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数十息后,地动停止,却给众人带来了难题。

  宁祺与扶风的位置太过刁钻,上头的人够不着,陡坡下又踩不到实地,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

  况且这树枝伶仃晃荡,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宁祺红了眼眶,这是两辈子,为数不多为他不顾性命的人。

  “扶风大哥……”

  “别怕。”

  扶风声音一惯温柔,哪怕他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也丝毫瞧不出费力,但哪会不费力呢?

  树枝上堆了雪,冻得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没了知觉。

  肖翼一脸着急,骆玄策走时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宁祺,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绝对可以死一死了。

  “放开我吧。”宁祺冷静开口,他很感激扶风为他不顾性命,但就是如此,他才不愿意扶风出意外,若没了他当累赘,扶风就能坚持久一些。

  “不许说这样的话,会没事的。”扶风只觉好笑,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多少年了,也没谁能令他做到如此地步,但宁祺瞧着,就是要被捧在手上的人。

  也不怪他不顾一切。

  肖翼听不到两人低语,但瞧宁祺的神色就能猜出些什么来,一边让搭人梯手拉手延伸,一边大声道:“你俩不要做傻事,马上就好!”

  好在梯队很快搭好,一点一点探到下方,肖翼身手好,承担了救人重任。

  到两人跟前,也不敢去碰树枝,伸出手欲将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拽住,那人却阻止了他:“先救王妃。”

  说罢,用力将宁祺甩上来,树枝受力,又是一番大力摇晃,已经出现了危险的折断声,惊得肖翼心惊胆战,虽然他不知道这股惊慌从何处而来。

  宁祺见势,也不拖沓,利落配合着人往上爬,他心里清楚,多耽误一瞬,扶风就多一分风险。

  咔!

  那树枝倏然折断,直往下坠去。

  肖翼心中的惊恐之意达到了顶峰,来不及思考此举有多危险,手疾眼快抓住了那双通红修长的手。

  骤然承了两人下坠的力度,最下端的士兵一下反应不及,手上脱力,肖翼和扶风两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往深渊坠下去。

  宁祺脚刚着地,转身就目睹了眼前一幕,心狠狠沉下去,张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

  *

  崖底,肖翼缓缓睁开眼睛,脚上传来一阵难忍的疼痛,周身背面很冷,身前却是一片温暖,他费力抬起头,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这男人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身上落了雪花,脸色苍白如纸。

  肖翼一阵恍惚,在下坠过程中,这男人不顾危险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挡去各方伤害,他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何能舍己为人到这种地步。

  他唤了几声,没人应。

  他忍着脚上的疼,轻轻挪开揽着自己的手臂,坐起身来,检查了下自己的脚,小腿上该是被乱石蹭了下,有些深,雪冻住了流淌的血。

  周围一片白茫茫,离他十丈远的地方是笔直陡峭的崖壁,还有个山洞。

  肖翼试着将人拉起来,却在下一秒顿住了,这人背上一片猩红,血水已经沁入雪里,染红了一片,肖翼心头一震,眸子泛红。

  必须尽快将人弄到山洞里,再躺下去,这人血非流干不可。

  其实他在战场上受的伤多了去了,这点根本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更大的伤害都被这男人挡去了。

  咬咬牙,肖翼起身,将人从雪里掏出来,费力将人抱起来,一步一个雪印,步步蔓延到洞口,洒了一地梅色红血。

  这里人迹罕至,原是不抱任何希望,但瞧见了角落里不知堆了多少年的干柴和兽毡,肖翼还是松了口气,暗叹运气不错。肖翼一手撑着怀中男人的重量,一手胡乱拉开兽毡,见铺得差不多就小心放下。

  做完这些,原是该松口气,但他不敢松懈。

  摸索出随身的火折子,试了几次才将火引燃,微弱的光慢慢壮大,最终照亮了山洞。

  这山洞说大不大,肖翼特意选了离洞口最远的地方堆火,否则只怕还未等人找到,自己就先冻死了。

  之后他又取来雪水,找了破罐子温热,一点点擦去扶风背上的血。

  这时才知道这男人伤得多重,整个后背都被乱石树枝蹭刮,几乎没一块好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震荡再次席卷而来,教他眼眶发热。

  这人怎么会那么傻呢?

  明明自己从未给过他好眼色啊。

  清理好扶风的背,约莫着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这才一瘸一拐出山洞掏了雪,温热之后处理自己的伤口。

  在火堆旁逐渐暖和过来,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不过尚且可以忍受。

  他担心的是这男人,他身上的温度不断降低,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就像当年的肖老将军,临终前也是这般,身上的温热一点点散去,最后再也醒不过来。

  肖翼慌了,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

  他凑近火堆,将自己烤热了再将人搂在怀里,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温暖他,如此反复,倒真让他得了逞,感觉到这人温度不再流失,肖翼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被耗尽的体力终于腾出时间来放肆,轻轻一蹦,肖翼就溺在它的温柔里,沉沉睡去,不问世事。

  *

  翌日,肖翼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迷糊劲儿统统被吓干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可没忘记这人背后惨不忍睹的伤痕。

  “无事。”扶风醒得早,背上火辣辣的痛折腾着他,睁眼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躺在自己身侧,还那么抱着自己,简直像做梦一样,瞬间生出一种这伤受的值的念头。

  “什么叫没事,你不知道自己伤得多严重吗?谁让你自作主张护着我了,小爷皮糙肉厚,换了我只不过是些皮肉伤,你倒好,细皮嫩肉,不留一身疤才怪。”

  肖翼一股脑怨了一通,见人垂眸不讲话,想是自己话重了些,有些囫囵安慰道:“你也不必上心,我有邱神医的无痕膏,等回去送你好了,不会留疤。”

  “嗯。”

  “为什么要救我?”肖翼低声问,声音快被他吞回肚子里。

  “没有为什么。”因为不想看你受伤啊,扶风轻声在心里,讲给自己听。

  肖翼嗤笑一声,“那你真傻。”

  “大概吧。”可不就是傻吗。

  沉默半晌,肖翼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搭在人家腰上,急忙收回了手,“我们必须赶快找到出路,否则不被冻死也会被饿死。”

  “受伤了没有?”

  肖翼一顿,“无事。”

  得,这是又原封不动还给他了,扶风轻笑。

  “我瞧瞧。”

  这时火堆已经很暗了,肖翼却还是瞧出了不对劲,心底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他迅速扣住扶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抚上扶风的脸。

  只犹豫了一瞬,就撕下了那层伪装。

  带血真心

  扶风一时不察,被肖翼得了逞。

  洞内昏暗,但也足够看清人脸。

  两人四目相对,静静看着对方,谁也没有首先打破平静。

  隔了两年,再次见到这张脸,本该陌生至极,但心里却生出入骨的熟悉,甚至连眉尾浅淡的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骗我。”

  肖翼淡淡开口,听不清情绪。

  “耍着我好玩吗?”肖翼将手里那张能伪装陌生脸欺骗他的面具向火堆掷去,火舌很快席卷了谎言,燃起越发明亮的光,照在扶风绝丽的脸上,肖翼微微侧过头,不去看他。

  扶风苦笑,哪里舍得耍着人玩呢。

  突逢此变,面具没有抹药水,却是被瞧出了破绽,生生暴露在肖翼眼前。

  他知道肖翼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这人平时嬉皮笑脸,一副混账模样,到处招人生气。一旦真的生气,却是面无表情,让人猜不出真正在想些什么。

  “我没有耍你。”

  “呵。看了我整月笑话,很好笑吧。”想起自己整月为他伤神,肖翼脸色终于稍稍变了变,却是变得更黑了。

  一阵沉默,肖翼听不到扶风回应,自觉没趣又唾弃自己,最终苦笑一声,他还要盼着什么呢,忍着腿上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他此刻不想待在这里,待在这人身边。

  太难受了。

  哪怕是打一场仗,也是轰轰烈烈不拖泥带水。

  感情这事真他妈太折磨人了,也许他肖翼就适合孤身一人,天大地大,宁愿沙场上御马纵横,也不要把牵挂分给别人,惹得自己一身不对劲。

  真真憋屈。

  想他肖翼二十几年奔波沙场,肆意洒脱,从没有像此刻这么怂过。

  见肖翼欲起身离去,扶风眸色一深,没来由便知道,这次再放走了肖翼,他就真再没有机会了。

  肖翼只觉身后一热,下一瞬,天旋地转,身上覆来熟悉的温热,双手被固定住,动弹不得。

  双手被束,但好歹嘴是自由的,肖翼想也不想开口骂道:“扶风,你他妈欺人太……”

  剩下的话,被衔接在一处的唇瓣压回去。

  肖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眸子映着扶风近在咫尺绝丽无双的脸,所有感觉聚在唇上。

  黏在一处的温热,微微蠕动带来的颤栗,湿热赖上他的唇,一路势如破竹,破开千军万马勾着他的舌尖纠缠在一处,荒唐又理所当然。

  方寸大乱,明明寒冷,却意外升起热意。

  扶风微微松开肖翼,身下人从未有过的乖巧,但同样充满了诱惑。红唇,茫然,含秋水的眸,样样都在考验他的定力。

  真是败了,扶风想。

  “还跑不跑?”

  耳边温柔低语的问话,生生让肖翼软了下来,却是哼了哼,显然是不想屈服。

  扶风凑得极近,像蝴蝶觊觎花瓣,将倾不倾,瞧扶风显然嘴硬的模样,压下去一个轻吻。

  “说话。”

  肖翼恼了:“你烦……”

  好吧,指望肖翼这张嘴能说出好话,那比登天还难。

  最后,肖翼不再哼哼,约莫是被亲服了,那红唇像能滴血一般,诉着扶风的罪行。

  直到感到顶着自己的灼热,肖翼才变了脸色,不管不顾挣扎起来,不过扶风修为本就高深,肖翼这一下跟玩闹无甚区别,但背上却是撕裂的疼,扶风皱眉:“我背疼,该是流血了吧。”

  肖翼身子一僵,倏然停止挣扎,怒道:“将你的东西拿开,否则别怪小爷不客气!”

  扶风低笑,反倒凑得更近,欣赏着肖翼越来越黑的脸,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他的额头,诱道:“肖翼,你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想要你。”

  “你……”不知羞!像是想到了什么,肖翼脸色又变了,“你他妈不是在皇城与人结亲了?大老远跑来边关耍我,滚!”

  “哪里结什么亲,我不远万里来寻你,你就这般想的?”

  “骆玄策说的。”肖翼撇嘴,尴尬撇过头,就是不看他。

  “那是骗你的,我不易容,就你这性子,容我近身才是怪事,要骗你也是我的主意。”扶风默默认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见肖翼又有变脸的趋势,急忙道:“我来此不为其他,就为了你肖翼,放你走了两年,原想你会想清楚,现在看来……”

  扶风轻叹口气,对肖翼这种一根筋显然很无奈,“肖副帅,我心悦你,试着接受我吧。”

  这不是扶风第一次这么正式表明心意,但却是肖翼第一次触动。

  这人不远万里,从皇都跑来大漠受苦,生死一线为他挡去伤害,想来就是心底发颤,酸酸涨涨。

  “不说话,就当你是应了。”

  肖翼还是不说话,扶风陪着沉默,他等得习惯了,也不在乎一时半刻,顶多再次被宣判死刑。

  就在扶风以为肖翼要开口拒绝时,听到他说:“我是个无根的人,早把一身热血献给了疆场,是注定要保护殿下的利剑,可能这辈子都会在战场度日,即使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玄王殿下他同样记挂你的安危,相信我,绝不想看到那一幕,你过得好,他比任何人都要欣慰,也许他不要你策刀身前呢?”

  肖翼微怔。

  “肖翼,这天下,迟早有太平的一天,如果你不愿意,我也等得起。”顶多是时间罢了,不过是抓准肖翼心软,逼他正视自己的感情而已。

  又是可怕的沉默,肖翼脑海里回荡着扶风的话,怔怔道:“往后不许骗我。”

  扶风听出了肖翼的意思,心头一喜,“好。”

  “你到底是谁?”

  这问题再次使气氛陷入死寂,却也具有非凡意义,这是肖翼从心底接纳扶风的第一个问题。

  可他的身份……

  “不愿意就算了。”肖翼压下心底莫名升起的失落,只是悄然回归了面无表情。

  扶风认真看着他,这番变化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低头吻了吻依旧嫣红的唇,凑近肖翼耳边道:“焰祈,我叫焰祈。”

  焰,焰国皇姓。

  肖翼微微睁大了眼睛,数十息才平复下来心里的震荡,让扶风放开他。

  扶风却是不乐意了,“刚答应了我就想溜?肖副帅,这不厚道吧。”

  肖翼头脑一热,凑上去狠狠啄了一下扶风的唇,这人惯会占他便宜,完了气呼呼道:“小爷出去找吃的,你他妈想饿死吗?”

  “不行,这里的东西不能吃,四处是瘴气。”

  “总有活物吧。”

  “都去山那边了,留下的也是常年在瘴气下长大的,更致命。”

  “那怎么办?”

  扶风忍着背上的疼,“收拾一下,我们下山。”

  这里四处是未知的危险,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威胁。

  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山洞,昨夜未下雪,雪地上猩红血迹还在,瞧了就让肖翼想到昨天的情形,“焰国竟然会有你这么蠢的皇子。”

  扶风好笑,知道肖翼嘴硬,也不在意。

  肖翼脚伤有些严重,若在雪地里走下去,不废了才是怪事,于是趁人不备,扶风将人打横抱起,足间一点就在林间穿梭起来。

  “你他妈不要命了?”他可没忘记做夜替扶风处理伤口时,那狰狞的伤。

  扶风确实疼,整个背火辣辣的,有温热顺着肌肤流下去,不用想都知道是流血了。

  他苍白着脸:“别动,不许再骂人。”

  肖翼安分下来,一路听着扶风的心跳,又是半个时辰,才堪堪见到了山脚。

  *

  宁祺在山脚焦急踱步,肖翼遇险,他也知道骆玄策的计划,不敢贸然出兵到山上搜,却又十分焦急。

  昨日匆忙下山就回营找了杨烈,让他挑五十亲信,连着上山的百人一起进山搜索,但直到现在,仍无任何消息传来。

  一个是骆玄策的生死兄弟,一个是不顾危险救自己性命的大哥,宁祺觉得,除了上辈子目睹骆玄策的死,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慌乱过。

  哪怕脑子里堆了再多谋略计策,到了这一步,统统没了用武之地。

  但偏生他不能表现出慌乱,这大营内鬼,还未揪出来。

  “王妃,你看!”

  一人打断了宁祺思虑,他猛然朝那处望去,扶风抱着肖翼,堪堪落在雪地上。

  一颗巨石还没落地,就见扶风身形晃荡,将肖翼放下,自己随之倒下。

  肖翼手忙脚乱拥住扶风,一脸焦急。

  宁祺里来不及想扶风为何露出了真面目,立即对杨烈道:“杨副将,快,将他们秘密送到城中找大夫医治,不要走漏了风声。”

  杨烈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二话不说就带人将肖翼和扶风送走了。

  宁祺冷静下来,吩咐人将山里搜索的人撤回来,并叮嘱他们不许同别人讲今日之事,最后回大营,见一切照旧,才招了小六就往城中赶。

  做完这些,已临近傍晚。

  到城中时,两人的伤都处理完毕,扶风还在昏睡,肖翼腿伤被妥善处理,正待在扶风身边发呆,杨烈一脸惊疑的盯着扶风。

  他回过皇城,显然是见过这位情阁花魁,甚至当年肖翼打赌去情阁之事,他也是参与者,不懂这人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又不敢贸然开口问如今魂不守舍的肖翼,只好暂时在一边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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