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他不信。

  她不可能死, 她不能死。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改变自己,成为前世她喜欢的模样,她怎么就能突然离去呢。磅礴的雨倾下, 骏马疲累跪倒在地, 封垏被掀翻出去,落在一地泥泞里,原本俊朗的外表蒙上泥浆,唯独眼底有一行清净润泽的细痕滑落,很快便被肆虐的雨水洗刷掉。

  李思安找到封垏时,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铮铮铁骨弯腰驼背,手中紧握着一方帕子,乌黑的痕,看不清原本的样子。李思安用力拉了他一把, 急道:“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跪着, 能解决什么问题。”

  封垏借力起身, 却迈着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走了几步。

  李思安急了,猛地拉他一把, 壮汉宛如棉絮,又重新跌坐在地。狂风大作, 暴雨倾倒,在一片嘈杂声中,李思安仿若听到男儿低沉的呜咽声,低下头细听,却只听到一句怅然:“我最终,还是没留住她。”

  李思安毫不知情, 只是嚷着嗓子大声问:“你说谁?红姐吗?红姐有消息了?”

  封垏摇了摇头,也没解释。一口气没喘完,头一歪便直接摔进雨泥之中。

  李思安和厮使手忙脚乱将封垏扶上马车,又派人急急请来太医,折腾了大半夜,人才悠悠转醒。

  崔汝南坐在床榻为封垏擦拭额上的汗,见他醒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叹息道:“你这孩子,自己身体不好不知道吗?这么大的雨天还要往城外跑,若今日思安找不到你,你这条命就完了。”

  “死了也挺好。”封垏心中只有这个念头,若是死了,他拼命跑,兴许还能在黄泉路上看她一眼,甚至可以夺了她的孟婆汤,若再有来世,他希望她还能记得他。

  就像他今生这样。

  若是她不愿意,他记着她也行,那样的话就换他围囿于她左右,做那个处处讨好,处处迁就的人,只要她能长寿百年,就算让他早早死了,他也愿意。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丧气直接戳痛李家人的心。崔汝南摇头直喊“冤家”,李思安则皱眉,揣着小心问:“原本不想问的,但是实在忍不住。你这般不要命,难道是红姐出事了?”

  崔汝南听言,脸上有惊又喜也有忧。殷切的目光落在封垏的脸上,见他深色的瞳中宛若死水无波,这才悟出,这孩子怕是动了真心。

  封垏不言语,崔汝南吩咐李思安将太医送回去:“你们该歇着去歇着,我在这陪着说几句话。”

  李思安想继续问,被崔汝南打了一个手势,才闷声出门。室内独留崔汝南与封垏,没有外人便不用拐弯抹角,崔汝南直言问:“可是霜莳那孩子出事了?”

  封垏眼中的光转瞬即逝,又变成一滩死水。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自我否定道:“一定是假的,我不信。”

  崔汝南想问问封垏何时动了心,又因何动了心,是情投意合还是一厢情愿。可是人都不在了,再问这些毫无用处,也更容易往封垏心上捅刀,无奈地叹了声“可惜”,便好言安抚:“若是假的,你也不会怒火攻心,差点丢了性命。既然故人已去,哀伤几日便罢了。你若是有想法,姨母去给你寻个媒婆,汴京的姑娘那么多,霜莳那样的姑娘,不是没有。”

  封垏苦笑。

  他这个姨母可真是为了他好啊。

  以为换一个人,好了伤疤便忘了疼么?夜夜梦回,就像是前尘往事,算下来,他与霜莳有两世情缘。虽然从未与她情投意合,可这老天赏赐下的情缘,摧人心魄的哀伤,哪会有人能替代得了她。

  封垏想啊,霜莳当初毅然决然从李家搬出去,无非是真心换不来真心,有这样一位凡事先考虑己身的主母,霜莳的日子大约很难过吧。

  自己还那么混蛋,怀疑她,质问她,甚至从未给过好颜色。被弃子一般对待,彻底冷掉的心,想要捂热哪有那么容易。他还天真的以为慢慢来,她有一日终会朝她放下心防,可惜啊,没人再等他。

  封垏猛咳一声,口腔中的咸腥味蔓延,牵扯得心钝痛,像被千军万马夷平一般。

  封垏起身,不顾崔汝南的挽留,面色铁青道:“今日当值,大内无统领,恐会生事。姨母早些歇息,改日再来探望。”

  皇宫中的夜色更深,刚下过雨,靴子踩在上面,连激起的水花都是凉的。檀朋跟在封垏身后,将军的背不似往常那般宽厚结实,微微颓着,像是饱经风霜的老汉。

  有不长眼的黄门险些撞到封垏,吓得磕磕巴巴跪地讨饶。若放在往日,封垏会直接将人擒拿,质问他因何在宫中慌张奔跑,若不问个一清二白便不会放人。今日奇了,将军竟然权当没看见,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夜幕里,若是再提个灯笼,活像索命的黑无常。

  檀朋觉得怪,控制不住嘴巴,直接问:“将军今儿怎么了?被黄鼠狼将魂勾走了?”

  封垏起初没搭理他,听到黄鼠狼三个字,回首猛地锤了檀朋胸口一顿,惹得檀朋呲牙咧嘴:“将军若是再这样对我,下次便不帮您跑腿了。天晓得我去江都这一趟,遇到多少诡异的事。”

  听到江都二字,封垏回神问:“都有何事?”

  “就霜莳姑娘说的那个饴糖,我从楚州一路问到江都都没寻见。您不知道我最终在哪儿找到的吧,在京都长街糖水铺。掌柜的说,这糖只有咱汴京有,别处并无分店。”檀朋满脸怨气,“我当霜莳姑娘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连将军都敢骗。”

  封垏苦笑,小狐狸就是小狐狸,哪怕给你捧着糖诱惑你,也会在上面撒上一把咸盐。

  檀朋见封垏笑了,以为眼前的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便添油加醋道:“下次若让我碰见她,一定好好说道说道。”

  封垏的脸上变了颜色,眸中的风雨欲来,吓得檀朋一哆嗦:“俺知道了,俺保准什么都不说。”

  封垏皱眉,缓了缓才问:“还有何事?”

  檀朋撇了撇嘴:“我在楚州边界目睹了一件事,一堆老爷们围着一个马车,往马车上倒油,然后点了一把火,直接将马车给烧了。我听另外一个路人说,那马车里有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还有厮使和女仆,好像说是犯了事,朝廷命官就地处理了。一个姑娘能犯什么事,这些人可真心狠。”

  封垏突然回首,阴恻恻地盯着檀朋,吓得檀朋一哆嗦。以为封垏会嫌他为何还有时间游哉看乐子,忙解释道:“马想吃草,我就歇那么一会儿,没敢多耽搁。”

  封垏慢慢踱近,周身的寒凉之气袭来,檀朋是个大身坯子,在他面前却显得异常弱小。檀朋瑟瑟,转瞬衣领被抓住,冰冷的盔甲被封垏当个纸片一样被紧紧攥住,不给他留一丝呼吸的空隙。

  封垏咬紧牙关,猛吸一口气才问:“是什么样的马车?里面的人可见到?”

  檀朋憋得脸又青又紫,拼命挣扎却也不得法:“就李家给姑娘们置办的那种小马车,只听得到有女人在哭喊,并未看到人。将军将军,您快放开,我要憋死了。”

  死了吧,都死了得了。

  封垏双眼猩红,怒吼道:“为什么不去看看,为什么不管不顾,为什么不去救!”

  檀朋快要断气了,从齿间挤出一句:“火,火烧起来了,没法,救了。”

  即便救了也是徒劳,不过是亲眼目睹她的死状。原本还保有一丝侥幸,想卸掉差事亲自去寻她,却没想到却被檀朋这番话硬生截断这幻想。

  多好的姑娘啊,一朵开得正艳的娇花,被折断烧毁,连花泥都做不成了。封垏只觉得天地都在转,一个趔趄,又跌入黑暗之中。

  *

  江都临海,繁花似锦,连空气中的咸鲜味都让人觉得顺畅。霜莳主仆这次运气好,路上没遇到劫匪,顺顺当当地从楚州行至江都,一路畅行抵达韩家别院。

  霜莳没跟祖母派来接应的人相认,只因霜莳觉得那样兴师动众,若被叔伯两家知晓,免不得会上赶着来给她下绊子。祖母自从身体抱恙,便搬至别院修养,霜莳下了马车便往院中走,瞧见王嬷嬷迎面走来,眼眶先湿了。

  王嬷嬷是祖母的陪嫁,与祖母一样,最是疼爱她。紧紧握住霜莳的手,忙看上看下,眼含泪花,哽咽道:“姑娘瘦了许多,脸上的肉都没了。”

  舟车劳顿,难免不蹉跎身子。霜莳一展笑颜:“以前那是婴儿肥,如今瘦下去,反而更轻盈了。”

  王嬷嬷拉着霜莳的手往院里走:“快半年没见,竟变化这么多,若是被老夫人瞧见,该心疼了。”

  霜莳低声问:“祖母可还生气?”

  “听说你在汴京李家过得不好,好几夜睡不着觉。一直长吁短叹说此步走错了,将你往火坑里推,自责都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王嬷嬷挑开帘,使个眼色,悄声道,“快进去瞧瞧吧。”

  帘子挑开,韩老夫人正在假寐,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模样。

  霜莳抿了抿唇,上前跪在祖母膝下,郑重地请安:“祖母万安,孙女辜负了您的期许,从汴京回来了。”

  韩老夫人合着眼,未让霜莳起,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霜莳知晓祖母的性子,起身上前,趴在韩老夫人的腿上。委屈道:“我知晓祖母责怪我自作主张,可是汴京李家不愿接纳孙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来想在宜园虚度此生,可是还是逃不过李家人的牵制,不仅被人占了院子,还沦落住硬邦邦的木床板。”

  韩老夫人微张一只眼,觑了觑霜莳,又哼了一声:“那是你没能耐。”

  肯说话,那代表确实没真生气。霜莳撅着嘴巴撒娇:“我还没跟祖母学会砸铁呢,您就让我敲锅,本事能耐都没有,肯定是不行的。这次回来,旁的我都不干,只想跟祖母学点本事,省得日后出去被人欺负。”

  韩老夫人道:“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跟你一样,被人赶到别院。”

  霜莳笑了笑:“那是您不想听叔伯聒噪,才搬来别院的。您别打量孙女不知晓,门外的大黑二黑都养出凶神恶煞的脾气了,谁来都能成为他们的盘中餐,叔伯们是不是都不敢来啦。”

  韩老夫人喜欢霜莳的机灵样儿。

  霜莳这孩子不适合高墙大院,女人之间的宅斗之争,都是勾心斗角日积月累下的经验,韩老夫人知晓李家生存不易,因为霜莳本性纯良,在她的眼里,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人,都可称之为善人。

  半年之久,霜莳倒是比先前聪明了许多,也算没白折腾一回。

  韩老夫人摸了摸霜莳的脸,哀叹道:“你若是能在李家久居,我这个老婆子除了担忧便是盼着你好。汴京安稳,李家又能磨练人,只要能嫁个好人家,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可是你偏不愿,我也能理解,当初也是忍不下才远嫁江都。你这孩子别的没学会,预感不好就会逃之夭夭,跟我一样。”

  这世间的女子最是难,男人可以闯荡天下出人头地,可是女子能从四方小院嫁到更大的四方院子里,就成了她们的造化。可是,鼎盛的门第也有不好的地方,还不如这样的四方小院,能让人卸下心防,感受到生的喜悦。

  霜莳仰着脸,软着声道:“祖母,我不想走了,我想陪在您身边。”

  韩老夫人点头应允:“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既然李家呆不住,祖母便留着你。亲眼看着你嫁人,看着你生孩子,能陪你走多远便陪你走多远。”

  霜莳眼眶红了,自从父母离世后,她便觉得这世间没有人会陪伴自己长久。祖母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像是将一颗冷冻的心放入温润的热水中,酸胀暖意催她泪下。

  祖孙二人终是卸下心防,待哭干眼泪,韩老夫人才道:“车春托人送信,说你想将家中的海珠变卖到汴京,可有此事?”

  霜莳点了点头:“汴京什么都有,但就海珠子是稀罕玩意。孙女原本打算在汴京安家,便少不了存些贴己。如今不用再回李家,这事也不能耽搁。我想将爹娘的遗愿重拾起来,将咱们韩家的珠池变成金银池,这样祖母和我才会过上好日子。”

  韩老夫人赞许地点点头:“你爹娘留下来的珠池,一直是江都最好的,因此也尤外惹人注目。你的大伯和三叔,就像门口那俩凶犬,一直觊觎这块肥肉。当初我把你送走,便变本加厉地游说我,说既然你走了,那珠池便交给他们代管。我没同意,不是我想揽着不放,而是觉得有朝一日,你会朝祖母索要,祖母便给你留到至今。过两日将管家喊来,让他将账册全部搬来,你闲下来便清整一下,也让我瞧瞧,你有没有能耐管好这门生意。”

  霜莳鼻里酸酸的,轻轻拢住韩老夫人:“祖母待我真好。见惯太多虚情假意,还是您实在,只会给我真金白银。”

  韩老夫人笑着推开她:“旁的没学会,花言巧语倒是学个精。既然已经到了江都,便差人往汴京李家递个信报个平安吧。”

  霜莳摇了摇头:“自打我从李家搬至宜园,便与李家毫无瓜葛。既然李家连虚情假意都免了,我亦来去自由,不用跟他们打招呼。省下这虚与委蛇,不如让我先吃口鲜鱼汤,我都想了快半年啦。”

  血缘情深,金雀在一旁感动得直,一边哭一边醒鼻子,还不忘附和:“姑,姑娘,都瘦,瘦了二两肉了,得,得多喝两碗。”

  一旁的王嬷嬷笑着应:“早就备好了,鲜鱼还是老夫人亲自挑的。因不知道姑娘何时回来,咱家已经连续喝了好几日鱼汤了,喝到门口的那两只看门犬都开始嫌弃啦。”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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