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卷(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4)_分节阅读_第36节

  “不错啊,林涛,果真克服了下井的恐惧了?不怕黑?不怕鬼了?”大宝小声说道。
  “你说你白天下井和晚上下井,有什么区别?”林涛也小声说,“不开灯都是黑漆漆的。”
  “对,我也正有此意。”我说,“另外,我们送检的理化实验结果,要第一时间通过对讲机告诉我们。”
  此时已经是深夜,当我们赶到矿区的时候,矿区已经没什么人了。负责矿区安保的同志估计正在接受上级的调查,一脸疲惫和不安地给我们打开了矿区的大门。
  我让程子砚和韩亮一起去矿区监控室,再次对周围的路口监控进行观察,即便是一公里外的路口监控,也要仔细观察,重点是寻找吕成功的身影。其他人则做好下井的准备。
  林涛留在了矿井上面,对矿井的电梯间进行检查,而我们继续穿戴好下矿井的装备,再次乘坐那座看起来有些简陋的电梯,下到了矿井的底下。这一次我们来到矿井底下的时候,井下的照明没有打开,井下的“黑”是地面上不能比拟的,那可真是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大宝打开了头顶的矿灯才终于恢复光明。
  我们走到了吕成功死亡的那个硐室,用各自头顶上的矿灯照射硐室的各个角落。
  “奇了怪了,这里也没有可以钉钉子的锤子啊、砖头啊什么的。”大宝找来找去,说道,“钉子都是就地取材的,按理说钉钉子的工具也应该就地取材才对啊。”
  “对,这个就是关键所在,也是我们复勘现场的意义所在。”我没有在硐室里到处乱找,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硐室的墙壁上。
  很快,我就发现了问题。
  硐室的墙壁上,也因为爆炸而覆盖了较厚的灰尘,但是在尸体倒伏的位置上方墙壁上,有一处墙面灰尘似乎没有那么厚。关键是,这一处墙面在大约有脸盆大小的范围内,有不少小小的凹陷。
  硐室的墙壁都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很坚硬厚实,能在墙壁上形成凹陷,自然是需要工具以及一定程度的力量。
  “来看这里。”我说,“虽然光线不太好,但是依旧能看得见这些小凹陷里,附着有蓝色的油漆,是不是?”
  陈诗羽最先跑了过来,也不惧怕灰尘,就趴在墙壁上瞪着眼睛看。
  我从勘查箱里拿出一卷卷尺,量了一下高度,说:“吕成功尸长多少?”
  “一米六。”大宝说,
  “这些小凹陷的高度大约都在一米二、一米三的位置,很符合啊。”我说。
  陈诗羽点点头,举起手中拿着的、刚刚从硐室地面上捡来的洋钉,说:“确实,这里就是有淡淡的蓝色,和这个钉子上的颜色差不多。”
  “做一下提取,回去进行微量物证,就知道了。”我说。
  “原来,你擦拭尸体的手掌,说要做微量物证,也是这个目的。”大宝说。
  “对。”我说,“其实我们当时提出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这种损伤,别人很难在死者清醒的时候那么顺利地实施,而不造成附加损伤。问题的答案就是,死者的损伤,不是别人形成的,而是他自己形成的。”
  这个结果可能是刚才大家都想到了,所以在我说出答案的时候,大家没有表示异议。
  我接着说:“如果死者去意已决,或者是情绪激动,就可以做出这样的损伤。”
  “自己从地面上捡起一根洋钉,尖端对着自己的顶部头皮,然后往墙壁上撞。”大宝说,“撞一下,也许钉子只是穿破头皮,但是多撞几下,钉子就会进入颅骨,然后直接插入颅内。钉子插入颅内后,因为伤及脑干,所以他就会迅速死亡。这也是老秦会在尸体原始的倒伏位置上方进行寻找的原因了。”
  “这也是墙面上会有十几个小坑的原因了,他撞了十几下。”陈诗羽不忍心地说道,“可是……难道,他不疼吗?”
  “当然疼。”我说,“但是,别忘记了,吕成功的头顶部还有皮下出血。我认为,是他因为惊恐,且有剧烈的头痛,为了抑制头痛,他先在墙上撞头,后面为了追求更‘好’的抑制效果又想用钉子来解决。”
  “为什么会惊恐和头痛?”陈诗羽问。
  “当然是爆炸了。”大宝说。
  “对。”我说,“尸体的头顶部灰尘和硐室里这一片墙壁的灰尘相对较少,就是因为头顶部和墙壁有接触、撞击,导致灰尘掉落。因为他头顶部创口较少,且有钉子封闭,所以流出来的血很少,都黏附在头发上。沾了血的头发还沾了空气中的灰尘,就看不出鲜红的颜色了。好在风干后,我解剖的时候,才摸出异样的手感。”
  “所以,他也是自杀。”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的理化部门也可以在死者的手掌擦拭物上,做出洋钉上同样的油漆微量物质,因为死者是双手握着洋钉,对墙上撞的。只有这样,洋钉才不会滑脱,才不会在头皮上造成附加损伤。而这种方式,别人是无法形成的。也就是说,不可能别人拉着他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还那么配合地握着洋钉。”
  “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地方自杀呢?”陈诗羽还是难以置信。
  “也许等调查结果全部都出来之后,我们就可以想通了。也许,我们永远也想不通。”我说,“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用我们自己的想法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就是以己度人。记住,绝对不能以己度人,我们只能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客观证据。”
  在对墙壁的小坑进行刮取物证,提取了现场散落在地面上的洋钉之后,我们重新回到了电梯井边。
  此时的电梯正在轰隆隆地下降。等了好一会儿,电梯门终于打开,林涛居然一个人正蹲在电梯里,用头顶的矿灯照射着漆黑的电梯操纵台,用一把小刷子刷着按钮。
  “我跟你们说,我好像找到凶手的指纹了。”林涛一边刷,一边说。
  “哦?”我惊讶道。
  “这一架电梯,因为矿井的停用而停用了,必须要重新扳动电梯总闸,才能让电梯重新通上电。”林涛说,“我记得,我们之前下来,和这次下来的时候,都是戴着手套扳动总闸的对吧?”
  “对。”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之前那次,是管理员扳动关闭的,戴着粗纱手套,这次是我扳动开启的,戴着乳胶手套。”
  “所以,我在总闸上,提取到的这两枚指纹,有一枚就是凶手的。”林涛神采奕奕地说道。可能是因为有重大的发现,让他忘记了自己怕黑这件事情,居然一个人在黑洞洞的电梯里待了这么久。
  “两枚指纹?”我问,“难道不是一枚是万永福的,另一枚是吕成功的?”
  “万永福的指纹,我已经在他家里搜寻了很多。”林涛说,“吕成功的指纹卡,在今晚开会前你就给我了。所以我很容易能判断,电闸上有万永福的新鲜指纹,另一枚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吕成功的。”
  “那就奇怪了。”我说,“我们假如啊,你所谓的凶手带着吕成功开动电闸到井下,这时候电梯就是通电状态啊。这时候万永福再来,不需要再动电梯总闸了呀。如果是万永福先来的,那同理,凶手也不需要再动电梯总闸了呀。会不会是,凶手或者万永福不知道总闸怎么是开着的,怎么是关着的,试了一下?”
  “你前面说的这个问题,我还真是没想过。”林涛说,“不过,不可能需要测试,因为总闸推上去是通电状态,旁边就会亮灯。如果是断电状态,旁边的灯就不会亮。不管是谁晚来,看到灯亮,就没必要再动总闸了。”
  “很简单。”陈诗羽的脑瓜子还是快,“有人带着吕成功下到井下,但是并没有杀死他,而是重新乘坐电梯回到了井上,关闭了电梯总闸。这时候万永福再来,见到灯灭,又重新开动了总闸。”
  “聪明,这是唯一的解释办法了。”我说,“所以矿务局的人第一时间抵达电梯间,发现电梯是开启状态的。”
  “所以,排查指纹,总能找出凶手。”林涛得意地说道。
  “确实,可以找出这个人是谁。”我说,“而且还有监控的辅助。不过,找出来的,不是凶手,只是始作俑者。因为吕成功也是自杀的。”
  在林涛惊讶的神色和不停地追问中,我在返回矿区大门的路上给他叙述了现场复勘的发现。等我们来到大门的时候,程子砚也有了最新的发现。
  吕成功在事发当天中午放学后,确实和三个人一起向矿区的方向走来。而且,在此后不久,爆炸发生前,这三个人又分别从不同的路口离开了现场,唯独没有再看到吕成功的身影。重点是,和吕成功同行的这三个人,都背着书包。
  “结了。”林涛拍了一下车门,说,“连夜排查吕成功所有同学的指纹,明天就能破案。”
  林涛又熬了一夜,但是没有白熬,他还真的把那枚指纹的主人找了出来。
  指纹的主人叫马强,青乡矿的矿区子弟,也是吕成功的同班同学。顺着马强这条线索,警方找到了视频里的所有人,互相印证了口供,还原了事实真相。
  吕成功是个留守儿童,从小就内心孤独,渴望别人的认可,需要有更多的玩伴。事发当天,班上同学议论着矿井下面有多黑、多可怕,吕成功就走过来说,自己不怕。马强几个人就说吕成功只是吹牛罢了。吕成功就约这几个同学,一起下到废弃的矿井,看谁坚持的时间最长。
  其实几个人的心里都很害怕,但是为了逞强,几个人还是一起下到了井底。
  因为吕成功的逞强,其他几个同学商量着,就给他一点教训。因为在井底丝毫没有光线,所以马强他们趁着吕成功还在井下“大放厥词”的工夫,丢下吕成功,一起乘坐电梯回到地面,并且关闭了电梯的电闸。他们认为,把吕成功丢在井下几个小时,足可以把他吓得尿裤子了,那他就不会再逞强了。
  几个同学本来是想好好吓唬吓唬吕成功后,就重新把他“救”上来的。可是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见了从远处来的万永福。当时的万永福低着头、驼着背、迈着缓慢而诡异的步伐向矿井走来。本来偷偷下矿被人发现就会倒霉,更不用说来了这么一个看起来如此诡异的人。于是马强三人连商量都没商量,就一溜烟分头跑回了自己的家里。
  后来听到了井下的爆炸,这三个人心里也打起了鼓,害怕自己惹了大祸。终于,这一天深夜,警察还是找上了门。
  “在井下什么都看不见的吕成功虽然开始还在嘴硬,但是其实已经惊恐过度了,又随着电梯的轰鸣,下来了一个步伐诡异的人。”我说,“当时躲在硐室里的吕成功,怕是以为自己见鬼了,本来就已经神经绷紧到了极限,随后的剧烈爆炸声,更是摧毁了他的理智。再加上因为爆炸而产生的剧烈头痛,就是他选择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杀的原因了。”
  “为了逞强,可惜啊,可叹啊。”大宝说。
  “谁也不知道吕成功拼命杀死自己的时候,内心有多恐惧。”陈诗羽感叹说,“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真的值得全社会去关注。因为缺少了家人的陪伴,就会出现内心的空虚和寂寞,期待被别人认可甚至崇拜,而这种逞强,很容易造成悲剧。”
  “是啊。不过这个案子也告诉我们,不要以己度人,不要先入为主。”我说,“刚看到钉子的时候,谁能想到是这样的真相呢?”
  “看到这孩子逞强,我就想起小时候和玩伴们去古墓里探险的事儿了。”林涛说。
  “那不一样。”我说,“你去的,不过就是个山洞嘛,咱们谁没钻过山洞啊?下矿井可就不一样了,是有生命危险的。”
  “不,我是在想,其实我和好几个玩伴一起去的,大家也都看见白影了。”林涛说,“可是,他们似乎长大后并不怕鬼,甚至前不久我问过他们,他们都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而我,却一直有心理阴影,这是什么原因呢?”
  “个体差异呗。”我眯着眼睛,准备在路上打个瞌睡。
  “不。”林涛慢慢地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第九章 四腿水怪
  在路上行走的人,背地里一定也都有着见不得人的罪孽。
  ——太宰治
  1
  “小羽毛,龙番市局那边的理化检验怎么样了?”坐在车上打瞌睡的我,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还是半梦半醒一直在思考,突然问道。
  “常规毒物都没有检见,非常规毒物已经做了一百多种,也都没有检见。”陈诗羽显然没有睡着,回答道,“从目前情况看,邱以深被药物致晕或者致濒死的可能性不大了。”
  我皱起眉头思考着。
  “哦,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搜索段萌萌的家的吗?”陈诗羽接着说,“段萌萌已经回老家森原去了,准备休学一年,明年直接在老家的学校学习,然后在老家参加中考了。因此,他们家最近是没有人的。”
  “所以搜查证申请不到?”我问。
  “那不是,毕竟不是犯罪嫌疑人嘛,只是证人,所以还是和家人沟通好了再搜查比较好。”陈诗羽说,“刚刚我接到消息,段世骁从老家回来了,主要是准备退租房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去他家看看,看完了他再退租。”
  “好,韩亮,那我们直接去段世骁家里。”我拍了拍韩亮的肩膀,说道,“从液化气那个案子开始,我就想去他家看看了。”
  抵达龙番市后,韩亮驱车带着我们直接奔段萌萌家去了。到了她家的时候,段世骁正在家中等着。因为张玉兰死亡案发后,现场保护已经撤去,段世骁和段萌萌还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此时已经没有穿戴勘查装备的必要了,林涛几人走进家里,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知道该搜查个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事发当天,段萌萌写字台前的窗户,是开着的,对不对?”我没进家门,站在门口问段世骁。
  段世骁皱着眉头想了良久,说:“我记不清了。”
  “有照片。”林涛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快速打开,说,“嗯,半开着。”
  “哪半边开着?”我问。
  “西侧窗户,推开一大半。”林涛说。
  我点了点头,转头走出了单元门。
  林涛见我走了出去,立即跟了上来。我们两个人绕过房屋,走到段萌萌房间的窗外。窗外,是一片灌木丛,这片灌木丛林涛之前勘查过,走进去的话,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从楼房的外面看这个一楼的窗户,首先看见的是不锈钢的防盗窗,这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液化气案里那涂着红色油漆的防盗窗。不过,段萌萌家的防盗窗是银色的,并没有刷油漆。
  我艰难地踏进了灌木丛里,在阳光下仔细观察着防盗窗的每一根栅栏。
  “啊!”我突然喊了一声,把身边的林涛吓了一跳。
  “别一惊一乍的行吗?”林涛说。
  我把脸从栅栏边挪开,又费劲地踏出灌木丛,打开勘查箱,拿了手套、口罩和帽子戴上,然后又拿了一把止血钳和一个透明物证袋,重新回到防盗窗的栅栏前面,用止血钳把栅栏上黏附的一个东西撕了下来,装在物证袋里。
  “你看看,这是什么?”我把物证袋递给林涛。
  物证袋里的东西,只有芝麻大小,林涛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又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看了一会儿,说:“这,好像有纹线啊。”
  “对!”我说,“这个东西是手上的角质层,也就是手皮。”
  “皮?”林涛瞪大了眼睛。
  “是的,而且还有烧灼的痕迹。”我说,“你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谁的手皮啊?有人扒窗户?”林涛还是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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