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以养病为由,丁薇不见外人,明氏企业里需要她处理的事情,阿诚会将文件送回明家,由她审阅,然后再送回公司。

  待身体稍好,丁薇每周都会去两趟教堂,在那里呆上个把小时。

  这样休养了小半年之后,她逐渐开始每天花半天时间,去处理明家产业上的事情。

  明台、明镜、王天风的事情接连发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时机又纷纷巧合之极,每每是日本人快要打消对明家的怀疑,明家就又生波折。

  日本人不是没想过处理明楼,但现在上海的经济一团乱麻,有明楼看着,还不至于出大乱,若是轻易裁撤……风险太大。相比之下,明太太,对日本人来说确实更好下手。

  这一日,丁薇走出教堂,就见到车边的梁仲春。

  “梁处长?”日本人早晚会找上门,丁薇早就意识到了。梁仲春的出现,倒是让她心定了几分——躲不过的事情终究会来,而且,没有让一队日本宪兵直接把她押走,已经算是客气了。

  安抚了一下神父的情绪,丁薇与他告别,气定神闲地上了梁仲春的车:“走吧!”

  “明太太,我是代表横田——”

  丁薇笑了笑,抬手打断梁仲春的解释:“我知道,特高课想找我很久了,让梁处长亲自来请我,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梁仲春现在是76号的总负责人,直接向李默群汇报工作。

  梁仲春自认为比丁薇对情势多几分了解:“明太太不用担心,横田先生想请您聊一聊。之前因为您身体不适,所以不好叨扰,这不,见您身体好些了,才派我来请您。”

  丁薇“嗯”了一声,看了眼开车的司机,是76号的人,跟了梁仲春很久,应该算是半个亲信。

  她心里有了数——横田中佐要么就是还没觉得要对76号安插人手,要么就是觉得能把梁仲春握在手里,安插人的事情还可以缓一缓。

  “梁处长近来可好?我久不理俗务,明楼又忙,还是听周太太说起才知道,梁处长现在已经负责整个76号了。”

  “是,承蒙明长官和李主任器重。”顿了顿,梁仲春又补充,“还有明太太。”

  马屁拍得太明显,丁薇觉得好笑:“谢我作什么?”

  “周先生面前,全靠明太太为我美言。”

  话说到这份上,丁薇就接了梁仲春的谢。她看着这路不是往特高课的,问:“这是去哪?特高课不是这条路吧?”

  “横田长官在新政府办公厅。”

  “他找过明楼了?”

  梁仲春含糊道“应该是。”

  他是接到电话从76号直奔教堂,对新政府那边的情况不是很清楚。

  该了解的、能了解的都摸清楚了,丁薇便不再说话,她得想想,究竟该用什么招,来打横田中佐。

  没多久,车就到了新政府楼下。

  阿诚在门口等着,看见梁仲春的车到了,忙过来开门:“太太。”

  丁薇瞧他的神色并不显慌乱,心中又定了几分,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反倒微微提亮了几分:“横田先生来了多久?”

  “横田长官和明先生在会议室,聊了……”阿诚掏出怀表,“应该有二十分钟了。”

  二十分钟。

  博弈论里有一个经典案例,便是把共犯分开审问,破解两人互信的关系[1]。丁薇估摸横田中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算起来,二十分钟前,她应该刚坐上梁仲春的车。

  一行人走进新政府办公楼。

  “梁处长,麻烦您进去和横田先生说一声,我到了。”

  “这……”梁仲春怕触霉头,不太想去当这个出头鸟,奈何见到阿诚的眼神示意,他不情不愿地应下,“我这就去。”

  见梁仲春推开会议室的门,阿诚压低声音:“大嫂,横田中佐来者不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丁薇已经有了主意,“我和明楼之间的信任,这就是最坚硬的盾。”

  梁仲春很快出来:“明太太,横田长官请您进去。”

  丁薇整理了一下衣服:“好。”

  走进会议室,明楼正从沙发上起身,见到丁薇:“你来了。”

  “嗯。”

  在明楼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丁薇盯着桌上的茶具:“横田先生也是好茶之人?”

  “不错,明太太不喜欢?”

  “我从小喝惯了咖啡,不过我父亲和明楼都喜欢。至于我,谈不上喜欢,但倒是懂一些。”

  “亚洲人喜茶,欧洲人好咖啡。”横田中佐给自己添了茶,又叫人去煮一杯咖啡来,“明太太这汉语说得太好了,我都差点忘了明太太是法国人了。”

  丁薇纠正:“我是英国人。横田先生,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法国人、英国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我不行。”

  “哦?”横田中佐一副好奇的模样,“为什么?”

  “横田先生何必明知故问,”丁薇戳穿他,“我的身份背景,梅机关、特高课、76号,哪一个没做过调查?我们不如节省一点时间,有话直说。”

  “Mme Ming est un homme charmant.”

  丁薇愣了一下,实在是横田中佐的发音太奇怪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横田先生,恕我直言,您该换个老师了。”

  “什么?”

  “Mme Ming est un homme charmant.”丁薇重复了一遍,“您的重音和断句都错了。”

  横田中佐笑了下:“多谢明太太纠正,不知明太太有没有兴趣,做我的法语老师?”

  丁薇直截了当:“没兴趣。”

  气氛微微有些尴尬,横田中佐没想到丁薇竟是一句都没有客套。

  “横田先生,”丁薇打破尴尬,“您叫我来,是因为疑心我吧?或者说,疑心整个明家?”

  “明太太不必紧张,我来上海这么久,本就该和你见上一见,奈何明太太一直养病,不便打扰,这才拖到了今天,想和明太太了解一些事情。”

  “明台?明镜?王天风?汪曼春?”丁薇一一数过,“横田先生想问谁?”

  横田中佐摇头:“我想问您的儿子,明家那个失踪的小少爷。”

  丁薇不慌不忙:“他怎么了?”

  “他在哪里?”

  “美国。”

  “明太太肯说实话,倒让我有些意外。刚才我也和明先生聊起,明先生一口咬定他不知情。”

  “他原本就不知情。”丁薇说,“横田先生,将心比心,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得由情敌照顾,哪个男人甘心?”

  横田中佐的审问节奏被丁薇打乱,他只能被迫暂时跟着对方:“什么意思?”

  “我虽然给了奶妈一笔钱,但是一个乡下妇人,如果没有约束,她会照顾好别人家的孩子吗?我安排了她离开国内,可她毕竟语言不通,不管去哪里都难——哦,除了南洋,我来中国这么久,倒是听说不少人都想逃去南洋的。那里说汉语的人多,想来语言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说也奇怪啊,往南洋去的人一批又一批,都是一去都了无音信的。”

  南洋不过就是一个幌子,731需要活人做实验,骗了一堆穷人,说是送去南洋打工,实际上,都是被送去东北,当了试验品。

  这一点,横田中佐很清楚。

  他不敢接南洋的话题——一旦这件事情被揭露,在国际社会会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波,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他把话题绕回去:“可是一个乡下妇人去美国,也很难。”

  “是啊,”丁薇的目光略过横田中佐微皱的眉头,“所以我托了一个朋友,他与我家人是旧识,十分可信,把我的儿子交给他,我才能放心。”

  “明太太说的这个朋友……”

  “就是之前替我打理咖啡厅的,查理。”

  敲门声响起,阿诚把刚煮好的咖啡端进来:“太太,您的咖啡。”

  阿诚的进出,让横田中佐终于有机会将节奏重新掌握到自己手里。

  “明太太,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将孩子送去美国。”

  “为什么?”丁薇一副听到笑话表情,“横田先生,我和明楼每天早晨分别的时候,都要做好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面的准备,那些抗日分子针对我们的暗杀行动一天都没有停过。我选择跟随明楼一起在这水深火热的环境中,我不后悔,但我作为母亲,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孩子日日与危险为伍?横田先生,您这个问题,未免太好笑了些。”

  观察着丁薇带着怒气的神色,横田中佐继续追问:“明太太,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美国,不是法国,也不是英国?”

  丁薇愣了两秒,似是终于明白横田中佐的意思:“横田先生,日不落帝国的名字不是白叫的,虽然美国已经独立,但在那里,属于我们英国贵族的产业还有很多。”微微提高音调,带着些许的嘲讽,丁薇继续道,“中国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横田中佐:“据我所知,明太太家,并没有爵位可以承袭。”

  “那又如何!”丁薇脸色微微发红,有一瞬被戳破的窘迫,又提高音量掩饰,“我与国王陛下有着血脉的连接。”

  “可明太太终归没有爵位,”横田中佐微微眯了眯眼,“没记错的话,明太太不是声称人生而平等吗?”

  “纵然人生而平等,可权力、财富,这些还是会让人分出三六九等。”丁薇狡辩,“横田先生,难道你认为您和牢里的囚犯是一样的吗?”

  谈话进行到这里,隐隐有了几分□□味。

  横田中佐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把话题往他处引:“明太太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丁薇一副不欲再多言的表情:“横田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明台、明镜、王天风、汪曼春,”横田中佐一一数过这几个名字,“真的是巧合吗?”

  “您认为呢?”丁薇反问。

  “明太太,是我在问你。”

  “哦,原来横田先生是把我当犯人在审问啊,”丁薇似笑非笑,“我还以为这就是一场聊天呢!”

  “明太太——”

  “我认为不是巧合,”丁薇不给横田中佐讲话的机会,“只要明楼不给你们日本人干活,那些抗日分子也不会盯着他。汪曼春拿明台下手,王天风利用他和大姐的旧情让我替他说了好话又恩将仇报,还有我大姐的失踪,哪个是冲着我们自己来的?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目标都是明楼,只不过明楼不好下手,所以才拿他家人下手。这哪是什么巧合?这根本就是处心积虑!”

  横田中佐问:“明太太接下来什么打算?”

  “横田先生,”丁薇一字一顿,“您有话直说。”

  “明太太误会了,”横田中佐用尽量和善的语气,“我知道明太太是明楼先生的得意门生,不知您是否愿意和明楼先生一起稳定新政府的经济?”

  “然后呢?”丁薇冷笑一声,“然后明家的产业就如你所愿地充公?横田先生,做人不要太贪心。”

  横田中佐的确有这个打算,但倒也没有急在这一时。此刻被丁薇说破,他自然不会承认:“我是诚挚希望明太太有时间的话,可以——”

  “没时间。”丁薇不客气,“我与司徒雷登先生一直有书信往来,他多次邀请我前往北平,为燕京大学的学生授课,我答应了。”瞧见横田中佐的脸色不太好,她补了一句,“我在上一封给司徒雷登先生的回信里,答应下个月前往。我想横田先生不会要我做个违约之人吧?”

  司徒雷登。

  这个名字对横田中佐来说不陌生,想到来新政府之前收到的电报,他道:“自然不会,不过我很欣赏明太太这样不让须眉的巾帼,随时欢迎明太太加入我们,为大东亚共荣圈而努力。”

  谈话就此结束,但丁薇知道,横田中佐对她、对明家的虎视眈眈,并没有就此画上句号。

  来日方长。

  [1]博弈论经典案例:囚徒困境。由于“囚徒困境”这个名词是1950年才提出,因此只能用案例说明。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上个月去了一趟香港大学.....然后我想说.....港大对恐高症患者太不友好了呜呜呜呜,从地铁站一出来我就脚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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