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替身15


  魏游不以为意,仍是和气模样,又见那道谢的女官站在泾渭分明的角落自己整理襟口,便上前愿为代劳。
  “不必劳烦中官。”
  庄晏宁说着,向后稍避了避,将巾帕叠了几道放回袖袋中——来的路上是魏游为她执伞,魏游单薄,她亦瘦弱,遭雨淋得少,巾帕用过了也没怎么湿。
  这一对视,魏游年轻,藏不住心思,忙低下头遮掩神色。
  心中暗暗道,像,确实像。
  肤白清透,五官轮廓如工笔画绘出来似的,线条干净漂亮,远山眉,寒潭眸,一溜从领口伸出来的颈项修长漂亮,青色官服之下却难予人淫邪欲念,是个冰雪矜贵的长相。
  不过,她适才叠帕子时魏游不着痕迹地瞧了瞧,那双手掌心内外都布着一层薄茧,骨节略粗大,实不像养尊处优之人。
  “大人客气。”他退回几步,微笑道。
  雨势渐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官员们掸一掸衣袍,指向门外,纷纷说道:“走罢。”
  路过庄晏宁时,却有人朝她敷衍拱手,冷笑道:“已许久不曾有过女子中进士三甲了,殿试上陛下亲点,如今又破格授官,大人前途甚好。”
  听着是恭维,实则尖酸讽刺,毕竟庄晏宁长得像谁不好,偏偏像李怀疏。
  贞丰帝日薄西山那几年她手握玺印,独揽大权,废帝那短促的十几日甚至被天子赐以剑履上朝,几无君臣之别。
  幼主待她不薄,她却在危难时刻舍弃了君主,调离禁军,消极应战,听说本能主事的西坤宫殿下那段日子缠绵病榻也是她暗中做的手脚。
  弄权祸国,处以凌迟都不为过。
  女帝的处置却不痛不痒,说是赐了杯毒酒,但从头至尾无人目睹,起居郎也无笔录,人是死了,哪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太后近日着人在民间寻访,为陛下觅得侍君充盈后宫,并未知会礼部,一应礼制均由内侍省简单置备,只为瞒着不让外臣知晓。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纳的都是女人也就罢了,磨镜这毛病或是沈姓皇室之遗疴,嘉宁帝那会儿倒是不曾耽误子息,但一个二个的都与李怀疏颇为相似,这其中症结傻瓜才想不明白!
  如今这庄晏宁一介女流,又是寒门出身,琼林宴上有一席之位,是她确有才学,却凭什么不用在翰林院积累履历便可直上青云阶?
  因为这副相貌,她之仕途纵使顺遂也难逃恶论非议。
  依魏游一路上所见,几位官员故意急迈步伐将庄晏宁落下,耻与她为伍,庄晏宁独自一人不紧不慢走着,丝毫不受影响,性子沉稳忍耐。
  原以为她会继续沉默,哪知她脚步一顿,不卑不亢反问道:“进士科何以许久不曾有过女士子,陈大人莫非不知?”
  女子以科举入仕始于嘉宁年间,嘉宁帝后来又特设女科,只为鼓励从前被时弊所耽误未能入学的女子。
  此令施行不过十数年即有了成效,民间女私塾如遍地春笋,女科人才济济,进士科中举者女多男少,朝堂之上男女各半。
  如若不是嘉宁帝的侄子趁乱起事谋取天下,废除了这些“女尊男卑”的号令,限制女官名额,适才那句或许应反过来问他——“已许久不曾有过男子中进士三甲了”云云。
  这是史册中记录在案的旧事,莫说对庄晏宁阴阳怪气的陈鉴,在场众人也都知晓。
  “阴阳颠倒岂能长久?天和帝不过顺天而为,拨乱……”
  同僚忙打断他:“陈兄慎言!”
  说嘉宁帝是阴阳颠倒,还什么拨乱反正,那将新君置于何地?庄晏宁只消将这番话原封不动面呈天子,陈鉴人头不保。
  陈鉴在冷板凳上任劳任怨了几年,补缺补的亦不是六部要职,他心有怨怼,又是个直性子,这会儿才觉失言,冷汗已惊了一身。
  忙环视屋内,只见魏游等内侍皆低眉顺目,不发一言,再看庄晏宁……她官服衣肩两边以银线绣了栩栩如生的獬豸,此兽明是非辨忠奸,常见于风纪官服饰。
  好死不死,竟忘了庄晏宁升任监察御史,职责正是监察百官肃清朝纪。
  他脸色倏地变白,喉间吞咽无数个来回,急得满脑门的汗。
  同僚晓得陈鉴脾气,这当口是放不下脸来求和的,于是上前一步道:“陈大人心直口快,还望庄御史……”
  “陛下召对,无故误时要罚板子,莫再耽搁了。”
  庄晏宁撩了袍角越过门槛,魏游拾起门边雨伞紧紧跟随,檐下雨线稀疏,天光已清亮许多,日色映照在女官脸上当真清丽玉质。
  她既不追究,又冷言冷语,陈鉴等人自不多言,只是忽而有人低声喃喃道:“我怎么记得……李怀疏当年也是破格提的监察御史。”
  引得一阵叹气,事已至此,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是眼前这个,还是西坤宫找来的那些个,莞莞类卿,有什么好说的?遥想之前北庭十二军直逼京城,谣言四起,却无一则揭露沈令仪与李怀疏的关系,既是宫中秘闻,何以如今闹得沸沸扬扬?
  晚霞西临,送走最后这拨官员,玉盘已上梢头。
  两仪殿新置一面春风拂柳的玉屏,魏郊与沉璧分侍女帝两侧,前者跪坐在陶案后扼袖煮茶,后者专心致志研磨。
  算上废帝一朝,魏郊已做了三朝天子的内侍监,任时局如何诡谲,他从不受牵连,自有其过人之处。

第7章 替身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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