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惩处

  华山古道,虽已因地震面目全非,但往日旧貌尚依稀可辨。

  尽头处,一条天梯被拦腰截断,向上是碧霞满空,向下是万丈深渊。

  又一人站在天梯下,抬头仰视。看上去,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的父母被葬在那里,可是下一年,我无法去祭拜了,”他慨叹道,“一场灾祸,生者流离失所,死者尸身不知可往何处寻……”

  “你有资格慨叹吗?”

  他的背后,一道森然的视线裹挟杀气,正是针对他而来。

  叶迦南不用回头,也知来者何人。

  “杨蝉,我等你很久,”他笑道,“你来慢了。”

  他转过头,对她打量几番:“果然,杨戬一死,你既拾回七情,恢复功体,双目也能视物了。恭喜呵……”他向她拱手:“恭喜师尊破关。”

  她按捺心绪:“住口。”

  “为何住口,师尊所图不正是如此么?你当年捉我爹,就是为了让他助你。然而他死了,我便助你。徒儿为助师尊,宁为他人棋子。如今师尊得偿所愿,不高兴么?”

  “若不是我知道你为人,还真当你为我隐忍潜藏……”杨蝉缓步上前,“你以为,我听不出你话中嘲讽之意?”

  “呵,师尊,徒儿怎敢嘲讽师尊……即便师尊不当我作人看,在迦南心中,师尊也是我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双剑赫然在手,叶迦南杀上前来,杨蝉身形却不为所动,只挥过长兵向前一划,叶迦南应声跪倒在地,膝下淌血染红白雪一片。

  “师尊……功体已全……”叶迦南忍痛,苍白着一张脸,“我……我就知不是你的对手……”

  “亲人之间,是如此互相谋害的么?”杨蝉淡淡地问他道。

  叶伽南苦笑,笑声有些凄然:“是啊,在师尊眼中,杨戬才是亲人,玉鼎真人也是,偏偏迦南就不是……”

  “玉鼎与我闲谈时曾提到二哥本想收你作义子,是你不肯。”

  “因为迦南此生只有一个父亲,”叶迦南道,“除了那埋在山中的一人,就再也没人能担得起那称号了。况且,我怎可能认杀父仇人为父亲?!”

  “你母亲之死,是因我而起;二哥错手杀你父亲,也是因我。你恨的理当是我……”

  “谁说……我要恨你?”叶迦南苦笑道,“师尊,我怎可能真正痛下决心去恨你……华山十九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但是……杨蝉,你是不是以为把我喂饱了就是对得起我了?!”

  “……”

  “我一族被你所灭,我父母因你而死,可……可我从未因这些恨过你,只是气你……气你从不信我……气你心里……永远只有你二哥!”

  她终于愿意正视他一眼。

  她道:“你执念太深了,你在我心中地位如何,真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当然重要……”叶迦南道,“每个人在世,都有一所图,而这,就是我所图……既然你轻视我,那便让你恨我,也要记住我!”

  “你之所图太渺小了……”她叹道。

  “渺小又如何……为夺龙息不择手段,所为逆天,这愿景就是宏大了吗?”他问道,“人人都满口大仁大义,就连‘他’,一面称他人枉为私欲,一面……‘他’所行之事,就不是为了私欲了吗?就因为曾承龙火,便将龙火视作自身之物,却不知慨叹他人时,也是在慨叹自己……”

  “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助他……”

  叶迦南叹道:“杨蝉,我是人。人间教化书籍众多,人人皆知何为道德……可又有几人是愿遵守其章的。世上圣人有几个?我……我是狐生子,又不是圣人……”

  “……”

  等了等,他出声提醒她:“杨蝉,你动手吧。”

  “动手?”

  “杀了我,为杨戬报仇。你不正为此而来的吗?毕竟,华山阵法易换,是我所为;虽然误打误撞如了他愿令你取得龙息,但若非受此拖累,杨戬不会耗尽心力而死。他……他确实待我很好,虽不教我术法武功,可从未视我作仆从……”

  “所以你后悔了吗?”

  “后悔吗?”叶迦南闭上眼睛,“他常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了的事便从不应后悔。所以我不悔。”

  “是吗……”

  她上前去,掌抚其天灵,只要轻轻按下,这个逆徒便能就此烟消云散。

  掌中发力,叶迦南安然等死,可就在最后一瞬,气运走势有了变化——一道毫光穿行入体,叶迦南身形不稳,伏于一侧呕出一股黑血。

  杨蝉退开,向他道:“二哥留在你体内的伤势,我已尽数解之。你双腿只是皮肉伤,疗养数日便能安好……只是……”

  叶迦南忽然明白,暗运功力,却是半点不剩。

  “你的功体,尽被我废去。从此,你再不是狐生子,也再无法施展术法,而是个得不了大道的凡人。”

  “这……你……”叶迦南怒道,“这并非我所愿,这并非我所愿!”

  “非你所愿吗?那你所愿为何?说出来……”

  叶迦南喃喃道:“我……我本要你求而不得,此生,你本应求而不得……”

  杨蝉道:“拼得两败俱伤,又有谁是胜者……迦南,你同样求而不得!”

  “我……”

  “你向来自卑,就因你体内一点狐血,我替你收回,你不该感到高兴么?”

  “……”

  “你父亲希望你归隐田园,至少在余生里,你还是如他愿的好。不然你又有什么资格再喊他父亲呢……”

  “父亲……他……”

  她又道:“叶迦南,无论你是否恨我,我都会记住你,因为你是我杨蝉此生收的唯一一名徒儿……迦南,你如愿了吗?”

  “师尊……”叶迦南大怔,继而向她伏地叩首,“我……对不住……”

  “毋须多言,你我师徒情分已尽,从此恩断义绝。”

  接着,她背过身去,抬步离开。

  “是……师……前辈……”

  尾音变调,这个逆徒终于泣不成声。此时此刻,虽言不悔,但内心悔恨是否释怀,只有自己知晓了。

  ……

  杨蝉消失十年。

  十年中,三界纷起命案,虽人心惶惶一时,但之后又如石沉大海,无人敢于查探。

  有人说,杨蝉本是个刺客,善于隐匿。传言她最后一次出现,是于李靖家门前,那一刀,削断李靖手中所托宝塔,从此这一法器就只剩了半截。

  无人知晓她为何要出现在那里。她一人未杀,做完这件事,便迅速全身而退再次隐匿了行迹。

  这也是惟一一次,传闻中,杨蝉刃下留了活口。

  后来有人揣测,她是为哪吒而来。但因断塔而被释放的李家三太子从此缄口以对,也再未去寻那儿时的好友。

  然而,那些毕竟只是与常世无关的传言。传着传着渐渐便淡了,被人忘却了。

  人间,又是一年夏季来了。

  扬州,烟花之地。但在郊外地方,还是一派田园趣景,不似城中奢靡艳俗。

  沿着河岸往南走,会在那片青山下看到一座村子。河不是什么有名的河,山也不是有多少传说的山,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那村子,似乎也该是个平凡的村子。

  村中一座戏台,大白天的,正演着一折时下凡人都爱听的戏。那戏子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道:“……哥哥不顾同胞情,反目为仇太狠心。三娘押在华山下,日日夜夜受苦辛……”

  她经过戏台,戏文入耳却充耳不闻。再往前去,才闻朗朗书声。原是一座戏台,竟就设在书塾旁。

  她站在门边,恰好听得那老夫子念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念完,一抬首,那夫子一愣。

  “阿蝉,你……怎寻来了?”

  满屋子的学子探头来看,见一白衣幼女站在门外,衣袂飘飘,神色冰冷。

  “董夫子,这位是您孙女?”

  “咦?怎的没听您说过您有孙女?”

  “安静,安静……怎的这就乱了呢?”老夫子此时仍不忘教导,“你们饱读圣贤书,就当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那女童轻哼一声:“那是因为还没来得及变色人就死了。”

  于是满屋哄堂大笑。

  “罢了罢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老夫子道,“下午是刘夫子的课,你们可莫迟到了……”

  话音刚落,满堂的学生欢呼雀跃着一哄而散,奔向戏台看戏去了。

  “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学生越来越难教了……”

  女童打断他的感叹:“玉鼎……你果然在这乡下地方教书。”

  玉鼎真人放下书本,也正色道:“阿蝉,你事儿办完了?”

  “办完了。”

  “十年了……”玉鼎真人叹道,“如眨眼一瞬,又是十年过去了……”

  “是,眨眼一瞬,”杨蝉道,“我在地下行暗杀不过三月,上天界隐身三天,后又埋伏李府门口七天……可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你这回,手下留情了。”

  “玉鼎,你是在庆幸,还是在惋惜呢?”她道,“我一路刺探去,原来天庭暗线所指,是李靖。”

  “他是哪吒的父亲。”

  “也是你的师侄。”她顿了顿,“从此他的塔,再也不能钳制哪吒。我想,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偿了。”

  “阿蝉,”玉鼎真人突然道,“这一回,你可不要乱走了。”

  杨蝉摇摇头:“恐怕不能如你的愿,三界忌惮我,为免拖累旁人,我还是走的好。”

  “这……”

  “我只是来看你……见金霞洞与灌江口都不见你人影,我就猜你会在扬州……”杨蝉道,“以前,刘玺和我说了个人,我听着,就像你的作风。呵,果然,董夫子……”

  “刘玺那孩子长大啦,如今,承继家业,但也爱教书,所以每逢下午会来上一课,”他道,“你想去见见他么?”

  杨蝉应声:“好,也是许久未见了。”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塾走了很久,去往一僻静小宅。未到门前,便闻得一股子花香味,门外又见三两工人正在搬运底料。

  原来,是做脂粉生意的,杨蝉暗忖,在这扬州,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就只能做这买卖了。

  屋内转出来一个妇人,四十有余,但风韵犹存,正指点工人将料分类归好,莫弄脏了。恰好撞见玉鼎真人,浮起满面笑容:“哎呀,董老夫子……您来怎也不先打个招呼,我也好让犬子备好茶水招待……”

  杨蝉闪身,不让她瞥见自己的脸。

  玉鼎真人拱手道:“刘夫人,不知令郎在否?”

  “在在在,小院里蹲着画画呢,您请进,我这边忙着,莫怪招待不周啊……”

  “您忙,您忙。”

  杨蝉见他乐呵呵,再不见往日悲春伤秋的神色,不由想起很久以前他们三人月下喝酒……

  喝的是好酒,论的是古今,再后来,那样的日子就没有了。

  或许,他俩曾渴慕过这样的生活,只是后来……这样的愿望也成了奢望。

  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转过几个回廊,一路上,二人无言。

第五十三章 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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