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94
多少个日夜,他的脚下踩着的是游丝一般的线, 只能负担起他一个人的重量。什么挚友亲朋、什么爱侣妻眷,从晏崇观死后他就知道, 这些人间的感情本就不能属于他。
现下,他杀了薛伯彦。既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也是给执柔留下一线生机。
薛伯彦扼住他喉咙的手骤然一松, 在大臣们的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司马轰然倒地,眼中还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恨意。
事发突然, 大臣们都呆立当场。
方懿和带着禁卫军冲进前殿, 未央宫的四座宫门皆被关闭,金吾卫手握腰刀将未央宫围得像是一个铁桶, 不许任何人出入。
齐楹跪坐在地上, 艰难地呼吸着, 执柔跪在他面前,手都在颤。
“别害怕。”这是齐楹说的第一句话。
齐楹的手指染了血迹,他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才肯将她搂进怀里。
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执柔的轮廓, 他对着执柔伸出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不要看。”
执柔脸上满是眼泪,她咬着自己的嘴唇, 不肯呜咽出声。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几乎是跌倒在执柔的怀中。每日都在靠药物遏制的沉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血气上涌,腥甜的液体涌到齐楹的唇边,他怕执柔害怕,压抑着咽了下去。
像是将一团雪吞入腹中,四肢百骸一起涌上无休止的寒意。
执柔的手终于搭到了齐楹的手腕上,而齐楹早已没有了推开她的力气。
他能感受到执柔的手在抖,温热的眼泪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齐楹靠在她怀里,听着她有力的心跳,心里却渐渐觉得安宁。
“执柔。”他唤她的名字。
执柔嗯了一声,声音都带着哽咽。
“抱抱我。”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宛若一声叹息。
没有自称朕,齐楹像是困倦归家的孩子。
执柔将齐楹抱得更紧,他的身体像是雪花一样冷,呼吸间的起伏都是微弱的。
纤长的睫毛低垂着,面色苍白,安静得好像已经死去。
“微明,微明。”执柔低声叫他,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的臂弯,鬓发散乱,一缕搭在脸侧,余下的垂在半空。瘦削的下颌,苍凉的鼻骨,淡色的薄唇,还有颈下被薛伯彦扼出的红痕,一切在葳蕤的烛火中像是一幅凄美的图画。
执柔的余光落在不远处薛伯彦的尸体上,再到仓皇无措的大臣们身上。
金殿上的楹柱高耸着托起巍峨的宫阙,万字纹宫门外是湛蓝辽阔的苍穹。
最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齐楹的脸上。
此刻的齐楹终于呈现出了一种符合他年龄的温润与安详。
这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帝,竟然是如此的瘦弱苍白。
方懿和手中拿着一道诏书,他当着大臣的面将诏书打开:“传朕谕令,晓谕阖宫。薛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皇后薛氏执柔当为女君,掌一国之事。“
执柔的臂弯撑着齐楹的身躯,两行泪顺着她的腮流下来,她看着齐楹,轻声说:“这些都是你提前想好的,是不是?”
此刻的齐楹没有办法回答她,他的身体有些冷,执柔解开自己的衣服给他盖在身上。张通带着人手忙脚乱地将齐楹从执柔怀中扶起,而后艰难地将他背了出去。
薛伯彦的尸身也被抬走,地上只余下了蜿蜒成溪流的血腥。
执柔缓缓站起身,望向那些面面厮觑、两股战战的大臣们。
“关闭四座宫门,即刻封锁消息,还要拍斥候紧盯栎阳大营,有风吹草动都要速来报与我。”
“东司马门外,薛府的车架一律扣押。薛府的下人,杀。”
方懿和看着那位脸上泪痕犹在的年轻皇后,她咬着下唇,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这些其实方懿和已然着手安排,薛府的车马仆从不可能活着走出未央宫。他没料到执柔也会说这些话。
他理解了齐楹的话。
皇后不仅仅是皇后,她还是大裕的忠臣。
她有着柔弱温柔的外表,却比他想象得更要冷静顽强。
薛伯彦对大裕有功,这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功劳。但薛伯彦也有罪,觊觎江山之罪。皇后站在薛伯彦与齐楹中间,到底选择向齐楹的方向走去。
留给齐楹的时间不多了,如今彻底撕破脸来,只怕很难得一善终。齐楹将全部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也是为了将薛氏一族的恨一同加诸在一己之身。薛伯彦虽然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却绝不会善罢甘休,栎阳的兵马和薛伯彦出生入死多年,也不可能会就此罢手。
方懿和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一时间心乱如麻。
“写一道封赏,栎阳的将士皆官升一级,每人赏十金。”执柔的目光越过衮衮诸公,望向无垠的天空,“接旨者就此作罢,若有抗旨不尊者,杀。”
她只说了两句话,却可以料想到,会有许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死。
执柔的身上带着齐楹的影子,他们有一般无二的敏锐与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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