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蒹葭苍苍


  裴信这个人,对外老是一副笑里藏刀,城府莫测的奸臣模样,总让人觉得虚伪残酷。他也当真像是不懂怎么关心人,连这种关心的事,硬要偷偷摸摸地做,还生怕别人知道了。
  不光是对他,对穆思玄,对平都公主也是一样。平都公主怕是至死也没想到,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大权臣,竟然会顾念着兄妹旧情,特意派人暗中护着她。
  那小太监告知林晗真相后,便突然消失了。早朝没人给他带吃食,林晗便只能强忍住饥饿。轮到早课日,倒是忽然改了规矩,有内侍在殿中早早备好茶点,偷放在角落里。趁师父不注意,总能寻到机会填肚子。
  从那之后,林晗便心心念念着上早课的日子。
  胡思乱想一通,转眼就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窗外云飞霞逸,赤红的光芒落满了窗格。
  林晗揉着酸痛的眼睛,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手指,忽然记起要给裴纯行设宴的事。他忙把韩炼叫到房中,问道:“世子和谏议大夫回去了吗?”
  韩炼像是有事瞒着他,为难道:“回倒是回营了……将军现在也要回去?”
  “我不回去住哪?”林晗奇怪地瞟他一眼,“到城里最好的酒楼订桌席,送到军营去。”
  “将军别担心,世子早就办好了,”韩炼眼神闪烁,轻声道,“天色还早,要不将军先在府里歇会?”
  林晗慢悠悠地站起身,轻嘶道:“韩炼,你小子跟我玩什么花样?”
  “没,没有!”韩炼震声道,而后哭丧着脸叹气,“将军,有贵客来了……”
  “有贵客来为何不早说?”
  “他没让我说,我哪敢胡说八道。”
  黄昏时吹起了冷风,林晗从衣架上捡了件斗篷披上,转头问道:“人在哪?”
  “在花厅呢。刚才奉了热茶过去,”韩炼匆匆追在他身后,央求道,“将军还是别去了,他不让我们通报,只说待一会就走。”
  林晗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地朝花厅边走。还没走近,便嗅到一股清淡的兰花香,若有似无地勾着鼻尖。
  窗牖掩映的厅堂里传来阵阵孩童笑语,熏风拂面过门阶,墨绿的兰草洪波似的起伏。
  林晗睁大了眼,自语道:“小元宵?”
  他加快了脚步,匆忙赶进屋子。清雅的花堂中点了炭火,四面垂着挡风的纱幔,木兰花开得正好,满室温香暖玉。
  桌案前趴伏着一个总角小童,笨拙地握着一杆毛笔,聚精会神地在案上工笔画中填色。
  小童手边摆了一圈瓷盒,当中盛放着造价不菲的颜彩,而他手下那些精妙绝伦的工笔画,亦是来历不凡,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
  “看!”
  小元宵胡乱涂完几笔,笑咯咯地拿起画卷,交给一旁的裴信看。
  裴信放下茶盏,先接过了画,仔细品赏几番,沉吟片刻,而后温声道:“临渊画得真好。”
  小元宵挨了一顿夸,当即乐得找不着北,握着画笔欢呼雀跃。
  裴信摸摸他的头,笑道:“我们说好的。接下来是不是该背诗啦?”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全都是发自真心地高兴,没有一丝勾心斗角。
  崔临渊沉思一瞬,点点头,听话地抓起手边课本,拿指头指着上面的字,牙牙学语般朗读。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一层——”
  他不认识那字,读着便卡壳了。
  “更上一层楼。”裴信放慢了话语,一字一顿,柔声道。
  林晗在纱幕后站了许久,没人察觉到他,他也鬼使神差地不忍上前,不忍打破这熟悉而静好的景象。
  第176章 蒹葭苍苍
  黄昏夕照,苍茫的日晖斜斜打入帘内,将人面与花影统统晕染成流火般的色泽。盛大的残霞开在他锦袍间金针团簇的云纹上,随着迤逦的褶印坠落到通眀的玉阶,仿佛一丛丛摇曳的火焰。
  热烈鲜活,却苟延残喘,行将就木。连那些渥然玉质,在晚风中纤纤而动的玉兰,也蒙上一层迟暮的暗色。
  多日不见,裴信比起在凉州时衰弱了许多,肉眼可见地瘦了,嘴唇苍白,下巴削尖。林晗不由自主地思考,他还能撑多久?
  人生一命不过朝露飞花,唯独天命无尽时,这个问,或许只有冥冥的天数能解答。
  裴信那么不可一世,享尽了人间的尊荣权位,却还是要死,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死。
  林晗暗暗思忖,倘若轮到他自己的这一天,又当如何?裴信孑然一身,兴许是无所牵挂的,因而在最后的时日过得如此从容。可他自谓无惧一切,却在细想这个“死”字时,从足底泛出一股深深的寒意。
  林晗闭眼一瞬,突然就没了再待下去的勇气。裴信身上的那抹夕阳,仿佛也勒住了他的喉咙。
  从始至终,他没看透过他,也没理清过他们彼此的纠葛,便把相识相知,相交相杀都草草归咎为难测的天意。都说因缘际会,上辈子种下的冤孽,到下一世是要偿还的。不知他们前世相欠了多少,才使得这半辈子都在彼此折磨。裴信倒真像来还仇报怨的,因果消解得差不多了,他便要离去了。
  堂下微风习习,吹得兰草簌簌作响。林晗转身要走,忽然从旁传来个宛转的女声。
  “公子?”眀婳捧着一碗药汤,柔顺地垂着眼目,微微屈膝见礼,“公子为何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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