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替身16


  沈令仪还未被贞丰帝放逐时,沉璧是她的贴身侍女,北庭苦寒之地,供不起这些下人的吃喝,她孤身一人前往。公主府没了主人形同虚设,婢女内侍似浮萍几经辗转,等到这次荣极,内侍省呈上名录,她仍点了沉璧伺候。
  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博山炉流烟四散。
  庄晏宁望了眼不远处的熏笼,日月章服覆之以染其香,魏游奉命送走陈鉴等人,独留她在殿中,沈令仪便脱下了繁重的衣服。
  眼下身上只着月白单衣,她长发披散,半倚凭几,手里握着本书在看,姿态稍显随意。
  不,随意过头了。
  女官抿一抿唇,视线又落在御案上的玉兽金花步摇冠,稍加思索,便道:“登基大典在即,礼部与有司参照嘉宁旧例办事,有些细节却难以决断。”
  沈令仪知道她借题发挥,口吻闲懒地顺水推舟:“决断什么?他们是没有鱼袋进不了宫,还是哑巴了无法进言陈事,需你出力。”
  “这时候……除却天子近臣,确实进不了宫了。”
  沈令仪将书随手扔开,手腕枕在凭几上,似笑非笑道:“庄晏宁,你想说的是幸臣罢?”
  阶下之人跪地叩头道:“陛下圣聪,臣亦不隐瞒。臣于丰山书院寒窗苦读,是为忠君效国,施展抱负,无意行宠嬖之捷径,望君全臣颜面。”
  丰山书院是起于嘉宁年间的女私塾,因女科凋敝,大多应时而生的私塾也相继倒了,唯丰山书院长青,于是渐渐成为人才渊薮之地,时至如今,几乎可与岳麓白马等四书院并肩。
  传胪那日为表圣恩是魏郊出外相迎,永安门边上远远一望,几近看呆了,差点以为是甬道乍起的邪风将他不由分说刮到了贞丰十七年,又迎了一回李怀疏。
  之后又见过几回,渐渐便觉得没那么像了。
  魏郊以木片搅动茶汤,再握茶釜分茶,一切动静皆听得仔细。
  这两人像,也不像。若拿茶汤作比喻,庄晏宁是分得的头盏茶,水恰沸腾,仍是滚烫温度,花椒、盐粒浓郁呛人,李怀疏则是后头的第三盏茶,仍有余韵,但味道淡了,入喉不觉冒犯,佐任何食物都相宜。
  “你倒是说说,朕如何宠嬖于你。”
  沈令仪拨弄着玉冠上的衔龙珠滴,口中道:“倘还不如你衣服上的獬豸明察秋毫,你之颜面朕也难保。”
  “臣得以补录监察御史空缺……”
  “你都说了是空缺,谁人都可,你为何不行?”
  “我朝凡中进士三甲者应在翰林院历练一番……”
  “各部各司整日伸手要人,等你们历练等到几时?”
  庄晏宁不再迂回:“陛下召臣等几人奏对,宫廷下钥,却仍留臣在此……”
  “魏郊。”沈令仪唤道。
  “奴在。”
  “御史台今日在宫中值宿者是何人?”
  魏郊将茶奉上,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庄晏宁,答道:“正是庄御史。”
  至此,于情于理总该服软了,庄晏宁仍然执着:“即便如此,臣也该待在御史台,而非两仪殿。”
  她想起自己御史身份,话愈说得没轻没重:“陛下更不该亵渎衣冠。”
  沈令仪听了并不着恼,茶汤一饮而尽,她走下玉阶,任由薄衣翩然,轮廓半掩,影照于壁。
  自旁取了一把犀柄麈尾,挑起庄晏宁的脸,使其暴露在灯火中,怯色无处可藏,姿态由人掌控,冷静露出破绽,这才慢声道:
  “卿家衣冠楚楚,士人看重冠礼,朕从前也曾时刻践行。但烽烟之下食不果腹难全衣冠,如你也似朕行军作战几载,几度直面生死,当知身外之物皆可抛。”
  她绸缎似的长发垂于腰际,玉带束腰,衣饰魑龙,处处皆是君王象征,颈间却赫然布着一道暗痕,陈年旧疤,伤在此处,恐怕那时九死一生。
  北庭之行将沈令仪的人生一分为二,坐卧于锦绣之间的前尘,厮杀在战场之上的后事,二者不可斩断,矛盾地糅杂在她身上,所以有细腻肌肤,所以有疤痕疮痍。
  庄晏宁被迫直面圣颜,好像明白了她何以不拘小节杀伐决断,与前几任帝王大为不同。
  “今日实在疲乏,留你在此是慰心安,眼下更累了,你且退下。”言罢,沈令仪转身拾阶而去。
  身后砸来一道铿然声音,在殿中回响,使她脚步微滞:“是因中书省颁的旨意么,陛下为李怀疏拟了个不好的谥号,是以疲乏。”
  沉璧研磨,手腕停在半空中,魏郊则骇然地瞪向她。
  实在大胆!
  “陛下睹臣面容,当真不曾想过李怀疏?”庄晏宁似是将命豁出去了。
  沈令仪呵笑道:“你以为,她在朕心中有几分份量。”
  麈尾握于手中,手拢于袖内,她眼底本就云遮雾绕,背对臣子,烛火晃动,更看不分明了。
  边防图悬在墙上还未撤下,李怀疏病重时,乌伤突然发难,凉州节度使忿于女子当政,国仇与家怨之间分不清孰轻孰重,竟弃城不顾,使得关隘天险失守,敌军呈燎原之势席卷。
  沈令仪听着甘露殿传来人已不好的消息,仍自冷静部署。
  不日前,乌伤残部才被粟潇领军逼退于鹿鸣关以北,战事暂缓。
  如此种种,李怀疏在她心中确实不算什么。
  庄晏宁终于无言以对,只得俯首请罪:“臣妄测君心,甘愿领罚。”

第7章 替身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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