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156


  “这样是不对的。”
  可究竟哪里不对,他不明白。
  隔了一会儿,他偏头对上小和尚的眼睛,那么明亮而恨意昭然的一双眼,燕北声突然就笑了,他说:
  “你想要说什么?”
  那股致命的力道骤然消失,小和尚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偌大的厅堂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响。
  最后一点儿活气消散在无边的夜里,小和尚的脖颈轻飘飘地歪在一旁,燕北声很轻地将他放在地上,又贴心地将脑袋扶正,然后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剩下头顶那尊金身弥勒,嘴角憨厚地扬着,眼角弯弯,额间微红,恍惚间,却是要溢出泪来。
  长夜瑟瑟,无边无际。
  燕北声沿着下山的路走了很久,久到日光浮华转了不知多少次,层层叠叠的云雾里,他每走一步,就忘掉一些,等到某个瞬间,记忆全然地消失,恍若虚空一点,燕北声跃进那个点里,变成一座枯萎的石像。
  等到他睁眼,两手空空,十指干净,带着满身血腥,迎上了一个小和尚略带敌意的眼睛,小和尚嘴里叼着块西瓜,语气不善地问他:
  “这位施主,敢问你打何处来?”
  ……
  坏梦囿人日夜里,疲于奔命,无人知。
  又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夜晚,他跨出佛庙的门槛,孑然一身,沿着石梯走了很久,却不再是无穷无尽,燕北声蹲下身,在水洼里接了捧水,看着干涸的血痕融于清澈的水里,指尖露出原来的冷色,他看见水面倒映着另一张脸。
  这张脸白发苍苍,目光浑浊,朝燕北声缓缓露出一个笑,说:
  “该回来了,孩子。”
  燕北声将自己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得出结论——他没有见过这张脸。
  可不知为何,他盯着这张慈祥的脸看了很久,久到血液沉淀到水洼的底部,悠悠月影浮动,他甚至要在倒影里看清自己。
  而后燕北声确定,自己见过他。
  在那些惶惶消失的记忆里。
  这本来是一个不足挂齿的插曲,后来燕北声再未曾见过这人,仿佛那个夜晚只是个意外,但在很多偶尔的瞬间,燕北声会突然想起那张脸,没有更多了,他只是想起。
  直到那天。
  小和尚让燕北声去打水,庙里的井在后山,又远又偏,通常都是结伴而行,但燕北声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扁担,慢悠悠地走了。
  在他将桶扔进去的同时,有人从身后狠狠推了自己一把。
  带着很大的力道,燕北声并没有反抗,掉进去就掉了,这些短暂如梦一样的日子,恍然大厦倾,对燕北声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
  他只是在翻身坠落的同时,瞥见小和尚的脸,隔得有些远,并不清晰,但他第一次在小和尚的脸上看到悲悯。
  是的,燕北声皱了下眉头,还是确认道,是悲悯。
  但是为什么?
  他的思绪被倏然打断,冰凉刺骨的井水如同浪潮一般,顷刻间燕北声淹没,水灌进耳朵,还有眼睛,身上的任何地方,他突然觉得身上很烫,像是火在烧,一会儿又觉得很冷,冷热不断交错,托着燕北声缓慢下坠。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张苍老可恶的脸。
  那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抬手准备摸一摸自己的头,但被自己躲过去了,老人并未气恼,而是笑了笑,问他多大了。
  “十三。”
  “十三啊,十三是个好年纪,”老人始终笑着,他看着两人身后熊熊燃烧的大火,混合着很多人的尖叫声,像是身处地狱。
  他偏过头问小孩儿:
  “这场火是你放的吗?”
  小孩儿低着头,拿着树杈往水洼里扫了点水起来,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他没注意到老人的笑容再一次放大,只是听见老人和蔼可亲的声音,对他说:
  “我看你既有慧根,又有佛性,如何,你可愿意跟我走?若是时运到了,便能脱离苦海,立地成佛。”
  小孩儿头也不抬地说:
  “杀了人也能成佛吗?”
  “能,”老人摸摸他的头,这一次小孩儿没躲,听见老人缓缓开口,“鬼佛亦是佛。”
  小孩儿愣了愣,盯着水洼,从里面看见老人的倒影,从未想过,这将改变他全部的人生。
  后来他才知道,这老人叫华光,是阴司最早的始祖,开山之辈,那天碰到自己,只是一次提行。
  提行使捉的是煞,带到阴司后有的下了狱府,有的遁了空,还有的留在阴司,积满阴德后归入轮回,可惜这样的人少之又少,燕北声算其一。
  只是他与其他人不一样,燕北声来到阴司以后,并未像其他提行使一样穿过冥域,往返于尘世之间,相反,他绝大多数时候处于长眠,没有记忆,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又梦到些什么。
  燕北声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
  但他隔着冰冷的井水,身体无意识下沉的同时,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个故事的全貌,燕北声是戏中人,那个水洼像是万物开始的窗口,他看见自己第一次上山的场景。
  很熟悉,仿佛只是刚刚发生。
  然后等他回到阴司,那个无边无际却辽阔得近乎孤寂的地方,华光会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做得不错。”

第七十八章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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