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37节

  班贺浑身紧绷,全神戒备,姜迹出手的一瞬间,藏在袖中防身的匕首滑下,握在手中。
  姜迹并未将他放在眼中,铁爪似的手肆无忌惮向阿毛抓去。班贺脚下错开一步,身体往侧后方倾斜,掩在衣料之下的手臂却像毫无阻隔地清晰展现在他眼前,每一块零件、每一条组装起来的缝隙,还有外壳之下精准运转的内结构。
  班贺扬起匕首,刺向那条手臂,目光坚定果决,让姜迹几乎都要佩服他的勇敢尝试,以及愚蠢。
  那是天铁制成的钢铁义肢,他竟然妄想用普通匕首给它造成伤害。就是拿匕首刺向胸口与咽喉,都显得没有那么不自量力。
  但姜迹眼中的嘲弄轻蔑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与惊慌。他看见那看似脆弱的刀刃如同插入一块带肉的骨头,毫不费力地将外壳穿透,触到内部才停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铮”响。
  刀刃顺着外壳缝隙顺利刺入,班贺不给他留一丝反应的机会,找准角度,用巧劲一撬。
  即便他再怎么熟悉结构,毕竟普通钢铁材质与天铁完全无法比拟,匕首尖端不可避免地断在了机械臂内。
  右手像是陷入麻痹状态,姜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突然的变故使他又惊又怒,迫切想要将手臂收回,匕首仍卡在缝隙里,仿佛随时都能切断他与这条手臂仅剩的连结。
  被他一直所轻视的工匠面容纹丝不动,深邃的眼眸不透露半分情绪,稳稳站定在那儿。折尖的匕首横在身前,随时迎接下一次攻击。
  糟了……姜迹试着握拳,却只有手掌动了动,五指反应微弱,手好像快要动不了了。
  突然来访的不速之客并未料到班贺还有还手之力,一时轻敌遭受前所未有的大挫。姜迹对眼下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当即决定夺门而出,并未遭到任何阻拦。
  察觉危险逐渐远离,班贺僵硬的身体终于缓了下来,因护着身后阿毛挺得笔直的背一阵酸痛。
  班贺松开手,将匕首扔在地上,用力过度的手掌心通红,像是随便磕碰一下,血液便能喷涌而出。
  “师兄……”阿毛担忧地看着他,扶他到桌边坐下,“师兄你没事吧?”
  “没事。”班贺甩甩手,“不早了,休息吧。这两天你要跟着我,寸步不离,军器局有住处,咱们在那边住一段时间。那个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来了。”
  阿毛闷声不吭抱着他的手臂,班贺无声叹息,摸摸他的头。
  却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
  清晨班贺准时出现在孙世仪家门前,被孙母热情迎了进去。
  孙母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尤其喜欢孩子,见阿毛活泼懂事,给他塞了好些吃食。就坐在前厅等待的一会儿功夫,阿毛吃得腮帮子都是鼓鼓的。
  孙世仪一出来,瞥了眼班贺带来那巴掌大的纸包,又看了看他,伸出食指点点:“能看吗?”
  班贺一抬手:“请便。”
  孙世仪笑得露出一排牙,上手将纸包打开,看见里面是药材,随意拨弄两下,有些失望:“就这个?怎么看着还有黄芪?”
  他捏起一块,放在鼻尖嗅了嗅。班贺点头道:“不错,都是些补气止血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么。”
  “这还需要你特意准备?成,交给我了。”孙世仪豪爽揣进怀里,与母亲作别,随他们一同出去,“其实你也能自己交给他,今日骆将军要见他,让我把他带出来。”
  班贺侧头看去,孙世仪故作神秘:“骆将军,要带他去见一个贵人呢。”


第47章 镇守中官
  隔了一晚便收到孙世仪带来的药,陆旋难免惊喜,这样的办事效率也叫孙世仪感慨万千。
  “你几句话,他就真上心,难怪这么点小事你都要去找他。但凡府衙那些个人都有这样雷厉风行的速度,也不至于一件事拖他个十天半月,拖到叶都黄了。”
  军营里的武官与府衙那群文官处在不同体系之下,文武两官历来有间隙,办起事来都瞧不上对方的作态,难免颇有微词。
  陆旋笑笑,手里捏着药包,道了声谢就要回去,孙世仪又说道:“放下你就出来,骆将军要见你,我在这儿等着,你快点。”
  想也知道,问起来只会得到一句“一去便知”,孙校尉尤其爱卖关子。陆旋回到住处,将那包药放在桌上,看向何承慕:“这些药给你。”说完,他一刻不停地转身匆匆离开。
  他没有说一句多余话,不知从哪儿不声不响弄来了药,何承慕来不及道声谢,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何承慕从那只大灰耗子身旁走开,拿起桌上的纸包,袁志凑上来,看着他解开纸包,挠了挠头:“这药怎么喂?”
  何承慕摇摇头:“不知道。或许和人一样,煮了喂给窑神喝。”
  外敷药膏,内服汤剂治疗外伤,都是吃五谷杂粮会喘气儿的,应该出不了大错。
  方大眼煞有介事:“村里老猎户说过,那些山里的野狐子、野貉可机灵了,受伤、中毒都会自己去找草药吃,这些药给窑神应该不成问题。”
  实在不放心,那就一次少喂点,观察几天,有不对劲就马上停药,死马当活马医呗。
  那仨人扎在一起,研究怎么给一只耗子喂药,一口一个伍长,郑必武抱着胳膊:“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就这么点见识。一点小恩小惠就能笼络人心,把你们给收买了。”
  再好的性子,几次三番冷言冷语相对,也是有脾气的,何承慕本不想与人交恶,还是忍不住反驳:“伍长救了窑神,这不是小恩小惠,是大恩大德!”
  袁志站出来,反唇相讥:“说得这么起劲,可你连一点小恩小惠都没有给我们过。”
  有了同伴,何承慕越发有底气:“就是。你要能给我们好处,我们也听你的。”
  方大眼不算能言善辩,虽不说话,但坚定站在何承慕他们一方。
  前几天还被耗子吓得蹦上桌,这就同仇敌忾起来,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好糊弄还是淳朴。施与恩惠不一定能收拢人心,但有一致对外的目标肯定能。
  郑必武这就成了集火的靶子,反倒助力那几个团结起来,他不免好笑,满不在乎地挥着手:“去去去。谁要你们听我的,我可不和你们一路。”
  现在看来,这无聊的营房好像还能凑合再待一段时间。
  陆旋跟着孙世仪来到总兵府,孙世仪在大门口停步,让他自行进去,自己转身回了营地。陆旋轻车熟路,在后院见到了多日未见的骆忠和。
  骆忠和在家中未着甲,身穿一件窄袖常服,简练方便,手里翻看着一份帖单。见陆旋到来,忙招呼他坐下,问起营中近况,是否习惯。
  陆旋言简意赅,只道并无不习惯之处。骆忠和笑道:“那就好。你觉得,和你同伍那几人怎么样?”
  “将军是想问方大眼?”陆旋问。
  骆忠和伸出两指点了点:“聪明。”
  陆旋直言不讳:“此人有难得的虎力,勇猛异常,空手对刃毫不胆怯,对练时越战越勇,可为先锋。”
  上力挽一百二十斤,过此则为虎力,不数出。能被骆将军问起,显而易见,得到提拔只是找个机会的事。但军中不比其他,在叙州营地想要得到晋升,只能凭借战功,否则难以服众。
  陆旋思索片刻,问道:“小侄听孙校尉说起过越泽与蜑邦之争,事情平息了吗?”
  “那些南蛮相争已是常事,不值一提,我军抵达不出三日,便已平事。”骆忠和轻描淡写。
  “这只是暂时的,出兵镇压并不能完全解决事情,他们迟早还会再闹。这样反复,争斗不平,对此地百姓不是好事。”连吴大夫采药都不能随意出城,在陆旋看来,镇压治标不治本。
  骆忠和沉声道:“你以为,他们为何要争斗不休?”
  陆旋斟酌一番:“小侄对此了解不深。听闻,越泽、蜑邦当年还是同一个首领。因头人亡故,两个儿子相争,才最终分化为两族。”
  骆忠和:“不错。在我们眼中,他们一概是南蛮子,不分孰优孰劣。可在他们自己看来,本族与他族有天壤之别,即便越泽与蜑邦同根同源,现如今也划清界限,成了水火不容的两股势力。只要形成团体,他族便是异类。”
  “这道理在哪里都是相通的,与异类相争、抵抗是生存本能。小到这两个部族纷争,大到朝廷对治下南蛮各族的制约,再往大了说,我朝北疆数十年如一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与北戎部落对峙,亦是这个原因。”
  陆旋只是一介草民,他能明白对立相争的道理,却不曾了解到上位者如何看待这些事。此时骆将军的话让他意识到,不同位置看到的事情截然不同。
  “大争不行,不争也不行。”骆忠和意味深长,“若是他们相处平和,抱作一团,该忧虑的,就该是大兖了。那时候,才是真正让百姓陷入灾难里。”
  两族相争事小,站在朝廷的立场,甚至可以称之为南蛮各部的家务事。若他们联合壮大,有了对抗朝廷的野心与能力,被针对的异类就成了朝廷,遭难的就是大兖百姓。
  镇守边关要做的不全是镇压,最重要的是制衡。不能引起大乱,且保证朝廷地位凌驾于各部族之上,小争端不可避免,必要时,朝廷的人还要充当暗中拱火的角色。
  如何把握这其中的度,则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陆旋消化着这番话:“小侄明白了。”
  “这世上从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就算我将他们打服了,各个土司对朝廷俯首称臣、年年上贡,他们的后代子孙,谁能保证没有异心?方法,才是最重要的。”骆忠和笑笑,面对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小辈不吝赐教。
  陆旋想起今日是骆忠和叫他来的,问道:“骆将军,今日找我有何事?”
  “哦,对了。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骆忠和面容难得严肃,“一会儿见到人了,机灵点儿。你的事能不能成,他的作用举足轻重。”
  陆旋有所领悟,在这叙州城内,能让骆将军如此谨慎的,只有一人。
  要去的地方离总兵府不远,但陆旋之前从未注意过这座宅邸,若不是骆忠和亲自带他上门,他很难主动联想到这座宅子的主人。
  镇守一方的“三堂”中,总兵为武将,巡抚都御史为文官,而镇守中官则是代表着皇权。
  位高权重深受皇帝信任的太监,才有资格成为替皇帝监守各地官吏、兵权的镇守中官。这座没有匾额,大门清冷紧闭的宅邸正是属于那位大人。
  骆忠和只带了陆旋一人,陆旋上前叩响兽首铜环,稍候片刻,便有仆役前来开门,见到骆忠和,立刻将人迎了进去。
  仆役前去通报,没有等多久,仆从返回引路:“总兵大人请随我来。”
  进入院内,陆旋第一次见到那位令骆忠和怨念颇深的施大人,只在站定前看了眼便垂下头,以免失礼。
  施定宪身着裘服,四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白净无须,带着一股斯文的书生气,坐在池边看书,不时拿起桌上饵食慢条斯理喂鱼。不像个掌权的太监,反倒像个不沾世事的读书人。
  “骆将军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他转头看来,视线落在骆忠和身后那生人身上,片刻收回目光,定在骆忠和脸上。
  骆忠和不客气地在石凳上坐下,那笑容让施定宪皱了皱眉:“有话直言,别笑得不怀好意。”
  “你这话说的,我骆某人什么时候不怀好意过?”骆忠和手肘撑着桌面,顺势挨得近了些,“圣上五月生辰,已是在望,咱们做臣子的,怎么能不送上贺礼?我已叫手下人备好白狐裘一百、虎皮五十等等。还有水里府、平伐司奉上的茶芽、朱砂,宣抚司送了一对象……太多了,我记都记不住,这是礼单,施大人过目。”
  陆旋看见他掏出那份在自己府中看的贴单,原来是礼单,不知记载了多少奇珍异宝。
  “生辰?年都没过,就惦记明年的生辰,骆将军是为人臣还是为人子?”施定宪脸色复杂,快速扫了一遍礼单,“这些,与每年上贡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骆忠和哈哈一笑:“上贡是给朝廷的,贺礼是给圣上的。这您应当明白啊,施大人。”
  “……骆将军青天白日可是饮了酒?怎么净说些酒话疯话。”施定宪抬头看了看进门处,命人请走他的心都有了。
  骆忠和正经神色:“施大人,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事相求。”
  施定宪戒备地望着他,仔细他嘴里吐出的话,未入正题已是混不吝,言归正传岂不是惊世骇俗?
  骆忠和指着阶下陆旋:“送入朝中的贺礼,一律由施大人亲自遴选人员护卫入京,那是我一位旧友之子,名叫陆旋,请施大人赏骆某一个脸面,记下他。”
  陆旋心中愕然,骆将军竟然是想让自己以他的名义入京?
  施定宪闻言冷笑一声,眼中露出果然如此,他就知道骆忠和来者不善。
  “连你都不能随意进京,让我在进京的队伍里安插你的人?一旦出了差错,骆将军,你我有几个脑袋掉的?本就处在刀尖之下,还不安分守己,妄图插手,有什么事,不止你我,你的亲信部下,通通都准备掉脑袋。”
  边防总兵若是深受信任,朝廷就不会派内侍前来监守,这些拥兵自重的大臣未受诏书随意入京是重罪,以意图谋反的罪名砍了头都不为过,更何况是受他指使的生人,施定宪怎么敢轻易答应骆忠和的请求。
  骆忠和拍着桌面:“我以性命担保,不会出任何事!”他语气软下来,“护送贺礼入京,一切优待,京中还有各项赏赐,可以记功。那位义兄待我恩重,现如今只能回报于世侄,施大人,你想想,我骆某这么多年,有没有以公谋私,哪怕一次?”
  施定宪状似深思,薄唇微动,吐出一个字来:“不。”
  骆忠和已经把双手扣上了桌沿,哪怕再少那么一丁点自控力,这太湖石桌现在就在池子里泡着了。


第48章 祥瑞
  这庭院清静闲雅,少闻人语,一池锦鲤挨肩迭背挤作一团,在日光下折出粼粼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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