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徐玉阙不会插手,但身为罪魁祸首的主子不一样,他挑拨季氏一党与我相互撕咬,坐山观虎斗。

  我现在占上风,但未来就不一定了。主子不断削弱我的权柄,逐渐将之前给我的特权全数收回,季清霜跟符克己勾勾搭搭,密函不断。

  目前唯一的破局点就在季婉月的身上,如果她在死之前成功将我与她腹中的孩子绑定,那么一切都还说,我和季清霜一人一个继承人,各凭手段,就看谁能拉拢到徐玉阙了。一旦季婉月失败,我将不得不铤而走险,走上满是尖刀的绝路。

  随着季婉月将要临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如今,符克己去了边塞,不知归期,皇城之中只剩下这一个皇嗣,还是个血脉高贵的嫡出,如果她生了儿子,几乎是内定的继承人了。

  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其他人都认为主子对这个孩子居于厚望。我若趁此机会与这个孩子绑定,那群自诩精明的墙头草很可能会倒向我这一边。对我现在的我来说,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人的忠心了,主子随时可能对我动手,我不知道他会启用怎样的底牌,我必须联合所有能联合的人,让更多的利益群体站在我这一边。

  以此拖延主子动手的时机,只要能拖到他死。

  就是我赢。

  朝堂中维持着诡异的稳定,所有人仿佛都遗忘了恩怨与分歧,等待着皇嗣的降生。

  在这种热切而又压抑的氛围中。

  隆兴十年,秋。

  符志日降生了。

  皇后季婉月诞下皇长子,皇后季婉月死于产后大出血。

  普天同庆,万人同悲。

  161、

  我气得摔了我那一柜子的瓷器。

  生气的时候摔东西是主子年轻时的习惯,没钱的时候也就罢了,等我有钱了以后,还是把这烧钱的坏习惯给学来了。

  我鞋底下碾着瓷器的碎片,气得骂娘,好不容易学来的一点涵养瞬间喂了狗。

  季婉月早死晚死都行,偏偏刚生出个儿子就死了。更要命的是,她生孩子前把季清霜给叫过去了,死前最后见的也是季清霜。

  季清霜已经跟符克己在私底下绑定了,现在闹了这么一出,不管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个姓季的皇后临终托孤,让自己的姐姐照顾这个孩子。

  这下好了,两个继承人都跟季清霜关系更亲密。

  我还玩个屁。

  越想越气,我顺道把旁边架子上的玉雕也给砸了。

  正在我原地跳脚,深感星辰暗淡、日月无光之时,下人来报:

  “季夫人来访。”

  季夫人,反应了好一会我才想明白,这是季清霜的称呼,我们现在还是名义上的夫妻来着。

  这婆娘现在来见我干嘛?来嘲笑我百般算计终成空?

  我在大堂与季清霜见了面,她的亲妹今日身死,她却穿着火红的唐装,红绸窄袍,上面上绣着云纹刺绣。披着锦衣的季清霜端坐在轮椅上,浓重的妆容掩藏了她真实的面容,繁重的珠翠衬得这个妇人华贵非凡。

  “李念恩,”坐在轮椅上的季清霜对站着的我伸手,指甲上涂着赤红色的蔻丹,“我们讲和吧。”

  季清霜愿意跟我讲和我自然是开心的,不过我们相互捅了好几月的刀子,恨不能把对方溺死在茅坑里,这时候她突然跟我来这茬,我第一反应是:

  “季清霜,你脑子终于坏掉啦?”

  季清霜挑眉,眼角猩红的妆像欲飞的翅膀,她瞥了我一眼。这一眼不带任何威胁意味,但过往被她压榨的记忆太过鲜明,以至于意识模糊的我下意识地开始乱讲话:

  “如果不是,那就是季婉月死了,所以你高兴疯了?”

  这话是我脑子坏掉的时候讲的,但不是彻底的胡话。在季府的时候,季清霜和季婉月这对姐妹花一直不合,季清霜嫌弃季婉月矫揉造作,季婉月嫌弃季清霜是个男人婆,她们两个相互看不顺眼,曾一度发展到有她没我,由我没她的境地。季老夫人也因为这对姐妹花的事情头疼,曾妄图调节她们之间的关系,结果反而激化了她们之间的矛盾,这对姐妹从偷偷地较劲变成了处处针锋相对。较劲的时候还好,两人都有留手,也没有输赢一说,等到她们俩彻底撕破了脸以后,高傲至极的季清霜就再也没有赢过。

  这并不奇怪,季清霜本质就是一个过度耿直的傲娇大小姐,哪里是季婉月这个擅长宅斗的心机贵女的对手,那些腌臜下作的招式季清霜不屑使用但季婉月玩地毫无心理负担,此消彼长,不可一世的季清霜在季府时一直被庶出的季婉月压在头上,永世不得翻身。

  或许是季府的记忆太过惨痛,哪怕在边塞呆了很多年,一提到季婉月时,季清霜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宛若泼妇。

  但现在,不论仇恨还是怨憎,季婉月已经死了,死在了她斗了一辈子的人面前。

  我主动提到了季婉月,季清霜的脸上波动了,她闭上眼抿着嘴,眉宇间闪过不忍与悲痛。再睁眼时,季清霜的眼神寒凉如冰,她冷冷地警告我:

  “李念恩,如果你再乱说话,就永远不要说话了。”

  我知道我的话语戳到季清霜的痛点了,如果我继续说下去,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讲和的希望就要破灭了。

  我捂住了自己的嘴,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等待着季清霜给我做出解释。

  162、

  今日卯时,皇后寝宫。

  经过了将近一整天的分娩以后,季婉月终于在巨大的折磨之下生出了小皇子,小皇子重达八斤六两,是个白胖健康的孩子。

  季婉月从脏乱的产床上微微支起身,看见了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对于她来说,这个孩子不是皇帝的嫡长子,不是大禹国的继承人,不是未来的皇帝,而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孩子。疲惫至极的母亲俯身,亲吻哇哇大哭的婴儿。

  然后,可怖的大出血就发生了。

  或许是生产时间太长,或许是胎儿过大,或许是产妇的精神过于紧张,总是,无法止住的鲜血从这位母亲的身上涌出,浸湿了她的单衣,浸湿了被褥,浸湿了床单,鲜血在宫殿的地砖上汇聚成浅浅的一滩,巨大的出血量并不像是从人类身体之中涌出的

  为季婉月擦血的宫女看着自己手中鲜红的毛巾,小声的呜咽着,御医们进进出出,尝试了所有的治疗方法,最后先于死神宣判了死刑。

  救不了了。

  陷入死亡的休克之前,季婉月找来了自己最恨的姐姐,而不是名义上的丈夫。

  季清霜进入了满是血腥味的宫殿,没有让宫人帮忙,她可以在任何人表现脆弱,唯独在季婉月面前不行。季清霜摇着轮椅来到季婉月的床边,俯身看着这个跟自己斗了半生的妹妹。

  十几年前,这嫌隙极深的两姐妹分别之时,一个披着银色战甲,手握红缨枪,坐在高头大马上;另一个妆容精致,衣着华美,依靠在季老夫人身边。一个英气,一个柔媚,一个刚烈,一个温婉,她们曾是季家最明艳的两朵娇花,是所有男人都要想要得到的存在。十几年后,两人再次见面之时,一个双腿残废,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日;一个失血过多,气息奄奄,命不由己。

  她们曾娇嫩、光鲜,如花妖冶。

  也只在曾经。

  “姐姐,”季婉月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季清霜,她把脸侧到季清霜所在的方向,对她说,“姐姐啊,这次不用你咒,我是真的要死了。”

  “不会的,还有救。”一向无比现实的季清霜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童话。

  “姐姐,你就不要骗我啦,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我呀——没救啦……”季婉月轻轻地笑了出来,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很是诡异森然。她的鲜血仍然没有止住,随着意识和力气正在逐渐流失,季婉月咬紧牙关,拼着最后的生命力说着。“姐姐,我恨了你一辈子,嫉妒了你一辈子,跟你斗了一辈子,但现在,我要求你,我求求你,保护我的孩子吧!我不介意你利用他,我不介意他成为季家的棋子,我只希望,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季清霜看着自己走投无路的妹妹,吃力地将自己挪动到满是污血的床上,陪在她的身边,同她承诺:

  “我会照顾好他的……妹妹……”

  在季清霜的口中,对季婉月的称呼一直都是贱人、婊子。哪怕在人前,她也会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直呼季婉月的大名,让季婉月下不来台。妹妹这个称呼似乎并不存在于季清霜的言语里——直到现在。

  闻言,脸上苍白的季婉月笑了,这一笑,是她最后的回光返照。

  “我的宝宝,我的孩子,他会好好地活下去,他未来不会像我一样,辗转在大人物的手中,成为被交易的工具,一辈子都身不由己。以后啊,姐姐当他的母亲,李大人当他的亚父,有了你们俩在,符锦那个病秧子就无法像利用我一样利用这个孩子了……”

  “嗯,他会健康平安的长大,会成为季家的荣耀,所有人都会爱着他,所有人都会护着他,他会成为最受宠爱的皇子。”

  在季婉月越来越弱的声音中,季清霜同她许诺。

  “嗯,真好啊,姐姐,我看见了,就像你说的那样……”

  季婉月的眼中一丝光芒也无,她倒在满是污血的产床上,逐渐停止了呼吸。

  宫殿外,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

  163、

  时间回到现在。

  季清霜面无表情地讲完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从她的神色上,我看不出任何悲伤与不舍的神色,走到近处才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腥气,唐红色的外袍原来是这个用处,为了掩藏了她身上的血迹。

  如此浓烈的味道,不知道她跟那具尸体呆了多久。

  “李念恩,以前的事我念在你是符锦帮凶的份上,不再跟你计较了。从今往后,为了符志日,你我重新联手吧。”

  为了自己妹妹的孩子,任性许久的季清霜重新回归理性,选择跟我联手。从季家的现状来看,跟符锦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跟我联手把符志日推上去,成为这个孩子幕后的支配者,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符志日的血管里,实实在在地流淌着季家的血。

  “如果你支持符志日的话,符克己怎么办?”

  我们正处在道路的岔口,这是对她诛心之问,同样是对我自己的诘问。

  符克己是符锦内定的继承人,却为了她选择与我决裂,也因为她对京城政局失望透顶,避走边塞。符志日是皇上的嫡长子,由她妹妹托付给她照顾,有着一半季家的血脉,是一个方便他掌控的懵懂孩童。

  两边都是亲情,两边都是利益,她该如何选择?

  “相比于欲壑难平的大人,无欲无求的孩童更符合季家的利益,不是吗?”

  出乎我的意料,季清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作出来的选择。她的眼中没有任何私情,也容不下任何温度。自这个女人从必死之境捡回一条性命以后,她就一点一点地将为爱疯魔的季清霜杀死了,现在的她,只作为季家的话事人存在。

  所以她选择了更大的利益。

  “说的不错,不过你真的不在意符志日成为我手中的傀儡吗?”

  “那又怎样,你是摄政王,我便是摄政王妃,你我同分天下,不好吗?”

  季清霜抬头,对我柔媚地笑着,这个笑中有季婉月的影子,但跟那朵菟丝子不一样,在季清霜的笑容之下,是一只追逐着鲜血的鲨鱼。所有被她残疾孱弱的表现迷惑的人,都会被它连皮带骨地吞下。

  “自然是好的,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走到季清霜的轮椅前,蹲在她的面前,平视着她的眼睛,时隔多年,她眼中野心曾短暂地因为仇恨动摇,但在得偿所愿之后,权欲之火重新点燃。

  她的胃口很大,张口便是一半的天下,不过,我喜欢。我们这种人,无法被爱意填满,只能被理想和执念触动。

  我将手覆在季清霜畸形的右手上,抚摸着她的残缺之处:

  “我们需不需要继续对局,在符锦面前演一场戏?”

  “没必要,符锦那个家伙马上就要不行了,皇后诞下嫡长子,他看都没看。一众御医离开了皇后寝宫以后,直奔他的寝宫去了。”

  季清霜自高处睥睨着我,她明明只是一个残废的女人,却宛若九天之上的神佛,不怒自威。我为这样的她而迷醉,在我们共同的野心面前臣服,我将她残缺的右手放在我的脸上,枕在她没有知觉的双腿上,深情款款地对她说:

  “那么,欢迎回家,夫人。”

  164、

  我前脚刚把季清霜推回她以前的小楼,后脚魏公公就跑来找我了。

  看见我的人影出现在长廊的尽头,魏公公一路小跑地冲了过来,手中的浮尘一甩一甩,头顶的帽子都因为跑得太快被吹飞了。

  “慢点慢点,魏公公。”

  我连忙跑到魏公公的身边扶着他,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一个银元宝。魏公公对自己怀中的重量置若罔闻,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份天降之财。

  “什么慢点慢点,皇上着急找你呢,快跟我走。”

  “啊?什么——”

  还不等我说完话,他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公公,拖着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小年轻健步如飞,顺手还捡起了自己的帽子。

  在魏公公的催促下,马车一路疾驰,我许久没有坐过如此刺激的马车了,下车时有些犯恶心,还是魏公公把我给扶下来的。

  “魏公公啊,您老这么着急到底是啥事啊?”魏公公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魏公公头也不回,随口敷衍我。

  “到地儿你就知道了。”

  这可让我头疼了,正常情况下,魏公公是个不错的人,主子私底下召见大臣的时候,魏公公会提前暗示大臣主子的心情怎样,好让大臣们提前做好准备,这次魏公公不知道怎么回事,半点风声都不愿意透露。

  主子的寝宫之前,围了一众御医和宫女,他们焦急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干什么。

  “怎么了这事?一个两个地都闲在这里,你们是要反了吗!”

  魏公公一甩浮尘,尖声呵斥道。御医们不受到魏公公的管教,他们没什么反应,宫女则推出了一个长得很可爱的丫头来。

  那丫头眼睛水汪汪地,很是委屈地说:“魏公公,我们也不想,可皇上他刚刚发了脾气,把我们都给赶出来了,现在没人敢进去。”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皇上哪有这么可怕。”

  魏公公翘着小指,狠狠地点着那名宫女的额头,宫女委屈巴巴地看着魏公公。

  自主子占领这具宫殿之后,他的形象一直是生杀予夺且阴冷莫测的,皇宫里的宫人们对这样的主子都很害怕,不敢有任何的违抗。但魏公公眼中的主子不是这样的,他见过主子的另一面。

  主子小时候命格极贵,被老皇帝带到了皇宫里来养,那时候,老皇帝怕主子在宫中无聊,派了一众小太监去给主子当玩伴,魏公公就是其中一个。哪怕后来主子长大了,变成了皇帝,很多时候,魏公公还是把主子当成幼时的那个乖巧聪慧,脾气有些奇怪的死小孩。

  “可是魏公公啊,我们没法跟您比啊,皇上不会把您怎么样,对我们却毫不留情啊。”

  “哼,那是你们不争气,”这个马屁拍的恰到好处,魏公公一直为主子很少苛责他感到自豪,他的声音仍然尖锐,但话里话外都是消气的意思了,“说吧,你们都有什么事儿?”

  小宫女擅长察言观色,趁此机会赶忙说道:

  “不多不多,就两件事,一件是御医他们送来了止痛的汤药,现在差个人来给端进去;另一件事是产婆把小皇子给抱过来了,我们不知道要不要让皇上看一眼。”

  小皇子,是符志日吗?他在这儿?

  我的心思被这条消息给吸引了,在人群中搜寻着,正好看见了一个中年妇女怀中抱着的黄色襁褓,凑了过去。

  我一直不喜欢婴儿,我一生中最初的悲剧就源于母亲为继父生出的一对龙凤胎,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出生的时候是两个红色、皱巴巴的肉团。我摘了最好看的鲜花去看望它们,他们却对我哇哇大哭,脸皱缩成一团,五官挤在一起,嘴巴张得很大,不断地发出恼人的声音。母亲以为我吓到了他们,生气地把我赶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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