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者(法医秦明系列第二卷众生卷2)_分节阅读_第18节

  “这个确实。”韩法医说,“侦查员摸排的时候遇见了巨大的困难,这几天,几个队都没有人能睡个好觉。据说,和这个女人有过性关系的男人,那是越查越多。别看她的职业很单纯,但是这个人的社会关系着实复杂得很。”
  “死因呢?”我问。
  “死因通过解剖确定了,确实是生前溺死。”韩法医说,“不过,应该是头部遭受钝器击打,导致晕厥后再溺死的。可惜,头皮损伤已经被龙虾吃掉了,看不到形态了,但是脑组织是有挫伤的。尸体被龙虾毁坏得太严重,其他就看不出什么损伤了。不过随身物品都在,钱和手机都在兜里,只是被泡得不成样子了。”
  大宝可能是想到了龙虾吃人、他吃龙虾的情形,干呕了一下,然后故意咳嗽两声作为掩饰。
  “打晕后,装在笼子里溺死,这种别出心裁的作案手法,提示了凶手和死者是有明确社会关系的人呀,既然死者身份都找到了,找到凶手应该不难吧?”我说。
  “问题就在这里啊,领导认为排查嫌疑人是没有甄别依据的,给我们死任务,要我们在现场或者尸体上寻找到能靠得住的证据。”韩法医说,“你说这怎么找证据?尸体泡在水里面已经五六天了,有什么证据也都消失了啊。而且,嗯,而且,你想想,如果是杀亲案件,那就是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她丈夫的DNA,又有什么证据效力呢?”
  “总不能,全部指望着技术部门啊。”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对啊,你这样一说,我突然觉得死者的丈夫嫌疑真的很大呀。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不用石头直接沉尸,而要做个竹笼这么麻烦。现在我好像想明白了!浸猪笼啊!这就是古代惩罚通奸女子的一种刑罚啊。你想想,一般藏匿尸体,都不会这么麻烦,而且死者有其他死因。这个装笼子里直接去溺死,不是浸猪笼是什么?”
  “这个,侦查部门已经想到了。侦查部门现在的重点工作对象,也是她丈夫。只不过,通过了解,她丈夫老实巴交,天天卫生院和家两点一线,实在是不像。而且对死者家进行了秘密搜查,也没有找到形态类似的尼龙绳。”韩法医指了指隔壁痕迹检验实验室里的实体显微镜,说,“哦,尼龙绳就在那边,林科长可以去看看。”
  林涛点头去了隔壁。
  我接着问:“那,竹笼能不能看出点什么?”
  “这个,我们和痕检的同事都看了,实在是看不出什么。”韩法医说,“DNA室也说了,浸泡了这么多天,想提取接触DNA是没有任何可能的。”
  “‘看不出什么’是什么意思?”我说,“这种东西,反正我是不会做。”
  “在农村,自己家制作鸡笼,没什么稀奇的。”韩法医说,“制作鸡笼就是使用毛竹和钉子,这种东西,在龙番到处都是,没法划定范围。总不能,真的去做植物的DNA吧。”
  “那,制作手法什么的呢?”我问。
  “制作手法,实在是看不出来,不过就是把毛竹钉在一起嘛。哦。”韩法医想起了什么,说,“理化部门好像在一颗钉子上,找到了一种红色的油漆,应该是制作鸡笼的时候,击打钉子的工具留下来的。可是,油漆的量太少了,没法做成分分析,所以,也只能提示凶手有用红色钝器钉钉子的习惯,其他,也就没什么用了。”
  “那……”我说。
  “侦查部门也在找,不过,这难度就更大了,没个范围,龙番两千万人口呢,就是现场附近,也有数十万人口。”韩法医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有,凶手如果不是在现场杀人,那他一定要有交通工具把晕厥的上官金凤和鸡笼子给带去现场吧?”
  “这个,还真不好说。”韩法医说,“现场只有一个管理员,经过审查,没有嫌疑。根据调查情况,管理员晚上的时间,都是要去打麻将的。那个偏僻的地方你也知道,几乎没人去啊,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判断,凶手是不是在现场将上官金凤打晕的。不过案发的那两天,上官金凤倒是没有什么可疑的通话,如果是她自己去了现场,不知道凶手是怎么约她的。”
  “那也得有交通工具带着鸡笼子吧?”我说,“这个,监控总能发现什么吧?”
  “这个工作也在做。”韩法医说,“不过,郊区地段,你知道的,监控本来就少,年久失修、缺乏维护,坏掉的占大多数。哦,对了,现场后面,就是一大片毛竹林,如果就在现场制作鸡笼,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见条条大路都通不了罗马,只能说:“总之,作案手段很稀有,肯定是要从男女关系上入手的。”
  “这倒是。”韩法医说,“‘浸猪笼’这种事,有现代思想的人恐怕是做不出来。”
  “那她丈夫,有梅毒吗?”我问。
  韩法医说:“做了检查,没有。”
  我低头沉思。
  一会儿,林涛走了进来,说:“尼龙绳我看了,看不出什么特异性的东西,不过,尼龙绳被截断的断端,倒是很整齐,是被利器截断的。由于尼龙绳的特殊材质,如果找得到那一捆尼龙绳,倒是可以做断端的整体分离比对。”
  我点了点头,继续沉思。
  “哦,还有,”林涛说,“市局的痕检同事给我看了张照片。是现场鱼塘塘岸斜坡上有一片倒伏的草地,里面,找到了一枚疑似鞋前掌的残缺鞋印。后来我看了看,确实像是鞋印,波浪纹的。有比对的价值。”
  “对,一个装着人的竹笼,很重。”我说,“如果凶手害怕水花太大、惊动别人,就不会直接把笼子推进去,而会踩在岸边斜坡上,把笼子放下去。”
  “好啊!终于有甄别的依据了。”韩法医说,“不过,鞋印不像是指纹和DNA,只要找到人,就能比对,要是凶手换了鞋子,就比较麻烦。”
  “鞋子的大小呢?”我问。
  “是个残缺鞋印,看不出大小。”林涛说。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一点东西了。但是,还是需要侦查部门找得到线索才行。”我说。


第五章 宅男之死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老舍
  1
  我拿着一块硬盘,走进办公室,坐到了正在忙忙碌碌切换着视频监控的程子砚的身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市局那边又反馈过来七个。”
  程子砚面露难色,涨红了脸蛋,像是憋了一句话,硬是没有说出来。
  “不会吧,这都三十多个了,他们是想把子砚给累死吧?”陈诗羽站起身来,说,“子砚又不是神仙,再怎么有本事,也追不出来啊。”
  程子砚看了看陈诗羽,流露出一些感激的神色。
  市局对上官金凤的调查,越来越深入,却像是陷入了泥沼。到目前为止,查出和上官金凤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男子,数量已经升至三十五个人。人数越多,对于本身就不算庞大的专案组来说,压力就越大。男子的数量越来越多,数字还在不断攀升,很难对每个人的行动轨迹都完整复原,所以市局不得不将一部分压力转移到视频侦查部门,希望通过监控追踪,来确定这些男子在九月十日左右的行为轨迹。
  可是,这又是谈何容易的一件事情?视频越来越多,整理的线索也越来越复杂,这让平时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程子砚今天早晨都忘了梳头。
  看着程子砚日渐憔悴,林涛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们市局不也有视频侦查支队吗?为什么什么任务都往子砚身上压?”
  “市局是直接的办案机关,所以他们每天有无数起案件要去办。杀人放火的事情少,小偷小摸可多得数不过来。”我说,“所以,我觉得子砚要是有时间,可以多花一点心思。”
  “我一大早来,子砚就已经开工了。”林涛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每天她都是最后一个走的,这几天她可天天都在加班!子砚,这个咱们不收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不能把身体熬坏了!”
  “这个,也行。”我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于是退让道,“这项工作本身就是大海捞针,付出的工作量大,但可能收获线索的概率小。最近休息休息也行。”
  “我没事的。”程子砚低着头说道。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尤其林涛还使劲在帮她说话,这让程子砚的脸色变得更红了,“林科长……我没事的。”
  “话说,这个女的还真是精力够旺盛的。”韩亮见状,一边摆弄着诺基亚手机,一边转移了话题,“这就是传说中的‘公共汽车’吧。”
  “‘公共汽车’?什么鬼?”陈诗羽皱起了眉。
  “就是,就是对私生活不检点的女性的一种贬称吧。”韩亮解释道。
  “哦?”陈诗羽没好气地说,“那要这么说,和上官金凤发生关系的这些男人,也是‘公共汽车’呗?”
  韩亮最近说什么,小羽毛都一点就炸。这次他又撞到枪口上了,于是立刻笑了笑道:“我错了,这个称呼的确不合适。”
  “同时拥有多个性伴侣,如果双方都是知情、自愿的,只要不伤害到其他人,跟别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陈诗羽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伤害到了其他人,那责任也应该由双方一起承担,这和男人、女人没什么关系。可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一旦出现这种事,拉出来浸猪笼也好,在街上被厮打也好,大都是女方。一样做错了事的男性,连影子都看不到,随随便便就被原谅了。男人出轨,就是风流倜傥,就是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女人出轨,那就恨不得进行荡妇羞辱,游街示众——这也太双标了。”
  “我同意。”程子砚点了点头。
  “这么一听,是挺双标的。但你们说我传统好了,我还是不太能接受同时有多个性伴侣的事。”大宝感叹道,“光要经营一段感情就已经很操心了,心得有多大,才能包容那么多个人啊。”
  “我记得曾经有一个作家写过,说‘性’应该是在双方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爱意的时候,用行动来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林涛忽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也保守,爱一个人就足够啦。”
  “我也是。”我举手。
  办公室里的四个男人举起了三只手,就剩下韩亮孤零零的一个。
  陈诗羽看似不经意地望向他。韩亮欲言又止,但最终选择了沉默。
  林涛故作老成地拍了拍陈诗羽,岔开了话题,说:“那个,老秦,我看今天发的舆情通报,有一个是涉法医的。”
  “哪个?”我紧张地问道。
  我们的日常工作很繁忙,但是在繁忙之余,我们也都不会忘记维护属于自己的自媒体帐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地解答一些舆论热点中的涉法医问题。使用自媒体这么些年,我自己也逐渐意识到,我们做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大多数舆论热点事件,都涉及了人身的伤亡,而大部分谣言,也都起源于伤亡的细节。大多数群众对法医学知识不了解,成为造谣、传谣者的可乘之机。
  所以,我使用自媒体的目标就是,不让谣言侵袭我的专业,就像不能让外敌侵略我们国家的土地一样。
  林涛指了指他正在看的舆情通报。
  上面的标题是《龙东县一暑期培训学校发生非正常死亡事件,家属聚众围堵学校》。
  “又是学闹?”林涛说。
  我看完了舆情通报,说:“这个不是正规的学校,说白了,就是注册的公司,开展所谓的‘夏令营’活动。”
  “国学夏令营?”大宝接过舆情通报,看着说道。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微博,说:“目前看,还不是很热,但是有热起来的可能。关键问题是,发微博的人,直指我们法医鉴定含糊不清,这个,我们不能偏听偏信,还是要去了解一下情况的。”
  省厅对于全省的公安法医鉴定都有监督、质量管理的权限,既然网上的舆论直指法医鉴定存在问题,那么在当事人提请重新鉴定之前,省厅法医部门也是可以提前介入进行监督审查的。
  我履行完了相关的手续,得到了师父的支持,便和大宝一起乘车赶赴龙东县。
  难得只有三个人同车,我问韩亮:“你和小羽毛不是关系缓和了吗?怎么又开始怼起来了?”
  “我可没有怼她,是她一直在怼我好不好?”韩亮苦笑着说。
  “难道你不能给她解释解释,其实你……女朋友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我说。
  “我为什么要给她解释?她又不是我什么人。”韩亮说。
  我想想也是,说:“倒不是她是你什么人的问题,这涉及我们勘查小组和谐关系的问题。”
  “我觉得挺和谐啊,反正我又不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韩亮笑嘻嘻地说道。
  “她是小孩子?”大宝推了推眼镜,说,“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赢她。”
  龙东县公安局的刑警大队技术中队已经接到了省厅的通知,此时已经在县局会议室里等候着我们了。因为我们审核的权限仅限于法医学鉴定,所以也没有通知侦查部门的同事。
  龙东县公安局的赵法医见我们来了,甚是高兴,说:“你们要是不主动来,我们也得请你们来帮忙,这事儿,还真是没那么容易。”
  “先看看照片,介绍一下尸检情况再说。”我微笑着和大宝一起围坐在会议桌前。
  一名实习法医使用投影仪播放着幻灯片,赵法医则简短地介绍着尸检情况:“死者女性,十五岁,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被父母送到了这个夏令营。二十多天前,也就是八月二十八号,距离夏令营结束还有两天的时间,在一堂课上,因为死者和授课老师发生了言语冲突,老师使用黑板擦掷向死者,砸中了死者的额部。”
  “又是颅脑损伤。”大宝说道。
  赵法医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说:“确实。”
  “没事儿,您继续,大宝是说,我们最近接到的案子都是颅脑损伤的。”我笑了笑,说。
  “你说邪门不邪门。”大宝说,“医院的妇产科里有传言,说是生孩子,一阵子全是男孩,一阵子全是女孩,那是因为每一船拉来的性别都不同。现在怎么连法医接案子也这样了?”
  “不要迷信。”我拍了大宝后脑勺一下。
  赵法医顿了顿,像是被大宝的描述打断了思路,过一会儿接着说:“尸体检验来看,死者的全部损伤都集中在头部。”
  屏幕上放出了死者头皮、颅骨和颅内的几张照片。
  赵法医接着说:“死者左额部皮下出血伴擦伤,但下方颅骨无骨折,颅内也无出血,脑组织也没有挫伤。但是死者的右侧脑组织额叶有少量挫伤,出血较少。她的顶部头皮也有片状皮下出血伴擦伤,顶颞部颅骨一条很长的骨折线从枕外隆突右侧一直延伸到右侧眶上,其下大片蛛网膜下腔出血和硬膜下出血。左侧枕部头皮也有片状出血伴擦伤,其下颅骨是好的,但是脑组织有少量挫伤伴出血。”
  “颅脑损伤是颅脑损伤,但这伤有点多,等我捋一捋。”大宝翻着白眼说道。
  “然后,你们就下达了什么结论?”我问,“舆论热点上看,家属对公安机关主要提出的问题就是法医鉴定含糊不清。”
  “这就冤枉了。”赵法医说,“我们按照程序,把死者的内脏组织送去龙医大进行组织病理学检验了,毕竟是脑组织广泛出血嘛,即便有明确外伤,也需要排除一下自身潜在脑血管疾病。我们没有组织病理检验能力,就送去大学了。可是,大学的结果也就刚刚出来,排除了疾病。我们的法医鉴定还没有出具呢,怎么就说我们含糊不清了?”
  “正常,凡事都要找公安的麻烦,好炒作,但找麻烦总要有个由头嘛。”大宝说。
  “也不是。”我说,“毕竟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天了,我们还没给结论,就是我们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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