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

  殿中冷清一片,余香消弭,烛火细微,人影左不过两道。

  白衣女子斜靠在正座上,蹙眉凝思,堂下跪身一人,颔首不语。

  “就只这些?”女子朱唇轻启,目光深邃。

  “是……”萧若水颔首。

  女子勾起半边唇角冷笑,“她几番夜深时去寻你,只为花茶熏香这些附庸风雅之事?”见到跪地之人身形一颤,女子即刻起身,傲然扬声,一袭白衣自在张扬,“莫不是你当我闲置久了不晓人情世事?”

  若水伏地,惶恐答曰:“属下欺瞒宫主,万死莫赎!”

  女子走下阶梯,到她面前,静默片刻后轻哼,“起吧,我知晓你无意骗我。”

  “谢宫主!”若水惶然起身。

  女子敛下眼睑,隐没神情,“她若再追问你当年之事,告知与她。”

  “宫主?”若水惊愕。

  女子抬手制止她,喃喃道:“有些人天性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

  若水愕然,不由得心下嘀咕:宫主继任,命她接任馆中掌事、承接馆中大小事务之后,隐姓埋名,大隐于市,甚少现身人前。而近来几日,宫主回馆的日子勤了许多,缘由归根结底,竟绕不开那小将军……

  萧若水抬眸,见上首的女子斜靠在座椅上神思不属,摇头感叹。想来那小将军并非是不相干的人……宫主何时为无关之人操过心?甚至还出手过。

  她兀自出神着,堂上清冷音色飘过耳际:“今日就到此,你重责在肩,可别坏了规矩。”

  压制住心内妄念,若水行礼告退,“是。”

  萧馆规矩左不过一条——尽心谋事,莫问余闲。

  ·

  子时过,萧雅阁闭门谢客,卸去一日喧嚣繁华。一道人影端坐在街口八角楼顶檐角之上,目光如炬,直直照向那处人群四散的店门。

  萧雅阁,知情人称之为萧馆,明面上此地是吸引文人骚客的风雅之所,实则其内汇聚江湖上众多能人异士。该门派称得上是江湖另类,低调神秘,行事诡谲。对其,外人知之甚少——通过几次武林大事中觅得其门派踪迹,了解也止于其门下众人皆为女子,惯以白衣示人,在其中,暗器、香料、医术、占卜等术法精通者不乏有之,而江湖大事小情,凭借着诸多渠道,皆瞒不过萧馆耳目。

  伊墨紧盯萧馆的门,静候时机。

  她来此,只因比旁人多知晓一则消息——春意楼原属于萧馆名下。这是她昏迷时在司马梓卧房密室中隐约听司马小姐与心腹说起过。

  今日来此,只为“请”知情人解多年困惑。

  直到子时三更,打更人锣声消散之时,萧馆大门又被扣响。

  开门人果然是位女子。伊墨心中猜想更确定几分,俯首一揖,“敢问罗裳姑娘可在”

  开门的女子愣了愣,片刻后答:“公子莫不是走错了?此处是萧雅阁,并非……”

  伊墨心中既定,不再兜圈子,沉着眸子冷声道:“春意楼之事人尽皆知,姑娘可是希望我将干戈引到此处?”

  “你……”开门女子顷刻间就被惹火,这人!恁的如此不知好歹?亏得姐妹们尽心相助!无奈之下开门让行,掩门之际,还回头瞪人几眼以抒气。

  “将军夤夜登门。当真不怕名誉有失吗?”听得楼下动静,不多时,绯衣女子缓缓下楼。

  想来是身在朝堂已久,这种弯弯绕绕的话题已听过许多,伊墨纵是反感,却也不至于落了气势,当下扬言驳回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况,若担忧流言中伤,也该几位姑娘思虑更甚。”

  罗裳轻笑,“既然如此,将军请。”

  不多时,她二人对坐一桌,散去表面虚华,如前几次静心交谈。伊墨注视着她,神情严肃而紧张。桌对面另一方,神色淡然,愁思浅浅。

  “六年前沈家大案,萧馆确实知晓一些。”这回不待伊墨问起,女子却是主动松口了。

  伊墨攥紧了搭在膝上的双手,她倒未曾想过今日进展竟这般顺畅。

  观她神情,便知她存有戒心,罗裳不多言,只依照吩咐将所知告与她:“将军稍安勿躁,且听我细说……”

  六年前的江州刺史沈农,本是深受一方百姓爱戴的父母官,却因得罪某位当朝宰辅,受诬陷获罪,沈氏全族锒铛入狱,门客子弟皆受牵连。沈农一身傲骨不堪受辱,不待圣意裁决便在狱中撞墙而亡以示清白,震惊朝野。百姓请愿,群臣劝谏,圣上不忍,下旨重审此案……然,心有余而力不足,相关知情人或亡或散,证据难以搜罗……直至今日,案件悬而未决。

  罗裳将沈家大案实情告知,静候伊墨的反应。

  伊墨牙关紧咬,拳头和膝盖重重相撞。旁人听了,只觉心惊,却也不知,是哪个伤了哪个。

  蓦然听闻这段少为人知的往事,伊墨转念想起参军生涯里最为悲怆瑟然的回忆。

  六年前,新皇继位开辟的第一年,是谓天祐元年,那年开春,她入伍将满一年,又得提拔,升百户长,这封报喜的家书还摊在桌案上未送出,就收到胞弟家书,信中只书有父亲忧思过虑、积劳成疾,前因后果未提一句,而她慌忙去信询问病情,盼回的却是她不堪承受的噩耗。心中大恸,悲痛难言。她只记得回信劝慰胞弟节哀保重,哪还多想过因果缘由?

  如今再回想,父亲身康体健,何以至一载春秋身体每况愈下、药石难医?伊墨含下眼泪,心有不甘。父亲定是为保她姐弟二人拼尽全力而难逃贼手……

  伊墨抹去蓄满眼眶的泪,抬头,颤声问:“那沈家其余人呢?”

  “走的走、散的散。”罗裳心叹一声,直言相告。

  伊墨眼中燃起希望,她前倾身子急切问:“那沈念她……”

  “沈夫人与沈小姐身死狱中、自缢而亡。”罗裳神色淡淡的模样,径直映在那人悲喜交加的眼波里。

  身死狱中、自缢而亡。

  伊墨一遍遍默念着,恍若未开蒙的孩子不识其含义般……

  她并非未开蒙不识字的稚儿,只是这八字太过沉重,径直压断她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信念崩塌,再无希翼。

  身死狱中、自缢而亡……

  念儿,我盼了七年,盼一朝凯旋家庭团聚,盼与你相见白首不离……沈家名望犹在,你为何情愿舍弃一切?为何不予我机会!伊墨心灰意冷,黯然无力,坐也坐不住,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将军!”罗裳扶起躺倒在地的人,注视着那双泪眼,别开头,心生不忍。

  ·

  纵使任务完成,罗裳不忍见人这般魂不守舍,亲自送她回去。

  将军府门口,不出意外,府门前一对高悬的灯笼温情脉脉,笼罩其下一道翘首期盼的窈窕身影。

  莫惜望见相扶走近的二人,立刻迎上来。

  未等人家问起,罗裳主动解释:“墨将军情绪不稳,所以这才……”

  “交于我吧。”莫惜无甚表情,仔细着揽过人,稳着步子往回走。

  罗裳欲言又止,在原地眺望,直到一声重响大门紧闭后,不忍地叹息离去。

  ·

  “你当真是喜欢她得紧。”替伊墨肩伤换药时,莫惜苦笑,“不过为寻她个消息,什么都不顾了”。

  “念儿她……”伊墨黯然垂首,两颗泪砸在锁骨。

  “我知道。”莫惜排空念想,至此后不再多言,专心撒药粉。

  为伤肩缠上崭新的细布,又替人合拢衣襟,莫惜起身道别,一反常态,惜字如金:“早些休息。”

  默然阖上房门,踱步到院子里,周身孤寂即刻与清寒月光融为一体。她不甘地抬头,眺望凄凉如水的月。月缺一角,更显清寒。可不知为何,心底的凄凉汇到眼角竟翻滚成滚烫滚烫的一汪,甚至滚落时灼伤面颊……

  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

  她知晓你的心意,可你晓得我的么?

  常言道天道不公,确实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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