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结局(二)74
这话如一盆冰水灌下,方才的激动顷刻间消失殆尽,我说:“我知道,只要你将他们的儿子放了,这三千两就是我们的了。”
“你疯了吧,那狗杂碎可是杀了人!”
他重重咬定杀了人三个字,我觉得好笑,我说道:“这种事哪里没有,难不成你还真准备做清水衙门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现在只要你一句话,咱们就再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何况这对你并不是难事吧!”
“他可不止杀了一个,你知不知道那厮是地方恶霸,手上不知道有过多少人命案子,现在你还要我放过他么!”
他眼神分外笃定,眸子里满是杀气,我竟不知何时他这般热血了,我说道:“这世上每日不知会死多少人,你主持公道主持的过来么,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江淮安,我是为了你好。”我想伸手去抱他,他却侧身躲开了,他笑了,笑得格外刺眼:“为了我?”
唐明菀的自述(三)
我有些怕他这样的神情,看着他的双眼一时不知所措。
他脸色骤然一变,讥讽的笑意瞬间凝为冷厉之色,他抓起桌上的三千两,咬牙切齿道:“我如今新官上任,全县的百姓都等着我的判决,你却要我谋私,你说你是为了我?”
到最后,他猛然将那把银票砸在我脸上,我懵了,看着纷乱落地的银票,委屈吼道:“江淮安,你有没有良心,我还不是变着法想让你过好一点,你看看我每天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看看我的手……”
我举起双手给他看,没想到这一次他不再留情,看也不看将我一把推开:“滚!”
说罢,转身出了家门。
第二日,他命人将银票取走,人却不肯回来,我在家枯等了三天,也没等回他。
再后来,他回来了,带了一帮子人,那些人不由分说将镣铐加在我身上,我大喊大叫,问他是什么意思,江淮安却说,京城下了文书,要将我缉捕归案,押解回京。
我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他将那盖有刑部大印的文书递至我跟前,我才知道,这跟他果然没有关系,而是唐家出了事。
江淮安说他无能为力。
我甚至未来得及与他深入交谈,便被强行带离了豫县。
这些官兵铁石心肠,并不因我是女眷而怜惜几分,走了数日,鞋子彻底磨烂了,我的双脚满是血泡,可每日里仍被驱赶着上路。
我将身上仅有的首饰给了他们,才堪堪少受了点苦头。
回到京城我便被直接送入狱中,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母亲,才数月未见,她头上便多了许多白发,人也十分憔悴,我心疼至极,与她抱作一团痛哭,之后我才知道是因神庙塌方,天子问罪,季家落难以至于牵连到了整个唐家。
得知此事宛如晴天霹雳,季靖安位居高位,全家也没能幸免,那我们唐家岂不更是无力回天?
狱中日子艰难,我和母亲每日战战兢兢地过着,却还是免不了受欺负,母亲为了保护我,受伤更重,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皮。
后来,我们被拨去重建神庙,上头说是戴罪立功。
这样的寒冬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做重活,分明就是要人性命的,可我们没有选择。
我没想到我还能见到唐明珠和顾湘。
那是一个昏黄的下午,她们似乎刚从茶楼里出来,身着厚厚的貂裘站在路边说笑,和我如今的破败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怨毒地看着她们,若不是她们,我何至于此,尤其是唐明珠,唐家整个覆灭,凭什么她能独善其身,那个贺明琅到底有什么通天本领,能保全她免受牢狱之苦,为什么我的男人却只会告诉我“无能为力”。
我恨老天偏心,他对我从来都是如此不公。
可我没想到,只是这怨毒的一眼,也能惹祸上身。
顾湘说我身为阶下囚,还这么横,我知道她是最恨不得我死的。
这京城里的人最是势利,看她们衣着光鲜,便对我一顿好打,顾湘骂我淫邪,说我不吉利,唐明珠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我大叫“你也是唐家人,你就看着她这样侮辱我们么!”
其实我根本不指望她会为我求情,我淫邪不吉利,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唐明珠跟我是一样的,我身在泥沼也定要拉你一起。
我以为她会气得跳脚,当街与我争辩,那我的目的便也达到了,可这次却没有,狱卒问她是否认识我,她只是淡淡说了句“不认识”便转身上了车。
我身上又多了几道伤,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可唐明珠上车后,从里面拿出一袋银子,请那些狱卒吃茶,那些人收了她的钱,下手愈发狠了,她这是要落井下石……
那顿鞭子太重,我和母亲均落下病根儿,没有任何将养的机会,每日里还是被逼着干活,她到底年纪大了,终是没能挺过这个冬天便撒手人寰。
我抱着她逐渐僵硬的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外等待的狱卒不耐烦,粗暴的将她抢走,扔上一辆木板车,之后再不知去向,她光鲜了大半辈子,临了却连半点体面也没有……
没了母亲庇护,我的日子更加艰难,这牢里的人大都满身怨气,一言不合就开打是常有的事,我时常新伤盖旧伤,在凛冽的寒风里化成脓水流出,最后和衣服沾成一体。
这样无尽的绝望中,我时常幻想江淮安会来救我,可我再没听到他任何消息,我不知还能熬多久,或许在某一天,我也会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被草草扔到不知名的地方了事吧。
初春的时候,老皇帝死了,新皇登基,我迎来了大赦天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激动地晕厥了过去。
出狱那一日,父亲一早等在了外面,这是我被押解回京第一次见到他,他似乎苍老了许多,我抱着父亲哭的撕心裂肺。
父亲说要带我回家,不远处的马车里,我看到了唐明珠,我拉住父亲说:“就是她跟贺明琅害死了母亲。”
父亲没有同往常那样为我主持公道,却叫我安分些,别再惹是生非。
我们被安排到了郊外的庄子上。
又是庄子,我恨死了这个地方!
唐明珠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被我压在头上那么多年,她不甘心,如今还要这般侮辱我,好让我谨记自己曾是外室子的身份。
我屡次找父亲,希望他能为我做主,可父亲却说:“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唐明珠,他不会再为了我去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我笑了,我说:“父亲你变了,就因为她救了你,你连夫妻之情也不顾了。你对我母亲的死不闻不问,你可知道我娘就是被她害死的。”
“你娘的死都是我之过,与明珠何干?”
“怎么与她不相干,是她使了银子,故意找人打娘,我娘吃不消,这才去了,枉我娘跟你相伴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明菀。”父亲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是非曲直,我心中自有定数,明珠如今还愿意收留我们,就是念着骨肉亲情,我不希望你再去找明珠的麻烦,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我愣住了,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他神态坚决,我知道多说无益,这里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地。
我又想到了江淮安,所以身上伤势一好,我又跑了出来。
唐家倒了,我身上没有太多的钱,不得不缩衣节食、省吃俭用。
到豫县那日,黄昏正好,我想给江淮安一个惊喜,遂去了衙门里找他,衙差诧异地打量我,半晌才告知今日江淮安休沐。
我只有悻悻地回家,等啊等,月上梢头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江淮安。”
我奔过去猛然扑进他怀里,随即听到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在华京每一个日夜,我都无比想念他,也是这样的念头支撑我,独身一人跋山涉水,从华京回来豫县。
只是片刻,江淮安便推开了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满腹心事想对他说,可他却没有看我,而是将目光移到地上,他脸上神色凝重,眉心微微皱起。
我面上笑意僵住,随即也看了下去。
那地上躺着的是一截摔断了的糖人,黄澄澄的糖身上此刻沾满了尘土,已然是不能吃了,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过往对他的了解,江淮安并不是个爱吃糖的人,那么,这应该是别人送他的,是女人么?
江淮安俯下身子,将那截糖人捡起,试图重新拼凑起来,折腾了半晌,无能为力,于是重重叹了口气,看他怜惜的模样,我更加确定,这就是女人的东西。
“江淮安!”我又叫了一声,他这才正眼瞧我,眸光中却有淡淡的疏离。
我说不下去了,我本以为看到我,不说欣喜若狂,激动万分,也该是热情以待,可他并没有,冷漠太过明显,甚至让我觉得,他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他这样问。
“我不能来么?”我反问他,看向他手里的糖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想到我不在的日子,你已经有了新欢,日子过得很滋润嘛。”
我的话酸气冲天,难怪从前恨不得住在衙门里的人忽然休沐外出,原来是陪别人去了,我渴望他否认,可他没有。
“是谁?多久了?”我追问,心里一阵失望难过,说话的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温婉。
“你不认识,有三个多月了。”他如此回答,顿了一顿又道:“并且,我已与她定了婚约。”
这话如晴天霹雳,我不由地后退一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居然已经订婚了,鼻尖一阵酸涩,眼睛一瞬间有些模糊,我眨了眨眼,却比从前更清晰了,我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他沉吟一瞬,说道:“我可以给你买间院子。”
“呵!”我怒极反笑:“你要我做外室?”
我唐明菀怎么能做外室,这辈子,我最恨外室,我气得咬牙切齿,可江淮安却摇头了:“不是,只是作为你我相识一场的赠礼。”
我愣了愣,他这是要跟我一刀两断,义断情绝,我扯住他的衣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道:“江淮安,你可是说过,要跟我过一辈子的。”
他掰开我的手,一字一顿说道:“那是从前,如今我改主意了。”
这话说的十分可恶,我怒道:“你就这样对我?”
“这样?哪样?明菀,你不妨问问自己,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我怎么对你了,我……”
“当日你收受人家三千两,你忘了么?”提起这事,他情绪有些激动,显然他很在意,当初这事还没来得及解决,我便被带回了华京,之后我遭遇变故,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所以,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他此刻提及,我才想起来。
“那还不是为了我们好!”
“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你自己?”他脸颊的肌肉跳动着,我知道他正咬着牙忍耐,胸口剧烈起伏着,那神情,好像我再多说一句,他便要冲上来吃了我,好一会儿他强压下怒气,又道:“当日我被贬至此处,你一路追随,我本也想着,前尘往事便都算了,当初贺明琅能从随州重回京城,我江淮安也定然可以,以后好好同你过,可是你呢?”
“我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我不敢大意怠慢,任何事都十万个小心谨慎,生怕出了纰漏,这里面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不是不知道,但你明知我处境艰难,却依然要将我推至两难境地,唐明菀,你还敢说你是为了我?”他面如凶神,步步紧逼。
“我没有!”我连连后退。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那恶贼若不是求我无门,焉会找上家门去求你。”
“我、我怎知这些,我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唐明菀,你如今还装什么无辜,好歹你在季家也做了几年正房夫人,你会不懂这个,你就是受不了苦,贪图享乐。”
他猛然向前一步,一张脸乍然在我眼中放大,要吃人一般,我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江淮安,身子不自主地往后急退,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一般互相绊住,陡然摔倒在地。
“啊——”
江淮安居高临下看着我,丝毫没有要扶我起来的意思。他说着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凄凉:“三千两,你这是要用我的命来换啊。”
“江淮安,我真的没有……”我喃喃辩解道。
可他不听,闭了闭眼继续道:“明菀,虚情假意是换不来真心的。”
我看着他,眼泪终是流了下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说罢,举步从我身边走过,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离开,那种失去的恐惧顷刻蔓延了我的全身,如果没有他,这世上我还能靠谁呢?
我不顾身上的疼痛,赶忙起身拉住他的衣角,内心的恐慌却丝毫未减,遂半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淮安,别走,我知道错了,你别走……”
说着我忍不住哭出声来,这辈子我都没听自己这样哭过。
“我曾想真心待你,可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他强硬地掰开我的手,道:“走到这般境地,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怨你,我江淮安也不会欺负女人,安置你也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义,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不相干吧。”
江淮安走了,任凭我在巷子里哭了整夜,他也没再出来过。
第二天,他的属下将我带走,安置在县北的一间院子。
我跟踪了他数日,终于见到了他的未婚妻,那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瞧着很是温柔,其他再无出挑的地方,相貌身材,不论哪样都比我差远了,我怎会输给这样的女人。
我又重拾了信心,颓废数日,我头一次对镜梳妆,然后瞅准了机会,去找了她。
那天,风和日丽,那个女人卷了袖子在院中晾晒草药,不时地跟身边的丫头说几句,我敲了敲门,她抬头愣了一愣,问道:“姑娘找谁?”
我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我叫唐明菀,是江大人的……朋友!”
“朋友”二字我刻意顿了一顿,任由她胡思乱想,她打量我一番,将手上的药草交给丫鬟,说道:“我出去有些事,你先将这些整理好,晚上我再来归类。”
她随即跟我出了门,我们进了间茶楼,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我以为江淮安如今的眼光,选女人至少也该是某官家的小姐,或者富户的千金,却都不是,我微微有些失望,就是这样一个寻常女子能将他从我身边抢走。
她叫阿凤,父亲是县里有名的妙手回春,家里开了间药铺聊以为生。
我开门见山道:“阿凤姑娘,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谈一谈子贡的事。”
其实我很少叫他的表字,我更喜欢淮安,可表字终归更为亲昵。我故意说得暧昧,惹她胡想,进而生气,这一招对付女人,是无往不利的。
“其实,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她笑了笑,面上半点不悦的神情也无,“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我支持他做出的任何决定。”
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了愣,道:“什么意思?”
“你们一切的过往,相知相识相爱,甚至后面所有的变故,我都一清二楚。”
她都知道!江淮安说的?
一时间有种羞耻感涌上心头,那意味着我从前的过往,都□□地曝光在眼前这个女人面前。
“唐姑娘,若我没猜错,今日你来应该是希望我主动离开他是么?”阿凤继续道,“我不会离开他的。”
我压抑着起身离开的冲动,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我不能不战而败,遂笑了笑,装作自然地说道:“这样你都愿意跟着他,阿凤姑娘还真是大度,他是不是跟你说,是我纠缠他的?”
阿凤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故意诋毁你,毕竟你曾经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梦,你们俩年少时犯下的错,都已付出了代价,如今你也该悬崖勒马。”
“悬崖勒马?你恐怕不知我如今住的地方都是他给安置的吧,他是什么意思,你清楚么?”我继续刺激她。
阿凤笑了笑,说道:“我自然知道的,因为那间院子,是我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