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留余恨

  昙青静静地躺在我怀里,安静地躺着。我从未觉得她的身体有这样寒冷,不禁又抱紧了几分。

  我紧紧拥着她,再抬眼时,只觉视线都因泪水而模糊。我看向峭壁上妖神栖身之树,千万利刃忽然出现直直向妖神刺去。可树上的妖神已被昙青拼死用冰封印住了,就连那些利刃都无法击破。

  我的青青可真傻,她怕我杀了妖神,竟拼死做下了这样的结界来,完全不顾我已然下了诛杀妖神的决心。这样牢不可破的封印,只怕我也难以设下,而她竟然……

  傻,真傻。让我同你一起去了,岂不美哉?何苦独留我一人在这世上!

  我的青青香消玉殒,而妖神仅仅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青青――”

  我不禁仰天长啸,登时风起云涌。云端上的百万将士已然有些立不住脚了。长啸过后,只见天边飞来两座仙山,将妖神死死地压在山下。妖神之力也在顷刻之间被仙山灵力禁锢住,击碎出的污浊之气在顷刻之间席卷了天地。

  岱屿、员峤二山压顶,他逃不出了。

  青青,如此,你可满意了?

  他的灵力已被我锁住,他再也出不来了。

  可他竟然还没死,他竟然不能死!我如今只想杀了他,为你报仇,再了结我自己,去陪你。

  可你、可你却让我答应了那般条件……我不管了,这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做定了!我只想陪你,若你不在了,我独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

  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想着,我用尽全身灵力,狠狠向那封印妖神之处击去,刹那间,我只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尽是血色。

  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我看着昙青的面容,心中忽然一阵剧痛,口中也泛起腥甜。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心口处没好的伤口也再度裂开,涌出鲜血来。

  我的血混着她的血流了下来,落在地上,四散开来。我看着昙青仍然鲜活的面孔,忽然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天边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凡间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东风前脚刚到,万物复苏,转眼间却冬雪已至,萧瑟冷清。

  我坐在寒潭高处,呆呆地望着潭中央,不住地向水里散播着灵力,并且期待着水中能长出些东西来。

  可这一次,依旧没有成功。就如同那时我发怒杀妖神一般,未能成功。

  寒潭中央依旧空空如也,当日我和昙青一起种下的昙青花的种子,还是没有长出来。不论我怎样努力,它就是连个尖都不冒。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我回头望去,只见是敖蔚,便问:“你不在妖界镇守仙山,来这里做什么?”

  那日大战之后,昙青陨灭,我昏睡不醒,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害怕妖神再出变故。敖蔚便自请去妖神殒身之处镇守仙山。从此之后,她便极少上天界了。如今的她稳重了许多,因着在当年的那场大战中她曾舍命带我逃离妖神的洞穴,也是天界和龙族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思棋请我来的,你放心,仙山都好,”她说着,走到我身后,“思棋说你日日只是在这里枯坐,谁也不理,怕你出事。”

  我听了又转过头来,望向微微掀起波澜的寒潭,有些落寞地道:“我能出什么事?”

  我倒巴不得我出事!

  我盼着我能成功地种出一朵昙青花来,然后再种出千朵、万朵!我要让世间开满昙青花,然后,我便可以了却心中夙愿了。

  那日妖界大战之后,我便陷入了沉睡。待到我醒来时,竟已过了一千年。

  我整整沉睡了一千年,不知为何,我没有死,竟然沉睡了一千年。

  或许,是因为我没能完成对昙青的承诺,所以才没能死的吧。

  醒来时,是在钟山天宫,思棋和念灵陪在我身边。我睁开眼睛,打量着这熟悉的雪洞一般的屋子,一时恍惚。

  这是昙青的寝殿。

  “青青――”我轻声唤着。

  我以为我死了,毕竟我全力击杀妖神,妖神死了,我也会死。

  念灵听见声响,忙跑进来看我,见我醒了,又兴奋地叫来思棋。两人跪坐在冰床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道:“上神,你可醒了!”

  “上神?”我瞬间打了一个激灵,忙问着,“青青呢?”

  念灵低头道:“我们所唤的上神是你,昙青上神已在一千年前就……”她说着,不忍再言。

  我一愣,忆起了昙青倒在我剑下的场景,忆起她浑身是血躺在我怀里……

  “青青……”我喃喃唤着,只盼此刻有人告诉我,妖界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那不是梦。

  思棋低下了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昙青上神已陨灭一千年了。”

  一千年、一千年……

  我木然地坐起身来,呆了半晌,只问了一句:“我为何还活着?”思棋和念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不发一言。

  “我们以为你死了,”终于,念灵开了口,“可忽然间,不知为何,你忽然又有了气息,活了过来。”

  回忆涌入脑海中,我的脑子里简直是一团乱麻,心口处的伤已然愈合,但最深处还是隐隐作痛。我眉头紧锁,却又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师父。”

  抬头一看,正是承元。

  承元挥了挥手,示意思棋和念灵退下。思棋念灵无法,只得照做。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见承元来到我面前。我张了张口想要问他什么,却又不知该问什么。

  “师父,”倒是承元先开了口,“你醒了?”

  我愣了一下,苦笑着反问道:“你希望我醒吗?”

  承元低了头,避开我的视线,似乎是在咬牙说道:“我希望你能和她一起死。”

  一时沉默。

  “师父,”承元背对着我,望着窗外,轻声唤道,“师父可知,那日大战,我们在离开天宫之前,就在这里,师姐对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我问。

  “那日,我们收到了东海小王爷的来信,说你只身会妖神。师姐便急了,非闹着要去妖界。我不让她去,她便同我生了气。我问她,你明明伤了她,为何她还要去救你……”承元说着,低头苦笑。

  “她,如何回答的?”我紧紧抓住了衣袖,指节在不觉交泛白了。

  “她说,她不是去救你的,是去杀你的。你对她做下那样恶劣的事,她恨不得你去死,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承元说着,停顿了一下,“可我知道,她就是担心你。纵然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她,她还是担心你。不论你是羽徵还是岐灵,她都放不下你。”

  我听了,一时出神,呆呆愣愣的。

  “我实在看不下去,戳破了她的心事,她却动了怒,斥我多管闲事……可笑,可笑!她分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还是这样、这样无理取闹……”承元说着,转头看向我,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上似乎有点点泪痕。他看起来,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仙风道骨、如芝兰玉树一般的中年男子了。

  “她不在了。一千年了,我还是无法接受,她就那样、不在了。”承元说着,眼里的泪连线落下,却仍强撑着背过身去,不让我看见。

  “我恨你,都是……因为你。”承元说着,隐隐带了些沙哑的哭腔。

  “我……”良久,我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我想见她。如今,还能见她吗?”

  我想见她。

  承元看向我,微微侧身用衣襟拭了泪,又一甩袖子,做出司命之神该有的威仪来:“同我来吧。”

  我们来到了钟山天宫的一处偏僻的所在,这里有一间圆顶小冰屋,天圆地方的。钟山天宫地广人稀,这地方又不起眼,因此从前竟是鲜有人来,我也只是曾远远地望见过这里。

  承元说,一千年前,我为了挽留住她拼了命地给她传送灵力,虽未能成功将昙青起死回生,但却保全了昙青的尸身。故而,她并未像寻常的神仙一样,陨灭之后神形俱灭。

  我看了承元一眼,只听承元道:“师姐的尸身就停放在此处。”

  我听了,忙就要奔进去瞧,可就在即将踏进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屋内青色的衣角,竟又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想了一想,我又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要离开。

  “你不看她了吗?”承元在我身后问着。

  我摆了摆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急急地走着,想要逃离此处。

  我不敢看、不忍看。

  我实在软弱,软弱到无法接受她彻底离开我的事实。

  “青青,等我,”我心想着,“等我去找你。”

  那日以后,我便日日都在这寒潭边待着。我不停地尝试着再次种出昙青花来,一次又一次地向潭中洒着我的灵力。可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

  昙青花早就绝迹了,早在当年我亲手毁去所有昙青花时,便不可能复生了。

  “我有东西给你。”敖蔚说着,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我并没有接过。她有些难堪,但并未在意,只是帮我打开了盒子,又把那盒子放在了我的面前。

  “那日大战之后,瑾儿本想亲手把这个还给你,可你昏睡不醒,被承元带回天宫,不许任何人见。瑾儿无法,只好交到我的手上,托我转交给你,”敖蔚说着,低头轻轻一笑,“很显然,他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不然就不会这般轻易地给我了。”

  我低头望去,只见是一颗冰珠。一时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万般苦涩都如排山倒海一般向我袭来。我躲不过,也不想躲。

  我伸出手去,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我拿起那冰珠,想要催动灵力,可终于还是没狠下心来。那里面有太多的东西了。

  敖蔚叹了一口气,道:“你好生收着吧,也是个念想。”

  我把冰珠紧紧握在手里,垂眸轻笑,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为什么还活着?”我自言自语地问着。

  敖蔚有些慌乱,眼神似有躲闪,还透着几分悲凉。她只是问了一句:“什么?”

  “你来时可曾看见苍玉灵桑?”我叹了口气,问。

  她答道:“未曾注意。”

  “那你知道,那苍玉灵桑有多少叶子吗?”我又问。

  敖蔚有些奇怪,回答我道:“不知,谁会没事数那个呢?”

  我把冰珠贴到心口,感受着冰珠散发出的寒气,那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极了她的手放在我胸前的感受。我闭了眼,说:“我也不知道。”

  “可她想知道,”我顿了顿接着道,“她从前不止一次地问我,这么大的树究竟有多少叶子?我一直记着,可也一直没数清楚,直到她离开,我都没能数清楚过。”

  敖蔚低下头来,静静地听着我说话。

  我叹了口气,接着道:“前些日子,我醒来后,我终于数清楚了。”

  “有多少叶子?”

  “零,”我说着,注意到了敖蔚惊讶的神情,又不由得苦笑,“世上的最后一棵苍玉灵桑,在我昏睡千年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所有的叶子,都没了。”

  敖蔚一时语塞,只是看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瞧,这世间处处都是遗憾,”我说着,站起身来,把冰珠塞进怀里,“在我是岐灵的时候,我喜欢她却不自知,最后酿成大错错过了她;在我是羽徵的时候,我想保护她却无力保护,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妖神重伤;后来,我二者都是了,她却不得不将一切遗忘,我也陷入了挣扎,还对她做下不可饶恕之事……好容易,我接受了全部的自己,可那时却已无法挽回。”

  “你……”

  “在我能数清苍玉灵桑之叶之时,我没有好好去数,只是一味应付。如今,我想去数清,苍玉灵桑却已成一棵枯死的木。”

  苍玉灵桑已然枯死,昙青花又早已绝迹,这世间早已没有我留恋的了。

  我只想随她而去,可如今却连随她而去的机会都没有。谁能想到,我杀了妖神,可我竟然还活在这世上!

  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

  “九公主,你不必来宽慰我。有些事,不是只言片语便可让我改变心意的。”我道。

  敖蔚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最终还是低下头来,道了一句:“你保重。”说罢,她便起身,下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过渡

  龙身没散,鸟也没死

  狐狸说他恨鸟

  而我要去赶作业了。

  (我哭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学生了,为何每天还是在ddl上垂死挣扎)

空留余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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