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偷欢


  那一年裴信还年轻,和他如今差不多的岁数,举手投足不似后来沉稳威严,带着股清风朗月,澄霜皓雪的明快气度。
  “诗三百,有的歌颂王道,有的讽喻政令,有的讴咏民风,唯‘蒹葭’一首,诗心无邪,引人神往,”裴信面上浮出温煦的笑意,娓娓道,“长久以来,我都很喜欢。”
  林晗一怔。当初苦心孤诣许久,临阵时他却紧张得脑袋空空,硬着头皮背了首诗,哪知道歪打正着,凭这首诗赢得他的青眼。
  裴信瞧出他的错愕,温声揭过往事:“罢了。好不容易一叙,莫让陈年旧怨搅了彼此的情致。桓儿如何了?”
  “一切都好,”林晗闷声吐息,蹙眉道,“方才你说,裴氏必会衰败。还有桓儿在,你倒不必如此悲观。”
  裴信眼中通透了然,沉声笑道:“桓儿确是天纵之才。可你看不出,他心中只有你吗?”
  当面被他点破,林晗两颊腾地烧了起来,迟迟说不出话。
  “把裴氏交给他,心里的事装得多了,”裴信顿了顿,长叹道,“他会离你越来越远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留在你身边。”
  第177章 偷欢
  林晗知道,他大概是好意,可这话听在耳里,却无端带着刺。
  “他留不留在我身边,也由他自己做主,”林晗别过眼睛,干巴巴地说话,“哪里需要你劳心。”
  裴信淡淡一笑,探询地望着他的面容,半是玩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含宁欢心了。”
  林晗烦乱至极,眼神下意识躲躲藏藏,避开他的目光。
  在裴信这样的人精面前,林晗就像是个玻璃人,他只要一眼,便能将他洞悉透彻。
  他们之间的龃龉也大多源于此,裴信明明轻易就能看穿,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偏偏要一意孤行,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操控他。
  林晗暗暗地想,或许不是讨不了欢心,也并非他不识好歹,而是裴信即使想真心对他好,也总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如同施舍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狗。
  他们之间,一个太高傲,天生尊贵浸透到骨子里,纵然外表温和儒雅,但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慢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
  另一个却宁折不弯,有着像剑一样的自尊和桀骜,尖锐而强硬,就算毁灭了,化为齑粉,也绝不会低一下头。
  话不投机,林晗不愿再待下去。裴信病得严重,时日无多,叫他也莫名其妙地恐慌,唯恐再待一阵,多说一句话,便会伤到彼此。
  总归是师生一场,回看当年,与他相识相知,仿佛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梦。如今梦快醒了,林晗想留下些许美好的念想。
  也当是,送别他人生最初的十来年。
  “今早裴纯行到了宛康,”林晗收敛了心潮,转身看他,缓缓开口,“营中备了酒宴,你要是不着急走,去看看也好。”
  裴信摇摇头:“你去吧。我若去了,你们必然不能尽兴,大家都不开心。”
  林晗忍不住扑哧一笑,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会儿天色已晚,干脆别走了。我去叫韩炼,让他置办好厢房,你将就着住一晚。”
  裴信思索一瞬,淡淡地应了声好。
  林晗朝他交掌一拜,阔步出了花厅。眀婳正带着小元宵在廊庑下玩,声声笑语宛如银铃,给冷寂的宅邸添了些人气。
  “公子要走了?”眀婳牵着小孩,朝他行礼。
  “嗯,”林晗匆匆答道,脚下步履如飞,“照顾好丞相。”
  “奴婢听令。”眀婳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公子慢走。”
  崔临渊也冲他挥挥手:“哥哥早点回来。”
  这小家伙说起话来软乎乎的,稚气十足,逗得林晗忍俊不禁。他仓促地侧过身子,笑道:“明白。你要听师相的话,等我回来要抽背诗的。”
  远山间云霞明灭,夕阳照进屋堂深处。林晗踩着朦胧的余晖出门,韩炼早备好了马,候在门楼前等他。林晗与他交代了几句,便匆匆骑着马上街,走内城马道,一路疾驰,眨眼就到了大营。
  营中正大宴三军,在城坊中请了许多胡姬,和着丝竹鼓乐大跳柘枝舞。胡女衣帽上连缀着银铃铛,旋动的红衫罗裙宛如娇艳的海棠,玉臂舒展,两掌合拍,击节起落,繁复的舞步间清响回荡。
  林晗穿越嘈杂的席位,在卫戈身边捡了个位子坐着,抬头便瞅见身侧一席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举着海碗,接连不断朝中间敬酒。
  “不、不成了……”裴纯行被灌得醉醺醺的,吃力地撑着身子,双眼迷离,“你们别逮着我灌啊!裴桓在那坐着呢,是我好欺负?”
  “远来是客嘛,”聂峥一把揽住他肩头,笑着端起斟满的酒杯,也不管对准了没,胡乱往人口鼻间推,“兄弟几个许久未见,当然要痛饮一番。”
  当初在盛京,几个高门子弟没有入朝为官时,都是出了名的浪荡少年,整日里肥马轻裘,飞鹰走狗,是一同游赏玩乐的老相识。
  裴纯行喝得双颊通红,奋力扫开肩上的手臂,大着舌头道:“胡闹,我又不是单来叙旧的。你们一帮人穿一条裤子,卯足了劲整我,当我傻么?”
  卫戈轻叹一声,举着酒杯起身:“那我敬堂兄一杯。”
  说完,他便仰头豪饮而尽。林晗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热闹,不忘说两句风凉话:“裴谏议,我这塞外的酒,可比都城的醉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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