无人的通道：“感谢上帝你带终端了？就在不远处，还要再拐一个弯——”
脚步声在细长的通道中格外明显，没跑几步两人就听见了异样，埃里克回头看向通道入口，吓呆了，“天……那些人还能动？跑得还挺快？”
伊梵洛不用看也知道omega们正以恶犬扑食的架势扑向二人。
“……洛洛，”埃里克扭回头，跑得更快了些，但腿脚也更不稳了，他不自然道：“那些omega怎么好像在追我们？”
伊梵洛的眉头皱了皱，第一次抬头看向埃里克，想说什么，最后却转回了头。
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和在实验室内问埃里克可不可以再回来时，埃里克不忍开口转身离开的眼神是一样的。
“……”埃里克本只是不解，和洛洛短暂对视后就沉默了，脸上逐渐没有任何表情。
两人无声跑着，仿佛空气都凝结了。
几秒后，埃里克忽然轻笑了一声：“我就说嘛，那营养砖怎么越吃越想吃。看来是到日子了，那些人才来看看我怎么样。要不是那口营养砖先给了你，我直接吃下去，可能进门就……诶，你说我进门会怎么样，我还真不知道他们干嘛追我。”
“……对不起。”伊梵洛看着地面闷声说。
“和你没关系，”埃里克豁达道，“还得谢你呢，那人要把我关在里面，没了你我就跑不出来了。”
“……”伊梵洛暗自咬了咬牙。
刘易斯身为城堡主人却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过分强效根本不像净土星生产的催眠药剂、还有……这股气味。
他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看见埃里克脸上的紫色斑块时才还相信嗔妄星的人和刘易斯人口买卖的关系。
——不。或许知道吧。他在心底忽然答道。
嗔妄星人几乎没有监控设备，无论做什么实验都不会留下任何可寻痕迹，即使多年前伊梵洛拼命想找到相关的影像资料，也只有空手而归。
两人又拐了个弯，依旧没人来，伊梵洛猜测这些体弱的实验室人员很有可能直接逃跑，虽然这个实验也许不会威胁他人性命，但从这么重要的实验室连个保镖都没有的保密性来看，一旦出了意外他们是会直接带着资料消失的。
那么，又会留下什么来摧毁这里？
两人冲进了带有“中央控制室”门牌的小房间，这里的门不如实验室那样封闭性完全，再从埃里克说的才进来半个月来看，这里果然是个匆忙建成的地下空间。伊梵洛透过门玻璃看见挤满了通道的omega们，用力锁上了简陋的大门。
埃里克进门的瞬间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身不可抑制地微弱颤抖着。
伊梵洛立刻蹲下身，熟练地扯开他的隔离服，埃里克不挣扎，也似乎没什么挣扎的力气了。
全部扒下埃里克的上衣后，伊梵洛的手颤抖了起来。
年轻人赤|裸的皮肤上，从肚腹开始蔓延出紫色的斑块，颜色已经从伊梵洛刚开始看到的浅紫过渡成了深紫色，而肚腹处更是紫黑色，看起来柔软得……就像一块泥。
烂得一碰就吧嗒吧嗒掉到地上。
伊梵洛眼睑生理性抽动了一下，伸手一把止住想低头看自己的埃里克，在埃里克僵硬过后顺从躺回去的认命中，几下扯碎埃里克的上衣，快速缠绕扎紧他的肚腹。
门被猛地一撞，要撞碎埃里克的全世界一般。
埃里克在巨大的震动中从门边滑落，一仰头就能看到玻璃外那些朝他肆意挥舞食欲的舌头，伊梵洛当即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扶起几乎站不起的埃里克，架他手臂到自己肩上往室内走。
室内是相对简陋但功能齐全的控制室，集中着电源开关和其他的也许是控制实验环境的按钮，即使在这里也没有监控，可以想象所有需要的实验条件都是终端交流后在这里修改的。
门已经被伊梵洛的冰封住，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关了一天，他用起异能力不从心。
没空在意那些，伊梵洛把埃里克放到控制室的椅子上，正要查看个人终端，埃里克的身体就栽歪到地上。他闷哼一声，手臂杵住地面，一低头就看到了身上的斑块，维持着这个姿势，整个下半身从椅子上滑落。
伊梵洛停下手里的终端，无法忽视他。埃里克无助至极，不成声的恐惧哀嚎挤出嗓子眼儿，浑身冷极了般剧烈颤抖。
“洛洛……”埃里克吞咽了好几次才说出话，已经不敢看自己了，带着哭腔看向伊梵洛，“救救我，救救我。”
——“大哥哥，救救我们……”
伊梵洛有一刻无法动弹，呼吸止住，两秒后猛吸了口气蹲下身，捡起一块埃里克的上衣碎片，摘下他的头罩，“戴上，看不见就不会怕了。”
“嗯，嗯……”埃里克满脸泪水，哽咽着点头，用力闭眼。
伊梵洛的手在用衣物碎片快速绕住埃里克的头时顿了顿，动作轻柔了些，在他眼睛上绕了两圈，轻轻系紧。
门外的撞击没停过，冰面也有了裂纹，而更无力回天的是门边墙壁上逐渐扩散的裂缝。
“我先通个话。”伊梵洛安抚道，埃里克颤抖着点了好几下头。
伊梵洛拨通终端，对方立刻就接了，明显是自动接通的白名单。
“吉尔，”伊梵洛开了4D伪装，并没有考虑打给德蒙，“刘易斯的拍卖会没有停的意思，他把omega们关在地下。”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语言，考虑到研究人员都跑走的低级危险性，决定先不提嗔妄星的事，“应该还在城堡的地下没错，我被刘易斯关在这里，你们去找刘易斯的拍卖地点，一定会有一个看台有连接地下的上升通道，你们下来后先接走这里的omega，小心一点，这里不太对劲。”
如果没意外的话，那些omega很快就会重新恢复成在实验室里没有任何心智的模样。
只要埃里克……烂光死掉。
伊梵洛忽然不想说话。
“omega？”吉尔意识到了什么，“你的发情期还好么？”
“马上就要不好了，为了我的贞操你快点。”
“……”
伊梵洛挂断通话，开了生物机甲，之前在实验室里尝试凭借超声波勘测地形但失败了，现在一片五百米半径的空间便平铺在了他的视野里，而有几处模糊不清，其中一处按方向来看，就是关住omega的观察室没错。
那么其他被遮挡的地方呢？这个地下空间的出口肯定不只有连接拍卖会的看台，那些研究人员已经消失不见了。
伊梵洛仔细看起并不完全的地图，忽然在地上发现了熟悉的东西。
是那些虫子身上的红色晶石，就镶嵌在地板上。而这些看起来只是点缀的地板和实验室里的一模一样，只是伊梵洛当时没想那么多。
无论是在茨星还是监狱，哪次都是因为和晶石太近他的异能才会失效。
——和刘易斯交易的人竟然是冲着他来的。
难怪埃里克的样子比起那个失败的实验应有的效果，更像……他记忆里那个实验。
“洛洛？”见伊梵洛忽然没了声音，埃里克不安地呼唤道。
伊梵洛看过去，握住他在空气中摸索四周的手，立刻被埃里克颤抖着攥紧了。
“我……给警察打了电话，”伊梵洛任他攥着，扯谎，“他们很快就会来了，我们……会有救的。”
可埃里克蒙着眼的脸笑得比哭难看：“我……？还有救？”
“……”伊梵洛忽然很后悔情急之下给他希望。
“埃里克，”沉默片刻，伊梵洛抽出一只手，扶正埃里克的头，“我要和你说清楚一件事。”
埃里克浑身已被冷汗浸透，隔着布条和他对视，嘴唇颤抖。
“这里的人……在做人体实验，这件事你是清楚的。”
埃里克自嘲又恐惧地一笑。
“应该是和你吃的东西有关，”伊梵洛装作不了解这个实验，“外面那些omega闻了你的味道会过来，他们好像想……”他还是感到难以启齿。
“吃了我。”埃里克接道，紫黑色的烂肉蔓延到腋下，“我能感觉到。”
伊梵洛到嘴的话又无话可说。
埃里克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喘着气，屋内一时只剩疯狂的撞击声和两人一急一稳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