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9
她不想死。苏成之浑身颤抖。
她有两个选择。
一是在闹市跳车,人声嘈杂,车内呼救未必会引人注意,可跳下车后呢?她有多大把握那“马夫”不会执意追杀她,她若能侥幸跑掉,还能回去找苏景文和刘晚会吗?她在这个世界的爹和娘会被灭口吗?
二是相信自己对于李经的使用价值还没结束,李经的计划里是有她的。思及此,苏成之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流下来。不,她根本没有利用价值,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她只是被选中的牺牲品!
于权贵,苏成之从头到尾都是蝼蚁。从头到尾。
“啧。”
赶着马的林尚皱了皱眉头。他习武多年,向来耳尖,这苏成之在马车内哭什么啊。他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晓得哦?一个男人,一天到晚,哪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情感,搞得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我不能放弃。”苏成之默念。
说时迟那时快,“马夫”不知因为什么拉了一下缰绳,速度降下来。
机会来了!
苏成之两大步迈过去掀开帘子,也不看外面,双手抱头就准备跳车。
林尚本就准备停车,好生安抚下那人,结果苏成之直接干了票大的,把他吓了一大跳。林尚赶紧伸手箍住那人,一个使劲,把她又扔回马车里,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钻进车内,一手捂住苏成之的嘴,忽略掉手指上的湿意,另一手将胡子撕扯下来,压低声音。“是我。林尚。”
苏成之反应还很快,双手扯住林尚的手掌,只是因着力量差距,没将其扯开了去。她欲意手脚并用,用脚踹那人前胸时反应过来,嗯?林尚?
再一看,撕了胡子那人,真和林尚有个七八分像。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林尚形容不出来。湿漉漉的,瞪的大大的,充满了惊慌,恐惧,又有一丝决绝,狠劲参杂在其中……让林尚想起自己的幼弟,心下一软。是了,苏成之才年十四,只是个半大少年。
没办法。林尚弯下腰拍了拍苏成之的后背,生硬地哄了句:“不要多想,你是安全的。”
这一拍不得了,苏成之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后背火辣辣的痛。林尚手劲究竟是有多大啊!她忍不住瞪了林尚一眼。王八蛋。
“不要闹。赶时间。”林尚向来干脆利落,将胡子粘回去,转身就上了马,仿若一切没发生过。
苏成之保持仰躺的姿势,平复着心情。
也就是说,李经留她。
可她何用有之?
莫约两柱香时间,林尚将车驶入位于城北偏僻处,临安城内最不打眼的一个小码头,主要用于停泊一些渔船。车轱辘扭转,在黄泥地上擦出浅浅的印记。林尚在外头低低叫唤了两声,苏成之都无应答,他一把掀开帘子,落入眼前的是因着空间不够,睡得歪七扭八的苏成之。仔细一听,还有鼾声。
林尚在嘴角一抽,年少无知,心真大啊。
他低着头,嘴形微动,两声鸟鸣似是从树梢上传来,一声长,一声短。码头附近的一乌篷船轻轻摆动摇橹,循着位置靠了岸。
林尚伸手拍苏成之的脸,只一下她就醒了……被领着上了乌篷船,就在她以为要一起走的时候,林尚在她耳鬓压低声音说了句:“不会有事。”转身就跳上岸离开了。
留苏成之一人看着船夫不疾不徐的背景,在秋风中萧瑟。苏成之被林尚拍过的左脸红了一片……她忍不住小肚鸡肠的揣测,究竟是林尚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还是林尚根本就是想借机打儒生啊。
不,不是谁都像常弘那般,林尚怎么说都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了,应该是没那种特殊……癖好。
苏成之算不准时间,一人坐在乌篷下,只看见远方碧海蓝蓝,渔船由多至少,直至再也听不见渔民劳作的声响。
海水流动的声音,摇橹摆动的声音……
而后这艘小小的乌篷船轻轻撞上了静杵在海中的商船上,有软绳爬梯被放了下来。
“你可以去了。”是船夫沙哑的嗓音。
苏成之内心实在忍无可忍喷了脏。卧槽,在海中央,鬼知道没有安全措施我爬到一半脚滑了会怎么死!
可是我要赖着不去,回头也是死啊!
卧槽,根本没得给我选啊!
脚趾头在罗袜里转了一圈,苏成之近日穿的棉麻鞋,若是打湿了,滑得很,她稍作思索便将鞋袜褪去。
海风刮起来,又潮湿,又冰冷。
苏成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她在这个朝代是多么渺小,像是一颗蜉蝣,独自漂浮在空中,她的喜怒哀乐,无人问津,无人在乎,掀不起波澜。
等她终于战战兢兢地翻过船壁,精神一个松懈,没有站稳,便跌落下来。
落地时脚踝在木质的甲板上狠狠擦了一下,疼痛感瞬间传来,苏成之倒抽一口凉气。
鼓起的船帆,赤着膀子的汉子在她周围卖力劳作,没人得闲抽空拉她一把。
甲板上专门搭了一开敞雅间,李经披着裘坐在主书案上,周围有几个身穿军服的将士正围坐着他讨论些什么。
不经意的一抬眼,他就看见了撑着手肘站起来的苏成之,和她光着,踩在甲板上的脚。
“晶莹剔透”。李经无来由地想起这个词。
他就看着这样一双脚,生生走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复习一遍林尚
第 十九 章说的话:“常武因为上奏户部尚书权胜抽盐利,坏盐政,以‘御前不敬’为由暂关大理寺,听候发落。兹事体大,晋朝每年近半收入都来源于盐政之惠,晋太宗下诏由太子李经亲自前往江南调查,户部抽调官员协同,江南巡抚辅助办案。”
执子:铮铮铁骨苏大怂。
第21章
苏成之自然是要向李经拜见的。
等她想体面一点儿穿好鞋袜时,才发觉自己别在腰间的鞋袜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落入那深海里,她只好一瘸一拐地走进雅间。
几位将士见有人来了,便禁了声,李经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后,众人才继续刚的讨论。
苏成之见状也不扭捏,寻了个稍近的空处,便学着他人盘腿坐下来,刚好还方便把脚藏进补服的下摆里。
她悄悄把耳朵竖起来。
一位将士在汇报航线与陆线,有许多术语苏成之是未曾耳闻过,听得迷迷糊糊。
一位将士在谈论汇合后的进攻路线,苏成之也是云里雾里。
……
她将眼神挪到几位将士身上,肩上皆绑有红袖,乃常家军的象征
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船帆,每一面上,红色的染料都染出了红袖的外形,船也是常家军的。
苏成之似乎明白为什么李经要把常武“安排”进大理寺了。只有常武进了大理寺,常家军才会完全将李经的指挥摆在第一位。
李经信的从来不是忠诚,不是誓言,而是人性。
苏成之心下佩服,人对于貌美的事物,总是天然会心生好感,李经如此俊美,本就令人难忘。世人时常对俊美之人有偏见,认为才貌无法双全,然,李经不是,在苏成之眼里,他简直是为了权谋而生,不动声色下,波涛汹涌,吞噬人心。哪怕苏成之后知后觉,才醒悟过来自己被李经“欺骗”了,她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主书案上的男人。
经不起寒风的他可以久坐着跟将士们自如的商讨,饶是他偶然露出的那一点指尖,连指甲盖上都冻得通红了。
莫约半盏茶的时间,李经便挥手让大家散去。苏成之见状,手足无措,她,她该散去哪儿啊,她也无处可去,于是她只好埋着个头,厚脸皮地装作不知。
待众人离开,李经才广袖掩面,狠狠地咳嗽了几下。
“坐过来。”
苏成之乖乖的挪过去。她一动,藏在衣摆下的那双脚就不可避免的露了出来,因着天气寒凉,她五个脚趾头都蜷缩在一块了,白白的一团儿。
李经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
“足可冻?”
苏成之才注意到自己的脚露出来了,咻地一下缩回补服下,颇为尴尬的点了点头。“甚冷。”
“吓哭了?”
“……未曾。”不,哭太丢面了,苏成之事不会承认的。
许是饿了太久,苏成之只觉得下腹隐隐作痛。
啧。苏成之大概是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属实担的起“又红又肿”这四字。不是哭的,难道还是风吹的?李经心下觉得好笑,但也未戳破,毕竟少年也有少年自尊。
“苏儒生,听了这么多,也给本宫谈谈你的见解?”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苏成之慢慢挺直了腰杆。
“在下斗胆以为,现在这个时间,‘您’的车队已经出了城往江南驶去。而户部将我送上马车,原本应当是跟在‘您’的车队身后,一同启程。”
“林尚没上船,在下猜测,他现在正伪装成您的样子,坐在安车内。”
“‘您’的车队会在路上遇袭,二皇子不会放您平安回到临安,天气转冷,太子病弱,随便一个理由都可以成为您的死因。”
“车马需一月,而商船只需十天便能到江南。在下愚笨,原本以为您走海上只是想打时间差,令江南那边措手不及,掩盖不住罪证。”
“然,并不是。晋朝商船皆是官船,对每一艘官船,户部都有严格登记,哪怕是皇家中人,亦无拥有官船的资格。二皇子认定户部在他的掌控之中,您不会有船只,才会对海运路线不设防。”
“皇家眼里的抽盐利,是指通过私抬售价,抽取私抬售价所赚取的这一部分盈利。盐售价高了,买得起的人少了,自然账目上售卖的官盐数量就会下降。”
“可还有一种方式——走私。二皇子完全没有插手官盐的生产贩卖,售价也没有变。他自行设盐场,产私盐,私盐数量庞大,走陆运不现实,二皇子会选择串通户部私造商船,走航运。二皇子以相对低的售价贩卖私盐,就会造成盐利直接下滑。”
“若抽盐利二皇子能赚一千两黄金,走私,则至少能翻百倍以上。晋太宗能容许二皇子抽盐利,却是定不能容许二皇子私设盐场,走私贩私,这是在无视晋朝把控官盐流通的根本国策。
“晋太宗近年用人,谨慎多疑。二皇子私造盐,私造官船,积累巨财,那可不谓是提前把自己当皇帝了?又或者说,晋太宗完全有理由怀疑,二皇子是否有策反之意?若是被证实,饶是晋太宗再偏心,也定是要斩断二皇子的羽翼予以惩戒。”
“江南的账目根本就没有问题。您要的,是将二皇子用于走私的商船,及参与走私的人,船上的盐,一并察获,人证物证并存!”
李经还是那般神色淡淡。苏成之握紧了放于膝头的手,她感觉到,揣摩权术时,自己的兴奋,乃至激动,令她心跳加速。而她也很忐忑,若是她由头至尾,根本没一句是揣摩对了的,那可真是闹了天大的笑话。
偏生苏成之还没那能耐去揣摩李经,去判断李经对她这番言论的反应,只能诚惶诚恐的等着李经来点拨。
“那怎么办呢,苏儒生。本宫若有商船,岂不也是私造,晋太宗定会将我一同惩治了去。”
苏成之不自觉的看了李经一眼,那眼神,李经居然从中品出了“你莫要寻我开心”的意思。
“……殿下,您这不是商船,分明是战船伪造,属常家军早年平定南蛮内寇时所造,不在户部册内。您瞧,船帆上的常家军红袖标识都还在呢。”
海的上空,排成“人”字的大雁结群南下,还有起风时,扑面而来的海潮味。
李经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书案上,突的笑了一下。
“苏儒生,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达到我的期待了。”李经眼里有丝丝笑意。
“真的吗!”苏成之一下子眼睛都亮了,忽闪忽闪的望着李经,看了一会儿,又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直视太子殿下,悄悄地把脑袋埋了回去。
李经对苏成之流露出的欢喜和敬仰心下受用,平日里再老成持重,到底自己也是少年意气风发时,克制不住升起一丝小骄傲和满足感。
“你抬头。”
苏成之将头埋得更深了,她知道错啦,千万不要觉得她不敬。“殿下……”
“不是爱偷看我么?本宫许你看一盏茶的时间。”
啊!我疯了!我苏成之何德何能能近距离舔一盏茶时间李经的颜啊!不!我不配!
李经就这么看着,苏成之一下子站起来想要遁地溜走,光脚在甲板上晃动,跑了几步发现没有地方可以去,肚子还饿的咕咕叫,连他都听到了,又巴巴地望着李经的眼色,慢慢挪了回来。
“肚子甚饿。”苏成之摸了摸肚子,总感觉十分不舒服。
李经站了起来,系好白裘的衣带,经过苏成之时,才发现这个少年身量才勘勘到他的肩膀,她头顶上那个发旋儿,还甚是招人,就和……她的脚一样。若苏成之是女子,想来这是一双可以称之为“玉足”的脚。
“跟着我。”
简装出行,在商船上自是没有什么美味佳肴,李经虽风光霁月,但实际也是个接地气的主儿,不挑,不似其他皇家人员出行,动不动就要求满汉全席的规格,这让苏成之对李经更加佩服。他领着苏成之去伙食间里挑了俩馒头,趁着苏成之狼吞虎咽之际,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下滑,落到那双脚上,莹白圆润的脚趾头蜷缩在一起,脚不长,看着也就他一掌长。
看着看着,李经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放肆。
苏成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好似有人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她,像是盯着猎物一样,可周围除了李经也无他人了。苏成之忍不住看了眼李经,李经适时地收回目光。
许是,饿出幻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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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苏成之随白日里见到过在甲板上劳作的汉子们一起打大通铺,十几个人铺盖铺成脚对脚的两排,通风也不好,那味儿,那股男人味儿,还是挺浓烈的,苏成之被熏的有些睡不着。想想常弘也算是个地道武生了,为何他身上就一点味儿都没有呢……
苏成之坐起身,爬了起来。
都是糙汉子,好不容易才寻着一双罗袜,和一双大了很多的棉麻鞋,她当然也顾不上讲究,人家肯给她就不错了,于是苏成之弯下腰,凭感觉在黑暗中套上了罗袜和棉麻鞋,慢慢走出了隔间。
漫无目的的苏成之不自觉的走到了甲板上。海上的夜似是更黑更浓,她甚至看不清海水是如何翻涌,再一抬头,满天的星星,一点又一点,天边的月亮好似离得很近那般大小,透着暖黄的光。
月光下,还有一人站在船头……
那人的长发披在肩上,高高大大的背影,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苏成之故意踢踏着穿不牢的棉麻鞋,让它在甲板上发出明显的声响,再缓缓走了过去。
“李经?”待她接近那人后,小声询问。
“你唤本宫什么?”
月色下苏成之瞪大了双眼,瞧她这个朽木脑袋!太子岂是她可以直呼其名的!
完了,这是什么罪?苏成之脑海中拼命搜寻自己抄写过的相关书目,连谢罪都忘了。
过了几口茶时间,苏成之实在是记不起来了,腿一抖欲意下跪,她不想被扔海里喂鲨鱼啊!
那人及时伸手拉住了她。有力的,适度的,有点冰凉的一只手。苏成之将将站稳,李经就把手松开了。
“太子殿下,在下睡糊涂了,脑子不运转,请您饶恕。”
李经没有回复她,一人远眺着,好似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苏成之等了一会儿,偷偷那眼神向上瞟,发现李经没在看她,心下松了一口气,应当……是不计较的意思。
只是这样的李经,看上去真的好孤独。
“殿下可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您在异乡,看着天上的月亮,您思念的人也在故地看着那轮明月来思念您。”苏成之小小声碎碎念。
李经无声笑了。
可我却,没有思念的人。
也没人会思念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李经:我逐渐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