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剧本诞生
星期天的晚上，陈悠例行更新公众号——“迷弟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旅行。其实，并没有不喜欢。十几年前，我就曾用一个月的时间，慢慢到非洲‘半自由行’。只是现在，有了不能长久离开一座城市的牵挂。关于旅行，我认为在风物皆美之地匆匆忙忙小宿三五天，不若暂且宽心住下，少则一两月，多则十数载，沉浸下去，边工作边享受人生旅途，才最惬意——否则，在生活节奏舒缓细慢的一隅偷闲半晌，就要回到紧张癫忙的另一座城市冲锋陷阵，生物节律冲突产生的‘撕裂感’太痛苦了！”经历过的旅途见闻一幕幕闪现在陈悠的脑海中——东非大裂谷的旷达、乞力马扎罗山顶的积雪、马赛马拉野生动物园的火烈鸟、尼罗河源头的生命之树……或许十年之内，随着“一带一路”倡议，旅行社的团队就能开发出畅通无阻的线路。
文章刚刚推送出去，就有粉丝秒抢首层：“第一！是我吗？——天呐！真的是我！不是做梦！喜大普奔！——我要带妈妈和女朋友一起去！”
另有粉丝秒变“柠檬精”，字里行间透着酸味：“实名羡慕嫉妒恨！抢到第一也就算了！还嘚瑟带家属、见家长！——可是单身狗又犯了什么错？追个美食公众号、花自己的钱吃顿饭容易吗？没抢到第一，还被强行塞了一嘴狗粮，丧病！”
还有粉丝猫咪附体：“争夺太惨烈！抢楼未遂，炸毛中，求顺毛！我要上墙！必须安排！”
陈悠被逗笑，回复：“安排！”
周末食堂，周五中午十二点刚过，营业时间未到。一身休闲装的年轻男子坐在餐桌前，手指噼里啪啦地划拉着笔记本电脑键盘，犀利的目光随着文字光标移动，偶尔根据谈话内容抬起眼皮，忽闪着超长的睫毛，审视一下对面如坐针毡的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李亦然恨铁不成钢地从牙缝里龇出一句质问：“你答应我的剧本儿，开动了吗？”
陈悠立马挂出服务行业通用职业式露牙假笑：“哥……多大点儿事儿，您何必亲自跑一趟？”
李亦然看着对面那张和自己莫名相似的脸，戴着自己常在社会上见识的虚情假意，一阵心塞——这又是跟哪儿学的变脸、画皮？他垂下眼帘，更加用力地敲击键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继续删改文档里的标点符号，以及过于文言、不够口语、未至精准的表述。改完一段，才缓缓开口：“我打电话你没接。”没有半分火气、直来直往的简单陈述句。
“我……”陈悠认为他本可以讲得更婉转一些，或者更情绪化一点儿。
李亦然索性合上笔记本电脑，专注于谈话——“我以为你又睡落枕了，又纸边儿剌到手，又结膜炎了，又麦粒肿了，又崴脚了，又吃错药了，”在陈悠的想象中，李亦然医生坐在门诊室里写处方，“又肺炎了，又急性肠胃炎了，又过敏性呼吸道水肿了，又撞门框形成对冲性颅脑损伤轻微脑震荡了，又应激性荨麻疹了，又上消化道大量出血了，又抑郁了，又焦虑了，又躁狂了，又双向情感障碍了，又疑似精神分裂了，又间歇性人格分裂了……”每报出一个病症，李亦然都不动声色地密切注视着陈悠的微表情。
陈悠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拉开自己和李亦然之间的距离，向他强调事实：“我那都是确诊，没有疑似和间歇……”
李亦然点点头，换了个看问题的角度：“又被梦魇住了，又鬼压床了，又鬼上身了，又活见鬼了，又挖坟掘墓去了，又地宫燃灯去了，又魂魄出窍了……”陈悠的想象中，李亦然道长挥舞着桃木剑，在月黑风高的神坛前画符。
陈悠觉得这就有点儿过分了，她提醒李亦然：“吵架翻旧账的不止女人……”
李亦然听了，气质一凛，又化身为穿戴了整套制服、正襟危坐的警官，在灯光昏黄的看守所里做笔录：“又出现场了，又体能考核没达标了，又发现陈年案卷里的新线索了，又报备新警情了——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陈悠有点儿时空错乱：“承办……”
下一刻，李亦然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制作人办公室，戴着眼镜签署文件——他怀疑自己是被陈悠气乐的：“你叫我什么？”李亦然相信，自己现在和某类型小说男主角的人物设定之间只差一个“邪魅狷狂”的笑。
陈悠有点儿慌：“哥，您别、您今天是不是拿错霸道总裁剧本儿了？”
“我拿你个……”李亦然差点飙出不文明语言，硬生生拗转了句子，“你给过我一篇儿剧本儿吗？”李亦然觉得窝火：分场剧本、故事简介、故事大纲、人物小传，有吗？
陈悠分辨出李亦然的火气，退缩得更远：“不是……我、高级营养师课程，计划月底搞定，这个月就十六天了，刨去两天食堂营业、两天更新公众号、再参加两次亲朋聚会，满打满算才十天……”
李亦然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低声断言：“就是还没开始写。”一个成语倏然闪现在李亦然的脑海：哀莫大于心死。他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修订文档。
陈悠警觉气氛骤冷，试探着卖萌：“人家真的没时间嘛！哥，您知道，十天，一百一十页剧本儿，平均每天十一页——别说凭空写，就是改剧本，都改不完。”
“姐姐，”李亦然换了个称呼，表示对陈悠卖萌行为的被迫接受，以及无可奈何，“是你说要给贺宇、陆轶龙量身定制全本过审无删节弘扬社会主义正能量都市青年男女纯爱故事电影儿剧本儿，资金到位七个多月，您连个剧本儿大纲都没给过我。”
“七个月？”陈悠记得当时两人只是随口提起，并没有正式加入议事日程，“哥，您是不是气糊涂了？”框架协议都没谈过，怎么就筹措资金了？
“你还知道我生气？——没心没肺！”李亦然把关注力放在文档上，有一搭无一搭。
“不是，哥，我能不能先问一下儿，”陈悠对关键问题十分好奇，“您预算到底多少？——要只投个千儿八百万的，我就不写了。”
李亦然停下正在输入的文档：“不是，怎么个意思？”
陈悠被他盯得发毛：“我……”
“什么玩意儿又不写了？拿你哥当羊肉片儿涮呢？”李亦然真心觉得：这是要心梗的节奏！
陈悠解释给他听：“我计划是贺岁片儿。最次也是大学生电影儿节献礼点映片儿，到时候儿电影儿节的最受大学生喜爱影片儿、最佳导演、最佳剧本儿、最佳摄像、最佳剪辑、最佳美术指导、最佳配乐、最佳男女配角儿、最受大学生喜爱男女主角儿，全在这片儿里。得多请点儿影帝、影后、新晋演技派、流量明星、主持人，加上体育明星、商界大佬，一起帮衬。”
李亦然听懂了前因：“所以呢？”
陈悠总结后果：“反正就是，观众爱看谁，兹要人设没崩，咱请得动的，犄角儿旮旯儿全得塞进片子里，越多越好。还要国际排名前十的华人导演挂名监制、顾问、艺术指导什么的——钱少了，主演片酬都付不起。”
李亦然开始盘算手底下的资源：“行、吧……我今天才知道，我妹妹心可够大的，头一回写剧本儿就敢动这么大阵仗！”
陈悠开始给李亦然喂名曰“定心丸”的“迷魂汤”：“我作为实际年龄最小、资历最老的高级营销师，证书可不是混考下来的，实打实祖师爷赏饭、导师稀罕。市场需要什么，我比谁都敏锐，电影儿也没跑儿！”
“然后呢？”李亦然眯着眼睛，静静看着孙猴子在五指山上蹦跶。
陈悠相当乐观：“您别想着小成本、大制作，空手套白狼，请不到正主儿就拿‘最像明星脸’、‘快乐模仿秀’糊弄，白瞎这么好本子，我可不答应。”
李亦然嘴上打着保票：“那不能够！您擎好儿吧，妹妹！”心里想的明白：无论如何，都得先看剧本。
陈悠还是想打听清楚：“到底……多少钱？——要真过了千万，咱先投点儿别的，您看行吗？钱不能闲着，资金周转率很重要啊，哥！想当年国际贸易，夕阳产业，师父带着我们五个人，三百万现金，一年十个亿，利润一千二百万，大杀四方，亚太第一，同业至今无人企及。再创辉煌吧，哥！”
李亦然守口如瓶：“得！为了实现您的电影梦想，我把自己的青春爱情故事梗概都毫不保留地无偿贡献出来了，你再拖拖拉拉，您那两位新晋男神就该老了。我可告儿你，流光容易把人抛啊妹妹，到时候儿他们等不及、演不来您亲自操刀写的青春偶像片儿了，你可别哭。”
陈悠打探不出个所以，只好放弃：“行行行，我知道了，大不了改谍战片儿，姜越老越辣！”
李亦然这次是真乐了：“一个本子孵双黄儿蛋，脑残片儿套路出烧脑片儿？我听着都新鲜！陈悠，你改名儿叫陈大忽悠吧！”
“下个月、下个月吧，我保证把剧本儿给您写出来！”陈悠满口应承，顺便表示对李亦然的关切，“哥，您大周末的，还打算加班儿？”
李亦然心说，总算还有点儿良心，于是陈述事实：“你忽悠我、欠的本子，开天窗儿完不了工，甲方不答应，我受累的命，给你收拾乱摊子、赶另一个本子救火呢！”
陈悠笑得幸灾乐祸：“好尴尬……我收回上一个问题——哥您辛苦，我睡个美容觉去，午安。”
李亦然冷笑：“我这妹妹不是人……”
陈悠双目圆睁，像只被抢了口粮急了眼的仓鼠：“嗯？再说一遍？”
李亦然咬牙切齿，极不情愿，一字一顿：“九、天、仙、女、下、凡、尘。”
陈悠投出鄙夷的目光：“这么老套？您还是多上网冲浪，学学土味儿情话吧！”
李亦然呛声：“我还有闲功夫儿上网？我快被你气吐血了！”
陈悠知道李亦然说的可能“基本属实”，因此发自内心地不想再打扰他：“我先去午睡，过了时辰，睡眠效果差。哥，您走的时候儿，帮我把餐厅门儿，带上？”
“嗯。”李亦然的回答含混不清，稳稳坐在沙发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悠走出两步，不放心地又退回来，带着乖巧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问：“哥，您……什么时候儿走啊？”
李亦然头也没抬：“我不走。”
陈悠条件反射地秒回应：“你走。”
李亦然抬头：“啧，又拿你哥当表情包儿斗图呢？”
陈悠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啊？”
李亦然作痛心疾首状：“你这讲话不带脑子的毛病，什么时候儿能改？”
陈悠得便宜卖乖：“人家信任你，带脑子累，不带！”
李亦然拿她没辙，只好说出自己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我看你公众号儿有人预约情侣餐，怕你吃太多狗粮撑的慌，给你跑堂儿来了。”
陈悠这次是发自内心、甜蜜蜜的笑：“哥，您人真好。”
“你这好人卡发得贼溜儿，不是什么好习惯。”李亦然还是很善于透过表面现象看穿事物本质的。
陈悠赶紧找补：“我下个月不忙了就带润宝儿去游乐场。”
李亦然并不买账：“别拿孩子当挡箭牌，先把剧本儿给我麻利儿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