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130

  双方多年不见,一时感慨万千,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老头说道:“老屁股,原来你还没死啊。”

  阮有忠登时被噎了下,他收回手,擦了擦眼泪,“没变,一切都没变,看见有礼师兄你还是这么无礼我就放心了。”

  陈有礼擦了擦眼角,“你这个老屁股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宫里混不下去了?”

  阮有忠也擦擦眼,露出笑容,“是啊,这不是回来找师兄你了么。”

  陈有礼被噎了下,但还是嘴硬道:“回来也好,反正师兄这里总有几口粥水给你喝喝的。”

  阮有忠向陈有礼介绍过自己的徒弟,就又开口问道:

  “师兄,戏园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荒凉啊。”

  陈有礼翻白眼:“能不荒凉么,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老头儿了。”

  阮有忠急了:“那咱师傅呢?”

  陈有礼梗着脖子回道:“死了。”

  “有孝师弟呢?”

  “戏班子落魄后,把老头子的棺材本卷跑了。”

  “有义师兄呢?”

  “投靠狼图,当汉奸去了。”

  “有仁师兄呢?”

  陈有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别说了,就他最狠,把戏班子仅剩的一点钱都卷走了。戏班子第二天就垮了,当场解散,值钱的东西分了分卖了卖,大家各回各家。”

  阮有忠无语凝噎,又不死心的问了问,这才确定这个戏班子除了陈有礼之外都不在了,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戏唱了,戏园子也破落得不成样子了。

  阮有忠稍稍定了定神,叫陈有礼带他去看看师傅,于是陈有礼把他领去了祠堂。

  多年以前,他就是在这里向祖师爷磕头拜师,进了戏园子这个门。

  多年以后,再进这个祠堂,祖师爷的旁边赫然供奉着师傅的灵牌,他取过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把香奉上香炉,又磕了三个响头。

  他此刻的心情无比平静,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连他自己,也老得不像话了。

  他捏起衣袖擦干净大班主灵牌上的灰,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最终只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师傅,我回来了。”

  他走出祠堂,陈有礼看着他,面色古怪的问道:

  “真不走了?”

  阮有忠颔首:“嗯,不走啦。”

  拜祭完师傅,了解了心里的大事,阮有忠展露笑脸,“师兄,我们把戏班子重新办起来吧。”

  陈有礼一惊,“骑驴把你的脑子颠坏了吗?咋重办啊,就我们两……仨?”

  他身子一转,指了指牵着驴车进来的阮小楼,那头驴应和般的咩了声,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阮有忠依旧温和道:“师兄,大衣箱还在么?”

  戏班子的用具都用箱子分门别类专门放好,大衣箱就是放蟒袍、衣袍、官衣、大戏服的箱子,此外还有二衣箱和三衣箱等等。渭南城这个戏班子不大,所以也仅止于三衣箱。

  陈有礼回道:“早没了,分了换钱卖了,就二衣箱三衣箱零零碎碎的,卖不出去钱,还剩着大半。”

  阮有忠颔首:“没事,我带了。”

  陈有礼说道:“哎,所以说嘛,没事就别瞎折腾,大衣箱都没有,这玩意有钱都买不了……”

  他说完愣住了,“什么,你带来了?”

  他的声调都变了,显得有些好笑。

  阮有忠依然不紧不慢的笑道:“是啊,就在哪儿呢。”

  他指的当然是驴车。

  陈有礼连忙扑到驴车前,扒拉开布帘子,当下就打开了一个箱子,露出了里面金灿明黄的绸布。他伸出手细细感受,绸布丝滑柔顺,是真正的上等货。而这样的箱子,还有四五个,装满了驴车。

  陈有礼觉得难以置信:“你把宫里的大衣箱偷出来了?”

  阮有忠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有阮小楼知道,陈有礼说的并没有错。

  当时情况紧急,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禁卫和蒙面刺客,许多宫女太监也往外面跑。师傅、几个师兄和他就带着几个唱戏的衣箱往外跑,存下来的金银赏物只是胡乱装了一箱子,多的也没拿。现在他想起来还是有点感慨,师傅一早就想到了这些。

  这些衣箱都由阮有忠保管,也由他带出了宫。

  陈有礼沉默了会,又说道:“有大衣箱也不顶事儿啊,只有咱们仨,加一头驴,能唱啥戏?”

  阮有忠又笑了:“师兄,看得出来你还是很想重建戏班子的,你和我说实话吧,来不来。”

  陈有礼怅然若失的把衣服放下,把衣箱合上,“我就是想,也办不到啊,唉。”

  阮有忠说道:“我在路上看见有一台野戏班子,我们把他们买下来不就成了?”

  阮小楼看得分明,师傅这话一说,陈有礼的眼睛陡然迸发出一团火焰。

  这团火焰,已经烧了许久,如今仍未停歇。

  陈有礼从来没想过重办戏班子会是如此之简单,阮有忠出钱把那台野戏班子买下,再雇人把这处梨园修葺一番,重新搭了台子,添置了桌椅,又在梨园门口挂出告示,说这处小梨园又重新营业,就算是把戏班子办起来了。

  说到那台野戏班子,其实也就比乞儿好一点,渭南城生意不景气,养不起乞儿,一个做奴仆生意的把一堆半大孩子砸手里了,索性叫他们卖艺卖武,帖子膏药什么的乱卖一起,也办哭灵唱点滑稽戏,有点戏路子的功底,但也就比寻常人好点。

  阮有忠溢价把这些人买进戏班子,那人也乐得有人接手,欢天喜地的收钱、给卖身契,钱货两讫,回乡买地当地主去了。

  戏班子算是办起来了,就差一个能镇得住场的旦角了,阮有忠当即拍板决定,一个月后,梨园正式开张。

  当天看戏不花钱,还附送瓜果茶水,而当天压轴的重头戏,正是将由他做旦角的《李慧娘》!

  阮有忠唱了几十年的戏,从小唱到老,一身技艺炉火纯青。

  非但如此,他常年任宫里御用司的大公,对于□□新人也很有一手。

  只是他以前在金陵唱的是昆曲,如今则要换成秦腔了。

  倒是陈有礼,多年没唱戏,如今大腹便便,只能唱些黑脸、丑角了,技艺也需磨炼。

  整顿了一大番,阮小楼终于服侍着阮有忠睡下了,他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在想:

  自己以后就要在这座城生活了?

  师傅故事里的渭南城,和今天自己所见的渭南城重叠,使得这座城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赖。他这般想着,嘴角浅浅的蜿蜒出笑意,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阮小楼作为戏班子里的大师兄,几乎和他师傅一样忙,每日不但要督促师弟们练功,还要到处跑腿,添置一些日常之物。

  不过他倒也乐在其中。

  这座小城虽然不大,可是很有人气,走在街上,烙饼的米面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葱花、辣油、醋的香气,好一副市井之气。阮小楼深深地吸了口气,愈发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戏园子正式开张那天,陈有礼已经和自己的老友打过招呼,这座小城的人也大多知道梨园又重开了,都对新梨园很感兴趣。

  免费入场外加附送瓜果茶水,很是吸引人,当天梨园还没到点已经坐满了人,后面甚至还有人站着看,连平素不听戏的人也来了,大人一边吃着瓜果一边闲聊,小孩们追逐打闹、四处穿梭。

  随着大鼓当当当的几声巨响,这场新梨园的首次演出宣告开始。

  一开场便是由陈有礼带来的滑稽戏,此时看官们还没收心,唱些大众乐呵的有助于吸引注意力。

  随着一个个戏目演出,看官们也愈加不吝啬自己的叫好声。

  小城里的人要求哪有这么高,宫廷出身的阮有忠随便露几手已经让他们大饱眼福,更别说还有免费的瓜果茶水,台上如此精美的服装了。

  气氛逐渐热烈,而阮有忠的李慧娘扮相出现在舞台上,又引起了一轮高潮。

  “啊哟,恁个扮相,怕是请了个真女子唱戏唷。”

  “哎嘛,这是唱的哪出戏?”

  “好似是《李慧娘》呐。”

  “《李慧娘》是啥子戏?”

  “你不看戏,和你说了也不懂。”

  看官们热切讨论,而阮小楼也悄悄的来到了台下,搬来了一个凳子和看官们一起听戏。

  他方才服侍着师傅化了妆,以前都是由着几个师兄一起帮师傅化妆的,师傅老了,皮肤松弛,妆也不好化了,师傅要求又极高,往往要画几遍才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帮着师傅手化,也是在快要上台,不得不停止的时候,师傅才收了手。

  “哎,老了啊。”阮有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感叹道。

  “师傅,你不老,我看呀,你还能再唱十年呢。”阮小楼一边整理着阮有忠的头面,一边奉承道。

  “你呀,净瞎讲。”阮有忠噗嗤一笑,眉眼流转,竟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阮小楼一时看得发愣,待发觉后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师傅的脸。

  师傅……每次化好妆,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行了行了,别弄了,你去台下候着,听听他们有没有什么说的。”

  毕竟不是老本行昆曲,阮有忠心里有点忐忑。

  “是。”阮小楼喏了声。

  “喂喂!”有人摇了摇他,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他连忙往台上看,发现师傅还在唱白,说明戏曲刚刚开始,他松了口气,看向刚才摇他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素净的淡黄色衣衫,一对如烟眉,一剪秋水眸,一拢乌丝,颇有种邻家女子的感觉,她身上有淡淡的豆子气息。此时,她的眉毛拧做一团。

  “喂,你听不见吗?”

  “啊?”

  “原来不是聋子呀?”那女子凑了过来,她身上的豆子气息愈发明显。

  感受到女子近在迟尺的脸庞,阮小楼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戏班子里的人吗?”女子问道。

  阮小楼点点头,“是呀,台上的是我师傅。”

  女子的眼睛转了转,兴高采烈的和他聊了起来。

  这女子和他一般大,是街上豆腐店的女儿,叫小茹。

  小茹不经常看戏,但她觉得今天看的戏很有意思,她知道阮小楼是戏班子里的人后,就兴致勃勃的猜他在哪部戏有扮相。

  “之前顶碗的那个,是不是你?”

  “不是,那是我的师弟,我不会顶碗。”

  “为什么你师弟会顶碗,你不会?”

  “……术业有专攻,每个人会的都不太一样。”

  阮小楼当然不会说,他不会顶碗是因为顶碗是秦腔派戏曲的技巧,他学的是昆曲。不然小茹又要问了。

  小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转头问起了其他问题。

  她好似一个好奇种子,总有些问不完的问题。

  台上,戏曲的剧情走向已经渐入佳境,李慧娘的凄苦慢吟深深的牵动着看客们的心,几乎是每一句都能得到两三声叫好。

  “你师傅唱得真好。”小茹目不转睛的看着阮有忠,说道。

  阮小楼点头,没有回话。

  “你以后也能唱成这样么?”小茹回头看他,眼睛里有光。

  阮小楼哑然失笑:“我差得远了。”

  小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加油,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

  阮小楼被这眼神看得心乱如麻,莫名觉得自己又行了,居然嗯了声。

  台上阮有忠浅唱慢吟,而台下小茹也在絮絮叨叨的说话。

  “你们不是渭南城本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们。”

  “嗯,我们从金陵来。”

  “啊,金陵好远啊,我都没出过城的。那你们来渭南城,是想长久定居这里吗?”

  “嗯,师傅说不走啦。”

  “这样啊,那你一定要好好逛逛渭南城,我可以带着你逛呀,这里我熟。”

  小茹一脸得色,而阮小楼也莫名心头火热。

  “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带你进戏园子听戏,你带我逛渭南城。”

  “好噢。”小茹也很兴奋。

  戏台上,李慧娘已经变成幽鬼,一口气吐出三十六口火焰,要火烧楼阁。

  这是秦腔绝技之一——吹火!

  这座城已经多久没有出现吹火了?台下的看官一脸震撼,少数老辈眼角泛湿。

  秦腔吹火,再现人间!

  台下一阵哗然,小茹也一脸震惊,疯狂的摇阮小楼。

  “哇!你师傅好厉害,好厉害啊!”

  阮小楼也与有荣焉,他知道师傅会表演吹火,但师傅都是私下练习吹火,所以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叫吹火,是秦腔不传绝技!”

  阮有忠的这出压轴大戏有足够分量,也足够震撼,看官们反响热烈,纷纷都说秦腔戏曲回来了,城里有了一家靠得住的戏班子了。

  《李慧娘》也来到了尾声,阮小楼和小茹交代了两声,便往后台跑,他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果不其然,后台里,师傅被一群人扶着,阮小楼连忙过去拿出水,供师傅清洗口鼻。

  秦腔吹火要用到松香,松香碾成粉末,含进嘴里,吹火时喷出,可是这些粉末对于口鼻的危害极大,不慎吸入便会极其难受,而吹火就不能不吸入。

  阮有忠洗漱过后,又好一顿干呕,这才好了点,阮小楼这才扶着他坐下。

  阮有忠喘着粗气,“还、还成,没给师傅的手艺丢脸。”

  阮小楼拿水给他喝,劝慰道:“师傅,你少说两句吧。”

  阮有忠摆摆手,“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陈有礼兴奋道:“师弟,外面都闹疯啦!”

  “看过的都说好!”阮小楼补充道。

  “这下我们总算是打开场面,不愁没有生计了。”陈有礼说道。

  阮有忠闻言就要站起来,“走,我们再去谢个幕。”

  阮小楼担忧的说道:“师傅……要不算了吧,你现在不舒服啊。”

  阮有忠登时严厉的说道:“我们就是靠看官吃的这碗饭,哪有这个道理!”

  说完补了补妆,就拉着戏班子一群人上台谢幕了。

  看官们都没走,还在下面叫好欢呼,阮小楼站在师傅旁边,师傅不断致谢。

  他看向台下,一张张脸,一个个表情映入眼眶,他们大多神情激动,有着说不出的欢喜,而在一个角落,小茹也向疯狂他挥手。

  这些看官……这些看官是多么的可爱啊。

  他忽然懂得师傅坚持出来谢幕的道理了。

  戏曲,本就是应人而生,戏里的悲欢离合也承载着人间的悲喜。

  戏里世人,戏外也世人。

  自那次演出之后,新梨园的活计算是打开了,每逢城里的赶集日都会有演出,还承接城里的喜丧事表演。

  自那以后,小茹也应诺经常来找阮小楼玩,她常常来梨园看阮小楼他们练功,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撑着自己的脑袋。

  等到阮小楼练完功了,得去外面置办物件了——日常吃的米面杂粮、蒸粿酥糕都是他去买的,她就跟着一起去。

  小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从城外来赶集的农民大叔今天带来了新鲜的瓜果,再到城里哪家大嫂新发明了一道美味的零嘴。

  如果可以,这个姑娘恐怕还会把城里有多少只鸟,哪只鸟最近生了小鸟一并说出来。

  这是阮小楼前所未有的体验,宫里人很多,可总是很冷清,人和人的隔阂很大。

  每个人侍奉自己的主子,如同不同的派系,不但要堤防其他人的陷害,还要服侍主子,压力很大。

  而这个小城虽然不大,人也不算多,可自有一份暖意在。

  因为,这里有重要的人。

  阮小楼看着叽叽喳喳的小茹,突然说道:

  “小茹,我们去吃你之前说的那家大娘面条吧。”

  小茹的眼睛弯成月牙,“呀,好呀,我老早就想吃了,快走快走!”

  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去,阮有忠抢了陈有礼的摇椅,慢悠悠的晃,一如他的师傅。他也忍不住想,是不是时光就会这么过去,自己也能安度余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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