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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明珠悲悯地摇头,她知道,小郎君流泪,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方才华丽温暖的谎言,他最想描绘的那个谎言,被刺破了。
  纵横庆幸道:“幸亏咱们三个都没有娘亲,都是从天地灵气里生出来的。天天被如此打上一遭,着实苦。”
  槐序却道:“可咱们没有娘亲,也没有人,会念念不忘四五十年,以短短阳寿的一多半去等。”
  杜媪一壁毒打一壁说:好你个小孽障,托生在此,竟是要索了我的命去!这肉是给佟夫子的!你竟然偷,找打!小孽障!娘没有金银,没有门路,累死累活攒下几斤猪肉脯,这是娘的血啊!你爹若是还活着,今儿非打断你的腿!不给夫子封礼,人家如何肯教你?!
  听见“你爹若是还活着”,小郎君怔怔仰起头,狰狞地流泪。好像另一层嚎哭的面皮遮掩在倔强下,它快要露出来了,小郎君还是死死遮挡着,不让它见天日。这一句话,小郎君听得清楚,巷角的同窗也听得清楚。
  小郎君从来没有父亲。谁都知道。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镇上的人始闻觉得怜悯,慢慢地便觉得寻常。甚至很多不愿劳作的壮丁,总是有意无意盼着遇见杜家小郎君,看他如何可怜,如何孤独。用一星半点儿刺激的灾祸来佐着枯槁岁月饮酒。
  槐序叹道:“姐姐,若是他家家境殷实,父亲尚在,孩子偷去几块腊肉,父母兴许一笑置之。”
  夜明珠道:“是。兴许杜媪亦不是这番模样,不被柴米油盐所困,也许温柔娴雅。可此时,她是要养活她的儿,便不得不暴戾。”
  小郎君忽然大喊:我有爹!!我爹在家!!你骗人!!!你骗人!!!
  话毕,杜媪便潸然泪下。为了掩饰眼泪,她更是凶狠地打着小郎君。谁都知道这是小郎君的一折戏,一卷梦,一痕伤。小郎君明明知晓没有人相信他,还是把戏折子轰轰烈烈展开。
  同窗们议论纷纷。
  我就说嘛,他浑说的。他爹早就埋到土里了,我爹说,他爹被杀了八刀!
  八刀?八刀!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回去悄悄儿问你娘去。都知道呢。
  他娘真狠啊……
  咱们去买冬瓜霜糖吃罢!再晚,铺子要关了。快走,快走!
  入夜,小郎君的委屈劲儿过了。他坐在矮矮的桌前吃米汤,小口儿小口儿地,像一只委委屈屈的小羊羔。
  杜媪说,还偷吗?还敢不敢偷?
  小郎君摇摇头,娘,别气。
  他害怕,娘要是被他气出病来,便当真无所依靠了。
  杜媪却哭了,抱紧了他,从喉咙中道,守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娘也没有法子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凌迟得支离破碎。
  槐序说:“豆腐婆婆曾说,她打杜家小郎君的时候,其实恨不得打自己。”
  纵横:“小鲤鱼你不是一直在水缸里,她怎么与你说?”
  槐序微笑:“她一个人很寂寞,会对着水缸自言自语。有时也对着那一棵枯死的石榴花说心里话。”
  第十二折
  不过三日后,小郎君罢了晚课,他蹭啊蹭想跟那几个同窗套近乎儿,接过同窗们一哄而散,他一时不知改跟着谁。等他反应过来时,同窗们又聚在一起,都穿着青衿袍,像一簇柳枝,再也挤不进旁的柳叶。小郎君自己撑着伞,往家走去,并没有多难过,像是习以为常。
  彼时藩镇割据,常常有叛军侵扰偃泽国边境。他们来掳走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少年壮年,甚至古稀翁叟也不放过。干不了活儿的,可当做炮灰,去送死。
  整整七日,没有人发觉小郎君。又七日,亦没有。又七日,又七日,七日复七日。后来,薄暮采薇的姑娘发觉古道边有一柄染血的伞,也许雨夜里小郎君反抗的时候,被生生打得呕血。
  夜明珠此时惋惜道:“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百姓为刍狗。”
  纵横:“汪汪汪。”
  槐序:“……”
  杜媪哭得昏死过去。她拿起那毒打小郎君的木棒,狠戾十倍地毒打自己。一家三个,一个孤苦在酒寮,一个远去在沙场,一个早已安息在黄泉。
  说来荒唐。从前杜家小郎君在的时候,同窗们只当不曾有这个人;此时他彻彻底底地消弭,同窗们当他无处不在。买冬瓜霜糖时,顾家二郎放在他那荒芜的书案上,说是给小郎君留的;吴家十七郎常常说,杜守儿会在何处呢,能不能吃上喝上,睡得安不安稳,想不想我等同窗;李家六郎还把他拉下的课业诗赋誊写得一字不差,说等他回来,不至于跟不上进学。
  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两个月了。
  我有枇杷留着给他。
  我也有。我把月饼攒起来了。
  他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
  这个神仙也不知道啊。也许明儿就从外头走回来了。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杜家小郎君再也、再也不会踏足桂子镇。桂子镇的每一个人,都在往昔的某一个瞬间见完了他的最后一眼。杜媪的最后一眼,是辰时背着书墨出门的背影;同窗们的最后一眼,是淅淅沥沥冷雨中他孤清的子衿。此后,岁月依旧推移,蜉蝣朝生暮死,世人数年光阴。同窗们娶妻生子,有的考取功名,有的病殁故里,有的儿孙满堂,有的孑然一身,他们会在某个瞬间想起那个消失的小郎君。他的腼腆、孤僻、敏感、骄傲、忧郁,都像是一面铜镜,正面是人间苦难,背面是贪嗔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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