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芬芳(下)166

  于是这把枪便高高搁置,当着她的面放进了抽屉中,连锁都懒得上。他说:你觉得合适时,就拿走。他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这看似是一种尊重,实际上是一种踌躇与后悔。或许是忏悔多了,他总是容易动摇,一点也没有主教的圆滑,甚至还没有她来得果决,但她觉得没关系,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他的缺点。

  他心软,她便心硬,他后悔,她便无泪。苦行僧是这样的,用过于寒酸的生活去磨练自己的意志,他们觉得这样会离神更近,可世界上不存在神,所以他们只是自我满足和娱乐。她在某种程度而言,宽于律己,更松于对人,神父不想承担责任,那她便不去碰这把枪,直到他回归父的怀抱之前。

  他做了选择,把枪给她。

  自古宝剑赠英雄,而英雄配美人。她是英雄,也是美人,所以她谁也不需要。

  “秦作家这把枪真是不错!”金城的声音清晰的传了过来,她的耳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她笑了一下,血中模糊的影子也跟着笑了一下,像是张牙舞爪的魔鬼,不恐怖,只是虚张声势,会咬人的狗一向是不叫的,就比如她。这一刻,她突然闻到了玫瑰的芬芳,杀人与折花确实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在决定动手那一刻,就注定好了结局。

  面前胜利的果实不是她的,她也并未品尝到主宰的快感,她只是闻到了馥郁馨香的玫瑰,霸道又浓烈,浪漫得像是夕阳坠入黄昏,忽然天色已晚秋。

  她抬起头,赞同道:“这是神父为我量身定做的枪,是西洋最好的工艺,自然不会差。”

  她又道:“既然是量身定做,自然会考虑到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现在。”

  金城不明所以,她解释道:“枪里有个小机关,接下来金会长每一枪都要注意了,子弹可能会往后面出来,也可能炸膛,要是害怕,你可以用回自己的枪。”

  她的神色不似伪作,金城又想说不信,但这次不同以往,他不敢赌。他知道赌场很流行一种玩法,也是西洋传来的,是俄罗斯转盘。会参加的都是一些输无可输的赌徒,赌场十赌九输,换做常人早就收手,可他们总认为自己是那其一,于是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到最后贪婪战胜了恐惧。

  七个弹孔,两发子弹,两人互比三次,谁先死谁便输。每一次结局都不会例外,但他们依旧如飞蛾扑火般,为什么赢得不是他们呢?

  上帝抛下一枚硬币,普通人猜是正面,幸运儿认为是背面,但他们都输了。结局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上帝不会让任何人赢,他会夹住钱币,赢家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但凡人有勇气倾尽所有,故事里总是这样,恶龙强大又无所不能,弱小的勇士历尽千辛万苦,一路成长,到最后成为人人歌颂的屠龙勇士,他认为自己赢了,可为什么不是恶龙给自己选择了一个结局呢?

  一个设计好的死亡结局。

  勇士得到了美名,他如愿得到了权势和名利,在糖衣炮弹的腐蚀下,他成为了另一条恶龙,于是一位时代的投机者应运而生,开始永无止境地轮回,是谓因果。佛家有言,过去、现在、未来。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寻,唯有当下能选择,而当下,没有慧眼如炬的长远目光,只蝇头小利的实在。

  “我可以当你的女儿,也可以如愿嫁给叶大帅,但有一点,对方见过我,金会长打算怎么蒙骗过关?”

  其实也没过去多少时间,心思的千百回转下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地上躺着的人,血还没流干,眼看就要没过她的鞋,却不知被什么阻挡,极为巧合的拐了一个弯。她站在血里,一如之前,只不过这次她不是加刑者,而是被审判者。

  她的改口并没有让金城舒心,反而因更是起了提防。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枪,又敲了敲,听到里面不同寻常的动响,对她之前的话有了几分相信,便收了起来,转而拿出自己戴着的枪。款式寻常,黑黑的,在这一刻,他与那些下属并无区别。

  “我会对外宣称秦作家不幸身亡。金家遵循祖辈教诲,结婚当然是八抬大轿,洋人那套,不稀罕。”他瞧着夏波,并未给秦望舒眼神,继续道:“就是秦作家名声上要委屈些,机会还是很多的,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只要叶大帅死了,自会有人接应。”

  他举起枪,对准了夏波。对方身量比他高,他得微仰着头,明明处于低势那一方,气势却一点也不落下风,反而是夏波看上去意外的年轻且气盛。

  “我知道,叶大帅府邸还有不少教堂的人手,不是主教的,是秦作家的。”他勾动扳机,枪所指的位置丝毫未变,正对着夏波的眉心。“他与你该是有合作的,只可惜了一点也没学到大帅优点,反倒是像了那见识短浅的娘,幸好死得早,不过有一点倒是聪明,知道减少竞争对手。”

  “嘭——”又是一声,夏波明知道金城不可能真下手,在这一刻仍是克制不住本能地闭上了眼。子弹掀起一股极为强劲的气流,穿过他耳边,锐利像是把刀,瞬间耳朵就破了口子无声的淌血。

  他没有耳鸣,他对枪极为熟悉,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只是这样离死如此之近还是第一次。死不可怕,是生死未知时的摇摆,万一,万一金城真的疯了呢?

  他突然低下头,低低笑出声。耳廓上的血顺着脸颊和下颌骨滑落,像是开出的一朵玫瑰,大有越开越盛的迹象。

  这次秦望舒没有耳鸣,许是有了准备,也可能是离得远了些。她看向倒下的人,那是秦家村的一个村民,模样很是陌生,她应当是没见过。所有浪漫的情怀中,总是许心爱之人一园玫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盛景,但神父有一园的百合花,洁白的、芬芳的、在阳光下摇曳时,仿佛随时会有天使飞落。

  但百合只是看上去好看,时间一久花瓣上会长满黑点,也会爬上很多芝麻大小的黑虫,花蕾黏黏的,分泌着恶心的透明液体,黄色的花粉一碰到衣服上就很难洗干净,或许就因为它是无暇的白色,所以当凋零腐败这一刻来到时,格外的触目惊心,打消了她养任何花的念头。

  都是假的。

  但神父喜欢这样虚假的盛景,他所有的浪漫和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徜徉在其中,割舍了理智后只剩下不可理喻的情感。他觉得他锁住了一园春色,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却觉得满目荒凉,反而不如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野花来得赏心悦目。但神父教诲她:名花纵使凋零,也是名花,不是野花能比的。

  她笑笑,不予争辩。她逐渐长大,越来越有主见,而他逐渐衰老,越来越不见章法,她怕她率先气得他回归父的怀抱。若是可以,她是期望也盼望着他长长久久的,就像是古时候的臣子总对皇帝说,万岁,她也愿他万寿无疆,生理上的。

  “继承人只需要一个就好,最好是蠢些笨些的,才好把持。”他又上了膛,这次瞄准了她。“秦作家,你说对吗?”

  “金老爷的打算?”

  “对,父亲格外有远见。”他勾动扳机,又是在子弹出枪前一瞬,移开了枪口。“我遵循了这点,金家得在我手里发扬光大。”

  同样是锐利如刀的气流割过,她没有闭眼,只是率先撇了头,毕竟她没有无辜流血的嗜好。金城见状,啧了一声,许是示威够了,他放下了手。枪管热得发烫,他放在嘴边吹了吹。

  “金老爷一贯是个人物。”这点秦望舒没否认,从金老爷在万千人中一眼挑中叶大帅,资助其发家,再到一直借着交好之名,对大帅夫人下手,再到叶大帅至今只有一个继承人,无一不是一个狠人。但她又道:“可惜了。”

  “这桩买卖不划算,真要算起来阿斗也是我的人,我自费臂膀,又冒着生命危险去杀叶大帅,这天底下的好事就这么多,金会长真是贪心,都想占尽。”

  金城不为所动,指了一手夏波道:“不是还有夏军官吗?”

  “他是你的人?”

  “不是,但一条船上的蚂蚱,都一样。”

  “不一样。”秦望舒摆了摆手,不上这个当。三朵玫瑰在盛放,香味越发强烈霸道,铜牛不知名的在奏乐,乐曲欢快悠扬,别有意境。花瓣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纵然是再巧合,也没过了她鞋底,神不会眷恋任何人,所以凡人只能自救。“我有选择。你杀了我,主教和叶大帅一定会发落你,倾巢之下不会有完卵,我可以在地底下等着金会长叙旧。你不杀我,主教只会找下一次机会动手,我赢面很大。”

  “我可以告发你。”金城改口道。

  她笑了下,跳出了满是血的地方。“谁不是呢?”

  她指着夏波道:“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对金会长一人,二比一,金会长说话要三思。”

  金城突然笑道:“是吗?”

  秦望舒预感不妙,下一秒就见低着头的夏波突然举起枪对着她。她看了看两人,恍然大悟道:“金会长好手段。”

  她举起手,做投降状道:“我认输,任由金会长发落。”

  金城笑了笑,道:“一个问题,我那大女儿呢?”

  她没想到金城一件事问的竟然是这个,她诧异了会儿,老实道:“当初教堂收养了她,不过没多久就病死了,教堂背后有一个墓地,金会长回去后可以去找找。”

  “死了?”金城抬起眉,面上表情有些复杂,说不出是缅怀还是难受,过了一会儿后像是接受了这个结果。他道:“出事后我找了许久,一直没消息,原来是被教堂收养了。也好,死了也好,省事了。”

  大概是上年纪的通病,总是话多。金城本该就此打住,可他忍不住道:“不管教堂如何记载,也不管我那发妻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对她都真情实意的有过感情,我那大女儿也是,她或许比不上依瑾,但我对她投注的心血却多得多。”

  秦望舒转过脸,道:“太长,不听,要说去坟前说。”

  金城没料到她的反应,当即满是错愕,随即又拍掌赞道:“秦作家,真是个妙人。”

  他走上前,夏波跟在他身后,枪管指着她脑袋就没变过。他道:“合作?”

  这次她格外识趣道:“合作。”

  金城伸出手,道:“诚意?”

  她没有多做挣扎,卷起袖子从一个极为隐蔽的口袋翻出一张照片,递给金城道:“诚意。”

  夏波没忍住扫了一眼,瞬间瞳孔微震。照片很简单,上面的人也格外熟悉,就连场地都别无二致——这棵槐树下,铜牛大开着,秦望舒正把蔡明往里关。

第69章 芬芳(下)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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