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蒹葭苍苍245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惊动花厅中警敏的人。裴信的目光一霎便扫过来,而后温润地笑了笑:“含宁来了。”
  林晗朝眀婳伸出手。还未走近,她便知礼地弯下身子,低垂头颅,把细瓷药碗呈给主人。
  他拂袖撩起纱幕,一手端着药碗,在裴信对面坐下,沉静道:“为何来了也不说一声?”
  “都护府政务繁忙,不必用这点小事烦扰你,”裴信接过深黑焦苦的汤药,抬起一只衣袖,挡在面前,眉头不皱半分,气定神闲地一饮而尽,“再者,我只是过来看看,在你这坐一会就好。”
  “只是过来看看?”林晗轻笑一声,“身居国相,应当不会有这闲心吧?”
  裴信微微一笑,取出绢帕,细细揩拭着唇角。
  “还真是瞒不过你。贺兰稚递了和书,我此番便是受命前往北庭,跟他议和的。”
  林晗嘲道:“你这身子,不在榻上好好养着,偏要东奔西走的。”
  他旷达一笑,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不知牵扯到了哪根经络,顿时便捂着嘴唇,眉头紧蹙,剧烈地咳嗽。
  咳嗽的症状发作得太狠,裴信整个人都在发抖,简直像要把心肺呕出来。渐渐地,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染上血滴似的潮红。
  林晗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方上前一步,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腿脚,木然地立在原处。
  “你怎么样?!”隔着一张漆案,他焦急地发问。
  “不碍事,”裴信微微扬起一只袖子,止住他的脚步,艰难地挤出话,“含宁不必挂心。”
  说完,他便攥紧了手里的巾帕。一团团暗红的血迹缓慢地从指缝渗出来,洇湿了密绣的丝缕。
  “师相吐了好多血,”年幼的崔临渊抬起袖子,俯在裴信膝侧,踮起小短腿,在消瘦的颊边擦了擦,“是不是很痛呀?”
  林晗心神不宁,好比被那殷红的血色在心上扎了一下,无言地别过头去。
  裴信淡笑一声,眉眼映着霞光,须臾前的痛苦似乎烟消云散,嘉许地摸摸小孩子头顶,便唤眀婳进来,把小元宵带出去玩。
  “他也叫你师相,”林晗僵硬地转过身,短短的一句话,犹如萧瑟的秋风卷过枯井,“不是多年前就不再收弟子,为何破例了?”
  裴信温柔地凝望着他:“含宁觉得不妥?”
  林晗垂下眼睛,淡淡道:“做你的学生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临渊年纪还小,吃不消。”
  裴信失笑,摇摇头,眼神眺望着空渺的群山。
  “我也教不了他啦。”他道,“临渊这孩子不错,在肃州的时候,不过是纠正了他几句诗,便追着我叫先生。”
  他撑着椅背,想要去够桌案上的茶器,两手却使不上力,稍稍抬起身子,整个肩膀便摇摆着发抖。林晗心中一滞,终是跨出一步,把人按在座上。
  “我来。”
  他喉中一哽,最后一字听着些许浊闷。像是为了掩盖心头的潮涌,林晗手上动作如风,拈茶,研末,冲泡,一鼓作气,不一会,满室花香中便荡溢出几分清新的茶烟。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憔悴枯槁,如同镌入了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我活不了多久了。”
  林晗奉茶的手突然凝在空中,耳中回荡着他淡如飞絮的嗓音,忽地一阵嗡鸣,手臂微微颤抖。
  “我死之后,裴氏必然衰败,世族争相倾轧,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含宁,宛康是个好地方,北出城门就是最广袤的草原大漠,足够隐姓埋名,平安顺遂度过一世。”
  林晗长叹一声,握着茶盏的手指贴着鱼鳞白瓷,缓缓屈起,攥紧。
  “你总是这样,从来都自作主张,替我安排好了。也不问问,给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裴信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林晗反问。
  “平安喜乐,这是你的心愿。”他柔声细语,话语中带着一股历经世事沧桑的慨然,“否则,便不会在将死之时来讨你的嫌了。”
  林晗忆起风雪中的许愿松,和那两串老旧斑驳的心愿牒。
  “世事在变,人的想法也会变的。今时的愿,或许早就跟旧时的愿望不同了。”
  裴信有些错愕,一瞬后喃喃低语:“是吗……看来,是我弄错了。”
  林晗抿了抿唇,生硬道:“茶凉了。”
  他不再出神,接过温热的杯盏,小口呷着翠碧的茶汤。
  溢散的水雾腾转直上,熏染着苍白的眉眼。林晗沉默地盯着他饮茶,往事一股脑涌入脑海,也像杂乱无序的烟雾似的,顿时填满了胸壑,不吐不快。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上昀阁,”林晗徐徐道,“那年夏至午后,满宫开着水莲花。你隐在竹帘后,柳太傅问我和齐王都学过什么书,那小子吓傻了,只有我,战战兢兢地背了一首蒹葭。”
  他那时候到底是个幼童,头一回独自觐见丹墀,满眼的华宫广殿,直朝自己逼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不自觉便被天家威势所震慑,整个人呆了,惴惴不安地立着。
  裴信淡淡点头,指尖在膝上无声地敲着拍子,微笑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林晗不禁感慨万千,脸上涌出些笑颜,道:“然后你走出来,对着我很温柔地笑。我看出神了,也像个小呆子,说不出一句话。”

第176章 蒹葭苍苍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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