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2)_分节阅读_第17节

  “杀人?杀一个女学生做什么?”一名侦查员插话道,“现场没有翻动,死者的手机都好好地待在储物盒里。死者的衣着又是完整的,没有性侵的迹象。死者就是一个高三学生,社会关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也没有什么矛盾关系,不会是仇杀。最有可能的,就是司机在交通肇事案件后,灭口杀人。可是,你们刚才又从种种迹象上,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那还有谁杀她?为什么杀她?”
  “为什么杀她,得从DNA报告上来看吧?”王局长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道:“王局长说得对,不过这事儿,还是得从尸检的时候说起。”
  我打开了这次尸体复检重新拍摄的死者衣物特写照片,说:“关于案件性质的想法,还是得从死者衣物的状态来说。在偶然中,我们这次复检尸体,发现死者的黑裙子下端有一片血迹,就是我用粉笔标识的区域。另外,死者的三角内裤两侧髂部,也有擦蹭状的血迹。裙子上的血迹,我们暂且不说,先来看看内裤上的血。在说这个之前,我们再看看死者的头部血迹,它的流注方向是向脑后的,死者的双手,除了泥沙落叶,什么都没有。”
  “你是想说,既然死者倒地后没有重新直立的过程,死者的双手也没有血迹黏附,那么内裤上的血迹不可能是自己形成的,所以这一处血迹,应该是别人形成的。”王局长说。
  我心中暗暗赞叹王局长理解能力超强,心想现在各地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真的都是很有经验之人了。我说:“不错,不仅能说明有外人在场,而且还能说明这起案件的作案动机。你们看,死者头部的创口不大,并没有太多的出血量,那么凶手在击打形成这处损伤之后,手上也不会黏附太多的血迹。既然不会黏附太多的血迹,那么手上少量的血迹会迅速干涸。然而,在这些少量血迹干涸之前,就被转移到了死者的内裤上,说明什么?”
  “凶手在击打被害人后,没有做其他的事情,而是直接去脱她内裤?”王局长问。
  我点点头,说:“从命案现场的行为分析理论来看,在杀人后立即去做的事情,就是作案动机。你说,立即去脱内裤,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会场沉默了一会儿。
  我见大家都在思考,于是接着说:“还有,死者经过被撞击、地面滑行、撞击路灯杆、跌落沟底这么多过程,可是下身的裙子确实整齐覆盖在腿上的,这种正常反而是一种反常了。”
  还是刚才的侦查员说:“可是,你们法医说了,处女膜完整。”
  “那并不是排除性侵的依据,因为,因为性侵有很多种方式。”我说。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提取的所有的检材,都没有检见精斑吧?”王局长问。
  我说:“是的,没有精斑。不过,我刚刚拿到的检验报告上可以明确,死者的大腿内侧、会阴部、阴道内擦拭物,都检出有一个男人的DNA。”
  “又是那个‘逆行射精’啊?”大宝低声问我。
  我笑着摇摇头,说:“水良那个案子,是精斑预实验阳性,而检不出DNA,这个正好相反。”
  “会不会是接触性DNA?”王局长问。
  “不可能,如果只是简单的接触,那么DNA的量是微乎其微的。在死者身上提取的,都会被死者本身的DNA污染覆盖,是不可能出结果的。”我说。
  “那是怎么回事?”王局长问。
  我皱了皱眉头,说:“既然没有精斑,又是大量的DNA,我猜,就只有唾液斑了。”
  我也是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这种方式的猥亵,可以留下大量DNA,又可以不造成任何损伤。
  王局长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说,“或许是性无能?”
  “总的来说,你们现在的结果是,交通事故发生之后,洪萌冉躺在沟里,因为腿部严重骨折,不能移动。此时经过此路段的某人,看到了洪萌冉,色胆包天,去杀人猥亵?完事儿后,还穿好死者的衣物,掩盖他的真实目的?”
  我很认真地点头说:“就是这样的。”
  “那,恐怕要麻烦程警官继续追踪当天所有可能经过事发路段的车辆,然后把车主都拉来抽血比对DNA了。”王局长说。
  “可是,我记得你们说过,只有汽车走大路,才能被监控录下。”我说,“如果是三轮车、摩托车什么的,就有可能是走小路的,无法被记录。”
  王局长无奈地点头,说:“确实是这样的。在追踪汽车无果之后,我们就只有寻找周围所有的村落了,所有有三轮车、两轮车的人,都拉来抽血比对。好在我们有DNA证据,有明确的甄别依据,所以也不怕破不了案。”
  “我觉得排查汽车这一步骤可以省略了,只需要查摩托车就可以。不过,即便是那样的话,还是十分劳师动众,而且这个案子的时间也很紧急啊。”我想到和死者家属承诺的三天期限,此时已经过了一天,所以担心地说道。
  “怎么确定是摩托车?”王局长问。
  “首先,死者的致命伤,是有尖端凸起的硬物形成的。”我说,“虽然我们没有在现场找到这种硬物,但是却看到了一把U形车锁的印痕。我觉得,U形锁锁体的棱角尖端处,就可以形成。”
  “只是‘可以形成’,不是‘肯定是它形成’,对吗?”王局长问。
  我点点头,说:“如果让我推断出一定是什么工具形成的,这个就不科学了。不过,既然现场有正常情况下不该有的印痕,我们就不能牵强附会地认为只是简单的巧合。既然能将两者结合起来,我们就要尽力去结合起来。”
  “然而这把U形锁却不在现场上。”林涛小声说了一句。
  “对啊,这更加印证了现场有其他人逗留的推断。”我说,“长条形的U形锁,一般都是摩托车使用的,电动车和三轮车不需要。更何况,我一会儿再说说,凶手可能还戴着头盔呢。在农村,骑电动车的人戴头盔的都少,更不用说是开汽车或者骑三轮车了。所以凶手骑摩托车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我不担心会破不了案,但耗费的时间确实不好保证,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王局长问。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倒是有一些想法,仅供参考。”
  大家坐直了身子,听我解说。
  “话还要从死者裙子上的血迹说起。”我说,“你们说,这处血迹是哪里来的?”
  “和死者的内裤上的血迹是一样的?用手掀裙子的时候擦蹭上去的?”王局长说。
  “不,从内裤上的血迹量来看,死者的手上黏附的血迹是很少的。”我没有卖关子,说,“而裙子上的血迹却不少。裙子不薄,可是都浸透了。后来,我们测量了裙子上血迹到腰带的距离,又量了腰带到头顶损伤处血迹的距离,是一样的。”
  王局长想了想,说:“哦,你是说,凶手拉着死者的裙子,将裙摆罩到死者的头上,所以头上的伤口出血留在了裙摆上。”
  我点了点头,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多此一举!我猜,既然现场有路灯,是有光线的,所以凶手是怕死者认出了自己。”
  “可是,凶手是在击打死者头部之后,再做这个事情的,对吧?不然裙子上不可能有血,头上的创口也不是有裙子衬垫而形成的损伤。”孙法医插话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凶手击打的时候不怕死者认出来,反而是击打致死之后,才去蒙头?”
  “这也是我昨天晚上一直思考的问题,不过我现在觉得有答案了。”我说,“刚才我们说,死者额部骨骼很薄,很容易骨折。而死者头部的损伤只有一下,损伤程度也不是非常重,说明使用的力道也不是很足。凶手既然要去杀人,手上又有钝器,为什么不去多击打几下,确保死亡呢?这个迹象反映出一个问题,凶手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人,这个刚才也说过了。凶手在击打死者的时候,并不担心她认出他。在击打之后,凶手虽然用裙子蒙头怕她看见他,但是也没有一定要杀死她的主观故意,只要她失去反抗意识就可以了。”
  “对啊。死者身上没有‘恐其不死’的加固型损伤,所以之前我们一直认为即便是命案也一定不是熟人作案。可是按你说的,为什么凶手开始不担心她认出来?”孙法医问。
  “我猜,是因为当时凶手戴着头盔。”我说,“这是唯一一种可以解释所有问题的方式。本来就戴着头盔、骑着摩托的凶手见到沟里的死者,临时起意,拿着车上的U形锁,击打了一下本来还在挣扎求救的死者,见她不再动弹,就开始脱她内裤。因为某种原因,他只能猥亵,而这种猥亵方式必须要摘下头盔,为了以防万一,凶手用裙子蒙住了死者的头部,摘下头盔,开始了猥亵行为,并在结束后,整理好了死者的衣衫,骑车离去。”
  “啊。”王局长一脸的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凶手和死者是熟人。”
  “除了这种推测,就没有其他的可能可以还原所有的案件细节了。”我说,“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推测。”
  “这就好办了,死者是个高中生,社会关系非常简单,熟人就那些,太好查了。”主办侦查员的眼睛里闪着光芒,说。
  “何止这些。”王局长说,“洪萌冉的熟人,平时习惯戴头盔骑摩托,可能会在案发时间经过现场附近,使用长条形U形锁,可能是性变态或者性无能,而且还有DNA证据帮助你们甄别凶手。别告诉我这个案子的破获还要等到天黑。”
  “不会的。”主办侦查员腾地一下站起身,挥了挥手,带着几名侦查员离开了会场。
  4
  远远没有等到天黑,午饭过后没多久,王局长就来到了专案会议室,告诉我们,嫌疑人已经抓到了,各种条件非常符合,而且从侦查员的直觉来看,就是他错不了。DNA还在进一步验证,但估计是没错了。
  我们几个人兴奋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办案区,在审讯室隔壁的监控室里,观看审讯视频。
  “这人是死者洪萌冉的亲戚,平时就骑着摩托车、戴头盔,关键是结婚二十年了也没孩子,立即就成了我们的目标。他还就在现场附近居住,也使用长条形的U形锁。经过调查,这人对外声称是不想要孩子,但有小道消息是说他‘不行’,他老婆嫁给他,也是因为性冷淡。”一名侦查员说。
  我看了看视频,审讯椅上坐着一个瘦弱的男人,三角眼、秃头,下巴上还有几缕稀疏的胡须。
  “这,这不就是死者的姨夫吗?那个闹事的家伙!”我指着显示屏说道。
  侦查员微笑着点点头,说:“我们这可不是公报私仇,这可是有明确证据证实的。而且,他已经开始交代罪行了。”
  “他不是曾经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过?库里没有他的DNA?怎么没有比对上?”我问。
  “他被打击处理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数据库。”侦查员说,“结婚以后,他似乎告别了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没有再被打击处理过。不过没想到,他对公安机关的仇恨记了二十年,找到机会就闹事。”
  “他的闹事,并不是为了报复公安机关。”我笑了笑,说,“他是想逼迫公安机关草草了事,掩盖他的罪行。”
  “我真的没想杀她。”“三角眼”眯了眯自己的眼睛,说,“她在那儿叫唤,我觉得太吵了,就想给她打晕而已。”
  “打晕然后呢?”侦查员说。
  “她那个腿,不是骨折了吗?对,腿不是骨折了吗?我这是给她打晕,准备给她接骨的。”“三角眼”转了转眼珠,说,“我这一下子,就相当于麻醉。结果没想到她就死了,就像是医院麻醉不也是有可能死人吗?差不多意思。”
  “你放屁!”一名侦查员见“三角眼”如此狡辩,狠狠地把笔录本摔在桌上。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三角眼”说,“我这个,顶多就是误杀,误杀。”
  “碰见这事儿,你不报警?”侦查员说。
  “这不是失手了吗?不想赔钱嘛,所以跑了。”“三角眼”说,“你想想,要是人真是我杀的,我怎么还要去学校讲道理,对不对?”
  审讯室的门开了,一名侦查员递进去一份文件。
  “DNA报告出来了。”大宝猜测道。
  果真,监控里负责审讯的侦查员低头看了一会儿文件,嘴角浮现出一丝兴奋而轻蔑的笑容,说:“你的DNA,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大量出现了,现在我依法告知你鉴定结果,你自己看吧。”
  “三角眼”看着摆放在审讯椅上的文件,开始瑟瑟发抖,两只被拷在审讯椅上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吞了吞口水,说:“这,这怎么可能,我,我又没有那个,那个,怎么会有?还有,还有车锁我也洗了,怎么还能找到她的?”
  我知道死者阴部的DNA比对认定了“三角眼”,而在“三角眼”的车锁上,也找到了死者的血迹。无论从调查情况和推理过程的符合程度,还是从证据链条来看,都是铁板钉钉了。而且,此时的“三角眼”不得不认罪了,于是我对着显示屏悠悠地说:“你要求的三天期限,我们做到了,现在没话说了吧,纳税人!”
  “可怜的小女孩,才十七岁,人生就过完了。”陈诗羽一脸的怜惜,“听说这孩子样貌出众,学习成绩出众,本来有大好的人生等待着她,可是在这个岁数就戛然而止了。”
  “人生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间的过程。”林涛靠在汽车座椅上,仰头看着车顶棚,说,“活在当下吧。”
  “嘁……酸不酸?”坐在前排的陈诗羽诧异地回头看看林涛,白了他一眼,说,“听这话,我还以为后排坐着少林寺方丈呢。”
  “我……才不会去当和尚呢。”林涛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意思?”陈诗羽莫名其妙地问。
  “可是她的过程也不好啊,父母宁可打麻将,也不关心她。”程子砚也充满怜惜地说了一句,把话题拉了回来。
  “人是没法选择父母的,所以她也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过程。可悲的人啊。”我也感叹了一句。
  “既然要生子、养子,不就应该对孩子负责吗?”陈诗羽又感叹了一句。
  “可能他们觉得给孩子补课,就是负责的唯一方式吧。”林涛补充道,“其实确保孩子的安全,才是基本的负责方式吧!一个没有成年、没有走入社会的女孩,大黑天的晚上一个人骑车?”
  “无论男孩、女孩,作为父母,都要随时考虑到他们的人身安全、交通安全、性安全等等,要竭尽所能避免所有的安全隐患,这才是履行父母责任的表现。”我说,“林涛说得对,夜间独自行车,本身就有巨大的安全隐患。不能因为打麻将而忽视。”
  “可能他们觉得,村子里都是熟人,没什么不安全的。”韩亮一边开车,一边耸了耸肩膀,说道。
  “我曾经看过一个数据,说是未成年人被性侵的案件中,有70%是熟人所为。”我说,“人还是兽,是无法用熟悉不熟悉来辨别的。”
  在返回龙番市的路上,我们一路对死者的逝去唏嘘不已。不过,在这起命案侦破工作中,我们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也是成就感满满的,总算也是为一名差点枉死的死者讨回了公道。这起案件不仅有成就感,也是有挑战性的,难度不亚于那起竹笼案件。所以,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说到竹笼案件,我依旧忧心忡忡,见韩亮此时已经驶下了高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直接去龙番市局。”
  刑警支队的走廊里,空空荡荡的,看起来大家都是去出任务了。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说明竹笼这个案子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我们直接走入了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里的法医办公室,韩法医正在CT片阅片灯上看着一张CT片。
  “原来龙番市局的首席大法医也是要做伤情鉴定的呀。”我嬉笑着走了进去。
  “你说,什么时候公安部能让我们把伤情鉴定都推向社会司法鉴定机构啊?这太麻烦了。”韩法医挠了挠头,说道。
  “对了,韩老师,竹笼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我绕开了话题,说道。
  “有进展,但是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韩法医说,“死者的身份查到了,是龙番市的居民,叫上官金凤。”
  “嚯,好霸气的名字。”大宝说。
  “霸气?”韩法医笑着说,“没觉得。我们之前通过耻骨联合推断死者大概二十五岁,所以侦查部门去医院调查了近期在医院治疗梅毒的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很快就锁定了死者的身份。和从她家提取的DNA进行了比对,确定就是上官金凤无疑了。”
  “是卖淫女吗?”我问。
  韩法医摇摇头,说:“不是,这女子是正经人家的媳妇儿,丈夫是乡镇卫生院的收费员,而上官金凤本人是乡政府的聘用人员。两人结婚两年多,目前是没有孩子。小两口的老家都在农村,两个人在龙番市郊区买的经济适用房作为婚房。”
  “那是私生活不检点?”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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