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泣

  她疾奔千里,待却步时才发现,她又回了灌江口。

  云气盘踞,这是要变天了呢。

  面前一扇朱门久未开,湿漉漉的空气中更是显得格外刺眼。以前她是不敢推门而入,如今,则是那个会为她开门的人,不在了。

  她绕过那扇门,走到后面去。

  杨戬墓前,哮天犬还守在远处。不知道它平日里是否有自行觅食,它仙籍未除,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只是看去污浊苍老了很多。本该是白色油光水亮的皮毛,变得灰扑扑、乱糟糟。

  “狗儿,你还在这里。”她轻声唤道。

  狗儿呜咽了一声,还是未动。

  “你留在这里,是在为他伤心么?”她坐到它身边来,细细抚着它的头,“好狗儿……但是再伤心,你的主人也回不来了。”

  “伤心……有什么用。”

  她为它细细梳理着毛发:“你是狗,不知人的艰难,可知他走到今日,是将自己压抑了多少……”

  “你以为他是还在生气,你以为,他不肯相见的理由,仅仅于此……”

  狗儿抬头,轻轻舔舐她的手。

  她一愣,与那条狗四目相对:“狗儿啊,你只愿做他一枚棋子,可谁知,他正是要你脱离棋盘,做一个真正的人!然而这人,要做得顶天立地……这,你担得起么?担得起么!”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他死,你才知道这些真相,翻出这些真相,对你一条狗,又有什么意义?不知人的情感,即便伤心,又是否能如人那般流泪呢?”

  谁知,那犬吠了一声,眼中淌下两行泪水。

  她伸手,盖住它的双眼。但是那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淌了下来。

  “你……”她道,“你竟哭了……”

  竟浑然不觉,自己眼底一丝濡湿,正顺着脸庞经过她的嘴角。

  “哦……这就是泪水的滋味吗?原来泪水……是这般咸涩的……好,那便哭吧……”

  ——为了他,为了你,尝受这滋味,将这唯一一次悲,铭记在心……

  她将脸贴在狗的额头,终于道:“狗儿,我羡慕你。你与他多年相伴……至少这一点,你强过我太多了……”

  久日不见的犬嚎,在这墓前长鸣三声,似在祭奠,也似在叹息。

  蓦地,雨水倾盆而下,与那千年未曾奔泻的泪水,一同尽诉她一生至恸。那哭声,初时微不可闻,接着呜咽阵阵,最后终于决堤——伴随这一年的夏蝉乍起哀鸣,一声声撕心裂肺,却唤不回故去的亲人。此时此刻,心中不再是恨,不再是悲,而是无边无际的痛与悔。

  “你二哥说……一种愧疚,只有到足够深刻时,一个人,才能以此下定决心,狠狠地、继续活下去。阿蝉,你会如你二哥所言吗?”

  一把伞,遮过头顶。滂沱的雨中,听不到答案。

  ……

  刘玺过了很久也没有见到杨蝉,董夫子也告老还乡,这个村子里能称得上是教书匠的,就剩他一个了。

  有一年秋,不知为何,他染上天花,倒卧三天之后,终于滴水不进,陷入弥留。

  他不能动,也没法开口说话,但是他能清楚地听到门外大夫的话。

  “夫人……请节哀……”

  接着他母亲呜呜哭泣,但这显然无济于事。

  这一日,又送走一个大夫了。

  屋外又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昏昏沉沉地睡,不知道日夜时刻。有时候思绪会清醒片刻,想起备好的教案恐怕就要搁置,这个村里还有谁能替他给孩子们教书?

  有时候,他的思绪则陷入混沌。想起多年前华山奇遇,想起杨蝉,一个对凡人而言十分伟岸的神,居然被自己结识了。

  若杨蝉在就好了。说不定,自己就能痊愈了。

  当这个念头升起时,不知是耳畔还是脑海,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来了,”那声音道,“但你快死了。”

  他无力回复,只在心中叹息:“唉……可……可我不想死……”

  “谁人愿死,只是……你这一世,寿命只有这么长。”

  他努力睁开眼,想要临死前看看,是谁在与他说话。

  “杨……杨蝉?”他不敢置信,心中一点念头,竟然成了真。

  杨蝉还是那幅面容,冷着脸,从未高兴过的样子。

  “是我。”

  “这还真是……”一时内心百味陈杂,“我听说了,你的事……”

  “是玉鼎……董夫子告诉你的。”

  “是……他还说了一个故事,”刘玺努力咽了口唾沫,满嘴的血腥味,“那个故事……很长,故事里有一个你,还有很多个我,但是……每一个……我都记不清了……”

  “……”

  “奇怪,你今天……真寡言……”

  “是,我以前,话很多,”她道,“我喜欢讲故事,也爱听故事。我还爱评断自己,虽然那些不过是掩饰虚心的废言。那时候,除了杀人以外,我无事可做,只有与人胡扯。”

  “那便讲讲吧,给我这临死之人,讲些故事……我以前……是怎么样的?”

  “没怎么样,你几乎每世都命短,”她道,“我每次都赶不及……终于这一次,我算来得及时。”

  “对不住……”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些人……”

  “呵……”一声浅笑,尽诉多少往事东流。

  “对不住,我……也不是你二哥……”

  “当然,你是你,他是他,天下间只有一个杨戬,自然也就只有一个刘彦昌。他是英雄,你不是。但或许,身为凡人的你,却把他想做的事都做尽了。也或许……正为了了断他所欲,他才将你分离,投入凡尘,替他过想过的生活……”

  “唉……”

  他又叹一声。

  “你慨叹什么?”杨蝉问他。

  “是……想起当年在华山,你给我所看的景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是缺一点,总也画不好……”

  “缺了什么?”

  “我所见,不仅是景,景色喻人,那片景……真孤寂……”

  是孤独,是寂寞,是一人踽踽独行,是一人世间徘徊,是一人步入终途……缺的这点意境,凭他一个凡人,画不出……

  “听上去……真凄凉……”她声中略带自嘲,“但当一个人活得够久,看得够多,身边的人都离开了,谁都会这般凄凉。”

  “所以早逝……是好事么?”

  “当然不是,做一个人,求生是本能。你既活着,那就应活着!”

  “可你刚才说……我快死了。”

  “然而,你还没死呢,”杨蝉摊开掌,掌心中浮起半颗红珠,“我既承天命,便不能再干涉人间生死。但是,这一物是我曾从你前世处借来,如今无用,就还你这一生吧!”

  话音刚落,那半颗红珠入得号令,跃入他口中。

  “接下来,你能活多久,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登时腹中如火炙烤,痛苦万分,嘶吼却发不出声,挣扎间竟然拖着病体生生坐起,接着又重重落下。

  “那几世,我曾想杀你……因为你乱我心神。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这缘由了……”

  那声音渐远,留他一人独自在屋中翻腾。这是个漫长的夜,足以令他想清楚何为生死:唯在一念,只要那么一瞬间没有抓住,他就是个死人了。

  刘玺不想死,所以他努力地活,待到鸡鸣三声时,他感觉好了些,这才重新睡去。

  他撑过一晚了,那便不用死了。

  这一睡,又是三天,醒来后大夫把脉,皆啧啧称奇,说那是枯木逢春,得享天命。

  刘玺好了起来,一脸的天花散去,留下满脸的麻子坑。好在男儿不重外貌,也就无甚所谓了。

  他病好后,常常怀疑自己当时所见只是幻象。他以为,他的生活恢复如常了。

  一天、两天……是照旧。

  一年、两年……也无异样。

  但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他发现了不妥。他的容貌未变,永远停在二十三岁。

  村中的姑娘因为他一脸麻子坑,谁也不愿嫁给他,书塾的孩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留给他的绰号只有一个“麻夫子”。

  在四十岁那年,他还是一根白发不见长,但他的母亲,已满头银丝了。

  他还经营家中那间铺子,然而闲言碎语也跟着越来越多。一个人不可能年轻一辈子,因为众人都会老去,这是天定的规则。

  那些不容于常的,人便称作妖。

  他成了个长命的妖。

  渐渐地,就连书塾他也不去了,只把重任交给后生,盘掉店铺后便带老母搬回青田老家,还是做个书塾先生。他无事便在院中作画,补完当年所缺的那一点意境。

  终于,在他五十三岁那年,终于画出一幅完美的桃山盛景,然而随即,他将之投入火中。

  世间不应有此景,他还是坚持当年的想法——云泥之别,云便只当在天上飘呢……

  他仰望天空,空中浮云万里,他不由想起杜甫一句诗: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七十岁多岁时,老母去世。刘玺将母亲尸体葬于父亲身边。这一回,就连老家人也在背后说他闲话,刘玺不得不又搬回了扬州。

  扬州物是人非,已经没人还记得他了。

  这一年,朱由校即位,大明灾害频频,开始不再太平。

  他听闻着天下事,有时胸口气闷,赋诗一首:“残鸦枯啼凝霜晚,细雨依山映秋寒。不若浮生轻看淡,荒冢凭遥祭衣冠。”

  赋完,他替大明哀叹三声,却听门外传来一字评价谓之曰:

  “酸。”

第五十四章 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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