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20节

  班贺故作疑惑地反问:“哦?你想带上他?”
  被曲解让陆旋无措,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陆旋当真,班贺不再逗他,从他身边走过,反手在他胳膊上轻弹:“吕大夫想要跟上来,自然就会跟来,他可不是等闲之辈。”
  习惯性点到为止,班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困了吧,早点休息。”
  “我不是阿毛。”
  突兀响起的那句话,如同远方传来的闷雷,厚厚的黑影积压着,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甘。
  班贺停下脚步,回首将那站立原地的身影纳入眼中。
  笔挺高挑的身形已完全脱离稚嫩,自然无法与阿毛相提并论。他偏偏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陆旋的确小他好几岁,不自觉就将陆旋与阿毛放在了相同的地位。
  显而易见,这样下意识糊弄小孩的做法并不被所有人接受。只有阿毛那傻乎乎的孩子,才会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探究,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这样对待通晓事理耳聪目明的陆旋,实在不公平。
  班贺转过身,正视陆旋,诚心实意说道:“抱歉。”
  听见这声道歉,陆旋表情却变得愈加难看,眉宇间多了几分焦躁:“我是说,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多一个人商议,我可以帮你。”
  班贺怔愣,眼神复杂,终归于平息,缓缓开口。
  “吕大夫解职确有其事,但三年孝期服满,即可起复,而丁忧不过是个离京近身监视我的借口。我一开始,并不确定吕大夫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能轻而易举得到康王的一纸命令,我大致猜到,他是受了京中辅国的贤王指示。”
  贤王并不是封号,那位王爷封号为宁,因其才识通达,博览经史,故有贤王之称。康王与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今上继位后,命贤王留京辅政,对这个叔叔颇为敬重,贤王也恪守职责,君臣相得。只是先帝在时,与这个贤臣弟弟相处并不融洽。
  诚然,先帝并非勤政之人,对朝政不甚上心,贤王多次直言相谏,当着朝臣的面争得面红耳赤。君臣终究有别,朝堂仍是皇帝的朝堂,最终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朝臣中人尽皆知的事以外,班贺对贤王的了解还要更深入些。
  当年那位不得志、被排挤到政治边缘的王爷,对师父的境遇感同身受,惋惜钦佩皆有之,闲暇时常登门拜访,引为知己。如今手握权柄,贤王必然会想方设法招贤纳才。
  “约摸,他是怕我跑了,带走师父留下的手艺吧。”班贺即像感慨又像笑言,随即话锋一转,“再者说,我们就这么溜了,总得有个人善后,交给吕大夫解决不成问题。”
  “吕大夫的事,我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班贺温和注视,陆旋一时语塞,略略思索,言辞恳切:“无论任何事,我不想听到你道歉,你无需对我道歉。”
  他们是地位等同的同伴,谁也不是谁的附庸,了解处境理所应当,因此他会问。道歉则完全不必,陆旋不愿听,他只知道应当从始至终表里如一,尽心尽力,但求一句对得起。
  班贺眼中盈着清亮的光,笑起来:“知道了。睡去吧。”
  可陆旋觉得,他那语气还是在哄人。
  一切正如班贺计划的那样,挑了个日光和煦的日子,找官府借了马车,特意挑了匹老马,班贺告知衙差,他要在陆旋与阿毛的陪同下前往乌泽乡。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多搬了两个不大的箱子。
  一个箱子里装着图纸,另一个箱子装着杂乱的工具,衙门里的差役随意揭开看了眼,对阿毛抱着的衣物包裹视而不见,龚先生在乡下多住几天不算稀奇事,轻易挥手放了行。
  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了城门,向着郊野驶去。
  顺着官道出城五六里,勒停老马,班贺招呼陆旋他们下车,自己钻进了树林中。不多时,驱着另一辆马车出来。
  这辆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识,是班贺提前一天放置在此地的。
  “你会驾车吗?”班贺问。
  陆旋搬着箱子,应道:“会一点。”
  想也是,毕竟是镖局少东家,骑马驾车是外出走镖必备技能。班贺乐得有人能换班,放心把缰绳交给他,自己当了一把甩手掌柜。
  “官府的马车怎么办?”陆旋问。
  班贺拿起杆子轻鞭马臀,车轮滚动起来,他语气轻快:“老马识途,它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马车稳稳行驶,阿毛坐在两人身后,垫着箱子撑起双颊,唉声叹气,两眼一下一下望着来时的路,少见地满面愁容。
  “师兄,咱们还没和孙姨、阿桃道别呢。”
  班贺头也不回:“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告诉她们了吗?”
  “咱们就这么不辞而别,她们肯定会很担心咱们。”阿毛说得自己都开始发愁了。
  “等衙门看到马车回去,杨典史会去转告她们的,你就别操这份心了。实在舍不得走,我把你送回去,你留在这儿陪她们。”
  班贺回头睨着阿毛,阿毛一改愁容,嘿嘿一笑,抱着他一边胳膊,把脸颊贴上去:“那不成,还是师兄最重要,师兄去哪儿我去哪儿。”
  胡乱揉了揉阿毛头顶,班贺余光瞥见那坐得端正一丝不苟的背影,又看了看一派天真撒娇的阿毛,不得不直面犹如天堑的差距。
  他确实不是阿毛,甚至可能再也不会像阿毛这样卸下全部防备。
  马车辚辚,远离那座宁静淳朴的小城,即将前往未曾到过的地方。决定了此行目标,但班贺心中并不明朗,找上门来的葛容钦昭示着宁静被打破,接下来会如何难以预料,如同迷雾中摸索行进。
  此行去往叙州,找寻鲁冠威,或许至少对陆旋而言是件好事。这么想来,班贺稍微定了定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官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来,迎面撞见一边悠闲吃草一边独自沿着官道返回的老马,驭马者暗道不妙,立即翻身下马,上前查看。
  确定官府马车上连根毛都没剩下,年轻押官的面孔愁苦,皱成一团。回到马上的动作都不利索起来,不是脚滑踩空马镫,就是没抓紧缰绳,像个局促的新手。
  都虞侯临走前交代的任务,就是跟着班贺,随时上报行踪。郑必武等了几天都没动静,难得进城吃个早饭,人就给跟丢了,跟谁说理去?
  他艰难辨别车辙,迷惘望着前方,遥遥无终的路途不知最终通向何处。
  为挣些功劳升职而跟随都虞候各地追捕,结果倒好,其他人随葛大人回京,就他摊上这么个苦差事!
  郑必武冲着林立野树乱骂一通,发泄完再度扬鞭策马,认命地继续赶路。


第27章 言旋言归
  自玉成县前往叙州,路程约一千五百里,途经城池村庄无数,为避免麻烦,班贺与陆旋驾驶马车避开官道,专走小道,将本就漫长的行程又延长了几日。
  开始那几天还觉得新鲜,从师兄那儿得知还得走上十来天才能到目的地,阿毛蔫头巴脑躺在马车上,不声不响地养精蓄锐。
  班贺关切地检查了一番,确定这小子只是腻味了,身体并无不适,这才放心坐到马车外面去。
  方挨着陆旋坐下,陆旋侧头:“阿毛怎么样?”
  “没事,就是嫌路上无趣。这样倒好,一天天话多得很,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班贺揣着手,背靠车厢方柱,穿枝过叶的风迎面拂过,微微眯起了眼。
  陆旋目光停留片刻,转头专注看路,双耳却仔细收集所有从身侧传来的细微声响。轻轻浅浅的呼吸,犹带未散的体温。
  “他随我到玉成县时才叫折腾,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夜里高热不退。好在有吕大夫出手相助,我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坐在马车上只能看沿途风景,可这样的树林已经连着看了数天,睁眼便是一片苍翠,的确无聊,班贺难得主动说起这些。
  “一直都是由你照顾他,从小如此?”陆旋只听班贺提过阿毛的父亲不知所踪,从未提起过他的母亲。
  班贺轻摇头:“阿毛母亲在他三岁时病亡,师兄承受不了丧妻之痛,留下幼子独自远行,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寄回。”
  陆旋看他一眼:“那,你师父逝世,岂不是……”
  班贺往车厢一瞥,声音放得更轻:“他身在远方,并不知情,我没有什么可言说的。”
  为亡者抛下生者,固然是班贺不能认同的,但他亦无权苛责他人,没有任何律法规定,所有人都只能做出同一种选择。
  他忽地笑起来:“我年幼时便是两位师兄拉扯大的,不说照顾得多精细,至少无病无灾活到了现在。轮到我照顾阿毛,就当是还给师兄了。”
  两位师兄……陆旋辨别着班贺脸上细微的表情,提起师兄们没有一丝负面情绪。葛容钦找上门时,听他的说法,分明有个叫孟光卢的投靠了他们,行背叛之事。而孟光卢,正是班贺两位师兄中的一位。
  一直以来,班贺表现得游刃有余,将身边的人照拂在羽翼之下,说是逃亡在外,阿毛却可以留存那份天真。细究起来,他们的处境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即便明白这些,自己又能做什么?陆旋默然注视前方,身侧的人离得很近,盘腿曲起的膝盖稍不留神便会触碰到,然而,他隐约觉得他们并未真正靠近。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生辰呢。”
  班贺忽然倾身靠近,让陆旋身体一僵,缓了缓,才道:“我是元光四年三月十四生人。”
  元光是先帝年号,听到那个日子,班贺骤然愣神,陆旋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出了问题。很快班贺意识到自己失态,眼神柔软,面色缓和下来。
  “初见你时,我就觉得你年纪不会太大,果然才十九。那时,你应该才过了生辰不久吧。”
  所以,他遭逢变故时才十八岁,失去了所有亲人,在仇恨与悲痛中,孤零零度过了那个生辰。
  班贺笑着问:“既然未满二十,取字了没有?”
  “没有。”陆旋道,“镖局里都是些武夫,顾不上这些。”
  “我给你取个字吧。”班贺说,“按理来说,应当加冠时由长辈为你取字,不过按现在的情形,难找那么个人去。我长你几岁,勉强可以充数。”
  陆旋定定看着他,双唇粘在一块儿,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班贺就当他默认了。
  思索片刻,班贺双眼一亮,轻拍手掌,一手揽起袖子,一手指尖在车辕上划动:“就取,‘言归’二字。”
  陆旋看他写完,又将目光放回他的脸上:“为什么是言归?”
  “取自诗经黄鸟,”班贺缓缓念道,“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见陆旋盯着他,笑着多解释了一句,“是回到家乡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是如此,实则黄鸟一篇讽刺的是,朝中尸位素餐的硕鼠横行,迫使背井离乡,室家离散,天下不平,无处安身。班贺是否还有别的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知道。”陆旋收回目光,目视前方,对这个字既不表示认同也表示不反对。
  “你若是不喜欢,那我还是不逞这个能,到时候交给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好了。”班贺靠回车厢,坦然地准备当做没说过。
  “恭卿。”
  冷不丁从陆旋口中听到自己的字,班贺面色一整:“陆言归,叫先生。”
  陆旋抿唇不言语,别开脸看向一边。
  片刻,他问:“那你的生辰呢?”
  班贺垂首浅笑:“我是先师捡来的,按常理应该定被捡那日为诞日,不过我是不在意的。”
  陆旋转过头来,眉宇间难掩疑惑:“为什么?那不是……你重获新生的日子?”
  班贺摇头:“能活着见到清晨的每一日,都是新生。于我而言,不必刻意强调某一日,每一日都认真度过,便是最好的庆贺。”
  陆旋怔怔望着他,难怪,他能对阿桃说出那样的话。
  不必想着只有等到特定的日子才能做,因为他把自己的每一日都看得同等重要。
  门帘一卷,阿毛从车厢里冒出头来,睡眼惺忪。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会儿刚醒,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师兄,你和旋哥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直听到龟啊龟的,这一路也没见到水呀。”
  陆旋:“……”
  班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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