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寄燕然(二十二)


  “懦夫!”代乐游直骂,“窝囊废!怂包!孬种!”
  代乐游一撩袍子,给甘蕲跪下了。
  甘蕲错愕地躲到荆苔身后,代乐游不动,荆苔只好把甘蕲从自己身后拉出来,让他直面代乐游。
  代乐游说:“我是他女儿,我代替他向你爹磕头,这是应该的,不求原谅,但是应该的。”
  代乐游二话不说,“梆”地一声磕了一个响头。
  她又扭头,问代攸:“我是为什么活下来的?”
  代攸嗫嚅,代乐游进一步逼问:“是药还是肉,还是两样都有?”
  代攸下巴抽搐得快要掉下来,代乐游嗤笑,明白了:“每个喝过鱼肉汤的人,都欠神鱼一条命;每个吃过仙药的人,都欠那妖一条命。这还没仔细算,就有两条了,怎么算得清?”
  代攸哆嗦个不停。
  甘蕲沉默良久:“说不通。”
  代乐游:“什么?”
  “地动是为了报应,那乾娘、晴姑娘、但府君和那些枉死的人算什么,锦杼关算什么,计……”甘蕲冷静地开口,但不太适应称呼地顿了顿,“我……我娘她算什么。”
  “我、我又算什么。”
  第91章 寄燕然(二十二)
  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浓烟滚滚,混为一谈,仰头看去,仿佛真的站在一只庞大丹炉中,埋在横玉七峰之下的石炉,也是这样,千年万年,燃烧不息。
  汗水、血水、骨骼,烈焰加身,粉骨碎躯,烧灼、锻造成灵铢、玫瑰玉、晶玉,抓在手里,点在灯里,走在灵脉里。
  若说这是珠脉都是始神埋骨,那天下何曾有人不曾冒犯始神。
  处处可见,寸寸可闻,人情练达,食住用饮,上至大能,下到乞丐,皆为渎神,多一块肉少一块肉算什么!
  趁着楼致入定、行月蓂术的时候,王灼收剑奔来,为他护法。
  荆苔打量闾府外围的阵法,他始终记得师尊的话:“天下无论何种阵法,皆有阵眼,法阵碎,阵眼也碎,反过来亦是,阵眼碎,阵法也碎。这就是阵法唯一命门,有的阵眼是活的,有的阵眼是死物,有的阵眼在阵法里,有的阵眼在阵法外。”
  荆苔心燥不已,他平稳心绪,闭上双眸,缓缓地放出自己的灵识。
  灵识蒸腾在火墟里,如同荆苔自身身处火焰,浑身滚烫一如火焰。甘蕲见状,忙脱下藻鉴衣袍,披到荆苔身上,但荆苔丝毫没有好转,甘蕲急得眼里冒火,围着他来回走。
  荆苔的这招灵识探阵是和经香真人学的,只要灵识还在,灵骨还在,人足够细心,必然能探出来,这是阵修的技法。
  经香真人修阵,他修剑。阵法极其难修,经香真人说,阵法就是始神随意的一个手势,“就像徐风檐挥手叫你去玩……当然他太啰嗦了”,于凡人而言,却也无异于天机,与月蓂术何其相似,所以天下阵修如此稀少,连自成门派都做不到。
  荆苔知道,即使自己学得再多再久,于阵法一道始终是门外汉,他也许最多只能做到剑修里擅长阵法的,碰上真正的阵修,依然是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荆苔也知道对阵法的修习已经阻碍了他于剑道的道行。
  修行之路容不下一心二意的人,修行的起点也不容选择,无数个日夜,他都听到经香真人的叹气声:“天道误人。”
  “既然要与阵法缠斗一生,又何必以剑入道。”
  但荆苔还不算明白经香真人的意思。
  荆苔的灵识尽可能无限拉大,忽然感到有人在与他共担热量,他有些吃惊,但没多管。
  灵识里,众物只留下轮廓,天地灵气而已,一个圆圈着一个圆,密密麻麻,如雨天湖面涟漪。最大的有三个,一个在横玉七峰——石炉正上方;一个在浔洲,凉得如同眼泪和离别;还有一个在闾府,烧成紫色。
  听闻……荆苔竟还分出一丝精力无不神往地想——听闻始神的灵识无往而不达,天地万物,四季更迭,都在祂的灵识里,安安稳稳。
  往前万万年,往后万万年,于心万万里,于天万万层,都在始神的一眼里。
  只一眼里。
  祂有没有看到自己,一如自己自己看到锦杼关 ?
  灵识里的一片别样的红色吸引住荆苔,那不远——离闾府很近,是什么?
  很热烈、很窈窕、很……很美。
  在轮廓构成的虚渺世界里异常清晰明了,像含冤而亡的死者奋力要说出自己为何而死,才不惧世间辗转、一切都会碾压成泥。
  那情绪如潮水汹涌而至——不!是血潮!无穷无尽的血液,半途而亡的人生。
  灵识飞快退回,荆苔铮然睁眼,竟然清晰地看到了一野山茶花,红得堪比火光,他一低头,对上甘蕲暂时的黑眼睛,奇道:“你抱着我干嘛?”
  甘蕲耳廓有点红,但并没松开,他用脸蛋蹭蹭荆苔的上臂:“很烫,会死的。”
  荆苔霎时心软,摸摸甘蕲的脸。
  楼致算完了,脸色白得像死尸,猝然呕出一口血来。
  王灼飞快扶起他,眼眸黑洞洞的。
  楼致用拇指擦走唇角的血,低头看了一眼消失在泥地里的血,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又被浓烟呛出眼泪,咳个不停:“我……咳!我没事。”
  王灼握着他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在楼致下巴处摁了一下。

第91章 寄燕然(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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