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2)_分节阅读_第16节

  “因为她的父母当天晚上都在打麻将。”孙法医说,“根据调查,洪萌冉离家时,携带了一个手机、一个装有学习资料的手提袋。这个手提袋和手机都在电动车坐垫下面的储物盒里,没有翻动,也没有丢失。”
  “我们抵达现场之后,见死者扎着马尾辫,仰卧在现场。头部有血液流出,流出的血液中携带少量白色的脑组织,分析是颅脑损伤死亡。”孙法医接着说。
  “你看,我说吧,案件一来就扎堆来,而且都是一样的。”大宝说,“我们最近这一个月接的案件,全是钝器打头导致的颅脑损伤死亡,一模一样。”
  “这个案子,你确定是外力打击了?”我瞪了大宝一眼。
  确实,在还没有亲自检验尸体之前,死者即便是头部有损伤,又如何知道是外力打击还是撞击还是摔跌形成的颅脑损伤呢?大宝知道自己说错了,吐了吐舌头。
  “血液是从额部发际内流出的,流注方向是向耳屏方向,这说明死者受伤后,没有坐起或直立的过程。”孙法医对照着照片,说道,“现场尸检,死者的上衣右侧以及裙子右侧有明显的和水泥地面擦划的痕迹,衣服下面的皮肤也是大面积擦伤。”
  之前我们站在尸体的左侧,所以看不到损伤。听这么一说,我绕过解剖台来到了尸体的右侧。果然,尸体的右侧头部外侧、肩部、上臂外侧和髂外侧、大腿外侧、脚踝都有大面积条形平行排列的擦伤。这和尸体左侧的情况完全不同。这种大面积的擦伤,是人为外力不能形成的,这种损伤是典型的交通事故损伤。
  “另外,死者的双手指间,有泥土块和落叶。”孙法医说。
  “没血?”我有些疑惑,蹙眉问道。
  “确定了,没有。”孙法医说。
  “你们说,这指间的泥土和落叶,是在死者跌落沟里的时候翻滚造成的,还是抓握造成的?”我接着问道。
  “指缝间、手掌皮肤皱褶内都有,这说明肯定是有主动抓握动作才能形成,而不是翻滚的时候沾染的。”
  此时我已经穿戴好了解剖装备,双手十指交叉,让橡胶手套和手更加服帖。同时,我也陷入了沉思。
  “现场的尸表检验就这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经过在解剖室的尸表检验,和尸体解剖,我们明确了死者的损伤,主要有三种形态。”孙法医说,“第一种,就是广泛存在于尸体右侧的擦伤。这是死者被撞击跌倒之后,因为惯性作用,身体右侧和地面滑行摩擦形成的。头部右侧的擦伤下面,还有头皮下的血肿,但是没有造成颅骨和脑内的损伤。也符合摔倒的时候右侧着地的情况。第二种,是死者右侧小腿胫腓骨骨折,骨折断端是螺旋型的。”
  “倒地之前,她右腿支撑地面。由于惯性力很大,加上电动车本身重量的压迫,导致一个很大的压迫扭转力,才会形成这样的骨折。这样的骨折,也是人为外力不能形成的,符合典型的交通事故或者高坠性的损伤。”我说。
  孙法医点点头,说:“这些损伤都没有问题,但是让我们一直不敢下结论的,是死者额部正中发际内的一处损伤。”
  说完,显示屏上出现了这一处损伤的特写。
  这是一处星芒状的头皮裂伤,其下颅骨凹陷性骨折。骨折的碎片刺破了硬脑膜,挫碎了脑组织,使得脑组织外溢,并产生了量并不大的出血。
  “既然死者是右侧倒地造成损伤,为什么额部正中会有损伤?你们的疑问就在这里。”我沉吟道。
  “而且,我们知道,星芒状的损伤,一般都是有棱边尖端物体造成的损伤,而不是和平面接触的损伤。”孙法医说。
  我这才知道孙法医在现场寻找有尖端的石头的原因,说:“交通事故损伤,一般都是可以用一次撞击、一次摔跌来全部解释。不过这个案子,车辆撞击的是电动车的尾部,然后向前滑行,可以形成所有的擦伤以及右侧颞部的头皮血肿,甚至右腿骨折。但是不可能同时伤到头部,而摔跌的地方,又没有能形成星芒状裂口的物体,所以确实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我记得,电动车在地面滑行后,和路灯杆发生了碰撞,这才发生路线的折射,跌落沟里。”林涛插话道,“会不会是路灯杆上,有什么东西?”
  孙法医招手指示隔壁的实习生调出了现场照片,说:“这个我们考虑过了,碰撞点路灯杆和白杨树上,都没有突出的、坚硬的尖端物体。”
  “那就有问题了。”林涛说。
  “阴道擦拭物提取了吗?”我问道。
  “这个工作在尸表检验的时候就做了。”孙法医说,“我们可以确认的是,死者的内衣、内裤的位置是正常的,死者的会阴部没有任何损伤,死者的处女膜是完整的,而且,死者的口腔、阴道、肛门的擦拭物,经过精斑预实验,都是阴性。DNA实验室还对擦拭物进行了显微观察,确定没有精子。”
  “所以检材提取了,但是还没有进行DNA检验。”我说。
  孙法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DNA部门说了,无论从损伤还是从预实验到显微观察,都不提示有性侵的过程,最近DNA实验室的检验压力巨大,所以应该还没有做。”
  “这个是不行的。”我说,“确实,处女膜完整,这是一个客观的依据,但是既然有了DNA技术,就一定要做到底,至少给我们一个依据支持。这样吧,你和DNA实验室商量一下,死者的各种擦拭物,以及指甲,要在明天天亮之前做完。这个案子,既然社会影响大,而且有明显的疑点,我们不容有失的。”
  孙法医是技术大队长,发号施令自然是没有问题。他点了点头,去隔壁打电话。
  等待孙法医的时候,我注意到新建的青乡市公安局解剖室进了一台新设备。这个设备就像是一个封闭的衣柜,里面可以挂衣服。主要有两个用途,一是可以妥善保存衣物,防止衣物上的证据灭失或者被污染。二是有烘干加热的功能,能将死者湿透的衣物尽快烘干,从而更方便发现衣物上的疑点,也防止衣物上的血迹腐败。
  此时,柜子里挂着死者的四件衣服,于是我将它们取了出来,摆在物证台上查看。在翻转死者裙子的时候,透过侧光,我看到裙摆似乎有一些颜色不一样的地方。
  我赶紧从器械柜中取出生物检材发现提取仪,照射了一下裙摆,果真,裙摆前面正中,有一处类圆形的斑迹。我又取出了四甲基联苯胺,进行了简易的血痕预实验,结果明确那一块斑迹,是血迹。
  孙法医打完了电话,布置完工作,走回了解剖间。
  “这里有血,你们没发现吧。”我指着被我用粉笔标出的一块区域说道,又把血痕预实验的结果给孙法医看。
  孙法医挠挠头,说:“这个当时还真没仔细看,裙子是黑色的,不容易发现。”
  “不会是污染吧?”我说。
  “不会。”孙法医坚定地摇摇头,指了指衣物烘干保存柜,意思是他们有相关的仪器设备,一般不会污染。
  此时实习生也打开了初次尸检时拍摄的衣物照片,放大后仔细观察,果真在相应的位置可以看到类似的很不明显的斑迹。
  “这里为什么有血?”孙法医沉吟道,“死者的裙子是正常的下垂状态,死者伤后也没有再起身,而且又不是月经期,血到不了这里啊。”
  我没有搭话,拿出死者红色的内裤,用生物检材发现提取仪照射。果不其然,在死者红色内裤的两侧腰间,都发现了可疑斑迹,经过血痕预实验,都确定是血迹。
  “这就不合理了。”孙法医说,“死者的右侧髂部有擦伤,内裤对应位置有血迹浸染很正常,但是为什么左侧腰间也有血?”
  “而且都是浸染或者擦蹭导致的转移血迹。”我说。
  “说明什么?”孙法医问。
  我微微一笑,似乎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这,这,这,黑色的裙子,红色的内裤,还真是让我们难以发现异常。”孙法医说。
  “确实,如果不是偶然机会让我看见裙子上的光线反差,我也是发现不了这些的。”我说完,转头问大宝,“你的检验怎么样了?”
  这期间,大宝已经按照原来的尸体解剖切开口,重新打开了尸体的胸腹腔。他说:“没问题,都是正常的,子宫也切开看了,都是正常的。”
  我把死者的裙子拿到死者的尸体旁边摆放整齐,对大宝说:“裙子的松紧带对齐死者腰部的松紧带压痕,现在你量一下裙摆上的血迹到裙子松紧带的距离,再量一下松紧带到死者额部破裂口的距离。”
  大宝拿过皮尺,量着,说:“五十七厘米,五十八厘米。嗯,死者……”
  “两个距离差不多,对不对?”我打断了大宝。
  大宝茫然地点点头,孙法医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微微笑着说:“大宝,你把死者的四肢关节的皮肤都切开。孙法医,我们来看看头部伤口。”
  我按原切口剪开缝线,翻过死者的头皮,细细看着这个星芒状的创口,说:“死者的头部,你们清洗的时候没有冲吧?”
  孙法医摇了摇头。
  我说:“既然创口里没有附着泥沙,我们就不能判断这个是由现场凸起的石头形成的。”
  “对,有道理。”孙法医点头认可,“钝器穿透了死者的头皮、颅骨和硬脑膜,如果钝器上有泥沙,一定会在颅内被发现。”
  “颅骨骨折的边缘有骨质压迹。”我一边观察颅骨骨折处,一边说,“哎?这个死者的额部颅骨很薄啊,甚至比颞骨更薄。”
  正常人的颅骨厚度是六毫米加减一毫米,而且额部和枕部的颅骨都是最厚的。当然,这只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正常状态。根据个体差异,每个人的颅骨各个位置的厚薄程度都不一样。眼前的这名死者,颅骨就和一般人不一样。正常人颞骨翼点处的骨骼是最薄的,这也是为什么打击太阳穴容易致命的原因。但是死者的翼点颅骨倒是不薄,反倒是额部的颅骨只有三毫米的厚度。
  “颅骨更薄,就更容易骨折。”孙法医沉吟道。
  “大宝,你那边怎么样?”我转移了话题。
  “都切开了,有一些损伤。”大宝熟知我的套路,说道,“不过不是腕、踝关节的环形皮下出血,不能确定是不是约束伤。”
  我点了点头,说:“既然有交通事故的事实发生,明确死者是不是有约束伤这个就比较难了。不过既然有伤,就不能否定我的判断。”
  “你什么判断?”大宝好奇地问道。
  “我判断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我微笑着说,“这是一起命案。”
  “命案?”大宝吃了一惊,左右看看眼前的尸体,说,“难道是交通肇事后,怕死者没死,于是干脆灭口?我记得曾经有个网络热点案件,就是一个学生在开车撞人后,怕人告发,而连捅了伤者几刀的杀人案件。那个学生,好像被判了死刑。”
  “你说的这个是一种可能。”我说,“不过我更加倾向于另一种可能,只是,这需要明天检验结果全部出来之后再说。”
  3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去了DNA实验室拿报告,所以抵达专案组的时候晚了一些,专案会已经开始。我悄无声息地坐在专案组的角落,手里拿着DNA的检验报告,苦苦冥想。其实用“苦苦”来形容,并不准确,因为这份报告完完全全地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此时,我只是在思考,如何才能深入浅出、浅显易懂地将自己对现场的还原情况介绍给专案组。
  我的余光瞥见了满会议室疲惫的同事们,心想做技术还是蛮不错的,不仅能体会横刀立马的侦案快感,又不用像侦查员一样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肇事车车主余光的嫌疑,基本是可以排除的。”王杰副局长翻动着眼前厚厚一沓调查材料,说,“这不仅仅是我们侦查员的直觉问题,我们的秘密侦查手段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事儿闹得不小,加上我们的这一招打草惊蛇,不可能对他毫无触动。”
  “还有,从视频追踪的角度看,也没有问题。”程子砚扬了扬手中的表格,说,“他的车从1号摄像头开到2号摄像头的时间,是二十分钟,如果按照限速来行驶完这段路程,需要二十七分钟。”
  “也就是说,他还超速了。”王局长说道。
  程子砚点点头,说:“换句话说,无论他怎么开车,都是没有时间来停车做些什么的。”
  听完这段话,我基本明白了在我来专案组之前,他们汇总了什么消息。看起来,通过程子砚的图侦技术,专案组找到了那辆肇事车辆,车主叫余光,但是通过外围调查和客观的图侦证据,排除了他在肇事后有停车作案的嫌疑。
  我看了看DNA报告,果真找到了一份检材的标识是:17号检材,血痕——余光。于是我插话道:“DNA检验也排除了余光。”
  这个时候,专案组的诸位才发现我已经坐在了会议室里。
  “DNA?”坐在我身边的陈诗羽忍不住好奇,低声问道,“DNA结果出来了?证明什么问题?”
  “这个,我等会再说吧。”我一时觉得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表达清楚的。
  王局长听见了我们的对话,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交警说:“不管这案子怎么发展,余光涉嫌交通肇事罪是有证据证明的,这案子你们交警必须彻查。一是调查事发当天晚上余光饮酒的情况,这个因为没有了血液酒精检测的条件,所以调查方面必须给我查死。二是余光车辆上的划痕,以及洪萌冉电动车上黏附的漆片,立即进行痕迹鉴定,锁定余光交通肇事的犯罪事实。”
  “调查余光涉嫌危险驾驶罪,这个罪名没问题。”我插话道,“但是交通肇事罪,这个,恐怕依据不足。”
  “违反道路交通管理法规,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人重伤、死亡,就是涉嫌交通肇事罪了。”那名交警说道,“如果机动车和非机动车发生这样的事故,机动车承担全部责任或主要责任,就要追究机动车驾驶员的刑事责任了。这起事故中,余光肇事后逃逸,就要依法承担全部责任,所以怎么能依据不足呢?”
  我笑了笑,说:“您也说了,前提是发生致人重伤或死亡的重大交通事故。可是,这起案件中的受害人洪萌冉,并不是因为交通事故而死。虽然交通事故导致了她的腿部骨折、全身擦伤,但是依据《人体损伤程度鉴定标准》来看,这些损伤都构不成重伤。既然事故结果并不是人员的重伤或死亡,当然也就不够罪了。”
  “你的意思是说,通过你们法医检验,明确了这不是一起交通事故?”王局长问道。
  我点了点头,说:“准确地说,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只是在交通事故之后,又发生了一起故意杀人案件。”
  王局长的眉头一紧,但展现出的却是一种似乎更加轻松愉悦的表情,他说:“依据何在?”
  我理解王局长的心情,这起案件明确了是一起命案,虽然接下来会有很多工作,但是比案件性质悬而未决要好得多。至少可以给家属一个交代,给死者一个交代,给民众一个交代。
  “轮到我讲了吗?”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王局长点头道:“现在你的意见是整个专案组最关键的意见了。”
  说完,他把自己的发言位置让给了我。
  我将U盘上的尸检照片拷贝到了电脑上,在专案组投影仪上,投射出来。
  “这里是死者洪萌冉的额部。”我用激光笔指着照片上的星芒状创口,说,“这里的损伤,准确说并不非常严重,但是因为死者的颅骨结构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这里的颅骨薄,这一击直接导致了她开放性颅脑损伤而死亡。这里是致命伤,不过,这处损伤是典型的钝性物体击打损伤,而不是交通事故中一次可以形成的损伤,现场也没有可以形成这处损伤的钝器物体。所以,这是一起杀人案件。”
  “仅仅就这些依据?”王局长问,“这些判断仅仅是法医专业的推断,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吧?”
  “还有,”我说,“死者的双手内有泥沙和树叶,这说明她伤后,并没有立即死亡。可是,她的头部有损伤、出血。一个人有意识的情况下,受伤,第一反应当然是捂压伤口,手上自然会浸染血液,但是她并没有。”
  “这说明了什么?”陈诗羽好奇地问道。
  “说明她额部受伤之后,并没有能力去捂压伤口。”我说完,想了想,觉得这句话可能听起来像是废话,于是更加详细地解释道,“说明她的双手被别人控制住了,即便是头部受伤,也不能第一时间反射性地去捂压。”
  “那会不会是打击头部后,死者立即死亡,没有时间去捂压?”大宝插话道。
  “有可能。”我说,“不过如果这样的话,那她什么时间去抓握泥沙落叶呢?只有是头部受伤之前,那说明她的所有损伤是分两个阶段形成的,也一样提示有人加害。”
  “有道理。”王局长沉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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