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天空在酝酿一场瓢泼大雨。

  风听冲上悬崖,又是在那个地方,他再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让所有人都躲在离悬崖不远处,这些敌人不是人多就能取胜的,因此,他选择了孤身涉险。

  那些黑衣人也看见了他,一身单薄的中衣在风中飒飒抖动。

  “我还以为你在等谁,原来是这小子。”扛着凤连枝的黑衣人说到。另一个黑衣人已经亮出手中的长剑:“他,可能是另一个材料。”

  这算起来是风听第一次听见这些黑衣人说话,但他并没有把梦境当真,只是认为这些黑衣人有些喜欢废话。

  “死了的材料不新鲜,我先把他敲个半死如何?”

  “随你。”

  扛着麻袋的黑衣人随口道,而盯上风听的黑衣人这时候也猝不及防地出手!

  风听没有习武,只能没有章法地挡一下,只是这挡着挡着,就挡出了肌肉记忆。

  这也许不能算是他自己的记忆,因为他从来没有练过任何格挡术。但他的的确确是做出了正确的反应,而且不慢。

  黑衣人道一声“有趣”,手中攻势越发凌厉。

  风听越过与他交手的黑衣人,看见后面的人将麻袋中的凤连枝放出来,手中还拿了一把匕首。

  在把凤连枝摆放好后,黑衣人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凤连枝微微一动,即将遭殃。但就在这一瞬间,风听浑身爆发了巨大的能量,从空中厚厚的云层中蜿蜒下四条水色巨龙!

  风听的嗓子在死后出“住手”的那一刻失声,所有人都没能听见他的呐喊,却看见了背后降下气势腾腾的四条水龙。

  鱼肚白的天空骤然散去阴霾,一瞬间亮如白昼!

  眨眼之剑,龙嘴撕碎与风听缠斗的黑衣人,而悬崖边上的黑衣人也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进行防御。

  今天他们这场取血的行动注定失败,接下来,他们只能以保全自己的撤退优先。

  但风听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水龙巨大的身体在悬崖上乱窜一气,摔下去几个黑衣人,甩下去的黑衣人坠落时才想放出腰间的抓钩,却对上了水龙墨色的瞳孔,其中的愠怒终于化成实体,将一切燃烧殆尽!

  原先扛着凤连枝的黑衣人啐一口,单手挟住凤连枝,与风听对峙。风听忌惮他手中的凤连枝,也不敢上前一步,四条水龙确是蠢蠢欲动。

  “放了她。”

  “你过来,我会把她丢在这里,然后跳下去。”黑衣人这是在和风听谈条件。

  “我杀了你照样能救她。”

  “但却不能保证完整。”

  风听盯着黑衣人的眼睛里像是要喷火。

  他一步一步靠近,黑衣人背后虎视眈眈的四条龙也是将头越凑越近,眼看着口水就要滴到黑衣人的头顶。

  就在水龙的口水即将滴下的那一刻,黑衣人将手中的凤连枝甩出去,正好将风听勾到前面。没有站稳的风听往前窜了几步,忽然腹上一凉,那把用来献祭凤连枝的短刀确是到了他这边。

  风听一摸腹部,都是鲜血。

  黑衣人往后跳去,即将消散的水龙窜过,啊呜一口,将黑衣人的头咬掉。

  而风听的身子,也已经掉出了外面,只有右手死死扯住悬崖的边沿。

  凤连枝在这时睁开了眼,一切都如她所料,唯一出了差错的,还是风听这个人。她侧头,正好看见她的手离那把短刃很近。先前黑衣人的一甩让她也受了不小的伤,她便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只是将短刃拿起,然后扎进悬崖的地面。

  裂缝从地面上的孔越裂越大,也终于爬到了悬崖的边缘,将风听的手圈在其中。

  而风听,已经快被疼痛弄得失去意识,最后只是迷迷糊糊看见了在悬崖断裂的小口处,一道掉下来一把匕首。

  他想着终于可以解脱了,就这么任凭自己坠下悬崖。

  凤连枝咳嗽几声,从地面上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看见不远处冒出一大堆人来。风听叫他们来本是想防备着不时之需,却没想到让这些人见证了这些东西。

  “怎么了吗?”凤连枝扯出一个惨笑,管家老婆今天却没有安慰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所有人都发现自己失语了,风少爷召唤了水龙,那震荡天地的气势已经将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之后风少爷被刺的时候更是看得所有人都心揪。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最后一刻,却看见了自家小姐谋杀风少爷的一幕。

  这让凤家的下人如何自处?!

  “怎么了吗?你们看见了阿风吗?”

  “小、小姐!”凤家的侍女颤抖着声音说。

  “嗯?”

  “你为什么要杀风少爷!!!”虽然颤抖,但小侍女还是吼出声了。

  陆续有人开始啜泣,也有人后退,指责声更是一浪接着一浪。

  “为什么!”

  “是啊小姐,他可是你未来的夫君啊!”

  “风少爷那么好的一个人!”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啊!

  “他是我仇人,还有为什么?”凤连枝笑着扫遍了所有人,这里面也有当初站在她身边指责风听和闻海声的人,在前一世。

  前一世,他们是同一战线的,而这一世,既然选择分开,不如断个干净!

  凤鸣声起,大火燎遍这里的悬崖。

  凤连枝从火海中蹒跚而出,倒在前来营救的春山派二弟子冯春怀中,在昏迷之前留下了三个字:“对不起。”

  ·

  “检查过了,所有人身上都有黑衣人的弯刀造成的伤口,恐怕的确是被全歼的。”

  冯春听了报告后沉默不语,看了眼凤连枝紧闭的门窗,道:“在谷底找到风家大少爷的尸首没?”

  “有玉佩,但是另外掉出来的,可能是掉下悬崖的过程中散落的,不能确定哪具是风少爷的。”

  冯春点头,吩咐弟子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并表示由自己亲自去说。但见到了风家二老之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但什么也不说就代表了一切。风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下人们又忙作一团。

  不出两三天,风家就高悬起了白色灵幡,在风听的葬礼上,风家人把凤家人赶了出去,此后两家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也许风家就没有将来了。

  冯春在这场变故中最心疼的还是凤连枝,因为自己死了未婚夫,还被全村人视为灾星。拥有凤凰血脉并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事,甚至可以说是这糟心的老天干的事,却需要这么瘦弱的肩膀来承担。而冯春的心疼,在凤连枝握着拳头说要修仙,为未婚夫报仇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而且这个小女孩又是大师兄的救命恩人,怎么能不怜惜她?

  冯春在风听的葬礼后正式向凤连枝递出了春山派的桂枝,凤连枝微微睁大着双眼,双目呆呆的,嘴角要笑不笑地停在哪里。

  接着,她大哭。

  凤家的父母都为女儿揪心,在他们眼里,女儿是因为未婚夫之死才想去修仙的,原先是一个多么不爱修仙的人,现在就有多少可悲。

  凤连枝在一个清晨收拾了包袱离开了青山派,身上没有带任何贵重的金银玉器,孑然一身,像是踏上了一条一去不复返的清修路。

  春山派中,童子正在打扫山阶,忽然脑袋上多了一个重量,把他的脑袋上的发髻揉乱,也揉得他摇来晃去,站不住脚跟。

  “二师兄!!!”童子气得涨红了脸,忽然又见一个身影从二师兄背后出来,温声对他说:“你没事吧?”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比小童见过的所有仙子加起来都漂亮的那种漂亮。

  “这是小师妹,你叫一声小师姐听听?”

  “虽然我不相信二师兄你这总是骗人的嘴,但我还是想说一声小师姐好。”小童凉凉的眼神落在冯春身上,“二师兄你真的有能力拐到这么可爱的小师姐?”

  凤连枝红了脸,冯春哈哈大笑:“去,告诉整个门派,最最令人尊敬的二师兄回来了!”

  “您可得了吧!”但童子还是老老实实去了掌门面前禀告。

  瞬间,整个春山派上下九都知道了有个新来的小师妹,冯春也难得被师弟们高看了一回。只有一个师兄,还不是很清楚。

  冯春去问闻海声的洞府时正好撞上了从里面出来的闻海言,对于这个师妹,冯春可没有对凤连枝怜香惜玉的想法,乘其不备,一把飞剑就切去了她的裙角下放一大块:“礼尚往来,念你是个女子……”可惜冯春的话还没有说完,闻海言的鞭子就已经卷住他的脖子,剪短的铃刺扎进他的皮肤。

  闻海言没有说话,但冯春看得出来她心情很不好。

  自诩妇女之友的冯春这时候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说:“怎、怎么了?”

  闻海言斜睨他一眼,冷声道:“离那个姓凤的远一点。”

  “为什么?”

  “我看不惯她!”闻海言危险得看着冯春的下半身,“不然,我就……”

  冯春两腿间一凉,这种事闻海言不是没有做过。

  等闻海言走远之后,冯春才后知后觉地冲着闻海言的背影挑衅了几下,最后“切”了一声才走进闻海声的洞府。

  闻海声的洞府简洁而不简单,并不像别的修者那样干净得一穷二白。

  闻海声听见他的动静,也从手中的书简中抬头起来。

  “《大学》?师兄你怎么想起看这些了?”冯春随手翻了一下闻海声面前的一摞书,都是些人间儒学的著作。

  “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心烦,想找找有什么可以解忧的方法。”闻海声不动声色地收了书,在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几乎是抢回了冯春手中的书,还擦拭了一两下,像是宝藏被弄脏了。

  冯春心思细腻,被他这一系列动作弄得也有些奇怪:“解忧去逍遥阁啊,或者师兄不怕死,去魔界合欢也……”

  话没说完,就被下了噤声咒。

  冯春幽幽盯着他师兄把书桌收拾好,然后才大发慈悲地把噤声咒解开。

  冯春凉凉飘了闻海声一眼,听对方说到:“我说过是风家,不是凤家,你为何找错了人?”

  冯春一愣:“风家?”

  闻海声漆黑的眼瞳盯着他,一脸“这不废话吗?”的表情。

  冯春又对着洞府的顶端想了半天,最后哦了一声,气得闻海声差点直接掏剑出来怂对方下地狱见冥君。

  “所以呢?”

  “所以我应该是记错了,”冯春讨好道,“但是师兄你找的可是风家的大少爷?”

  闻海声睨他一眼:“我记得我说过他的名字。”

  冯春的表情却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怎么了?”冯春好半天都没有把话说清楚。

  冯春看他一眼,眼神又飘到了别处:“师兄你和风少爷是和什么关系?”

  “朋友,怎么了?”前世是挚友,这辈子点头之交,和一下,大概也差不多了。

  “朋友……”冯春轻声重复一遍,咀嚼这两个字里面的意思,“那么师兄你稳住。”

  “怎么了?”

  “风少爷已经……牺牲了。”冯春匮乏的词汇量最后只挤出干巴巴的这两个字,他也不敢抬头看闻海声的表情。

  “死了?怎么死的?”闻海声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但冯春不能该确定他是不是冷静过头,只是假象。

  “为了救未婚妻死的。”

  “未婚妻?”

  “就是小师妹,她没过门就死了丈夫,这才投奔我们春山派的。”

  “死了丈夫就投奔我们春山派?我们春山派是寡妇收容所不成?”

  冯春猛地抬头,但闻海声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反而有些平淡。闻海声落在冯春身上的目光直让冯春脊梁骨头发毛,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颤声道:“师兄你可别太伤心。”

  “伤心?”闻海声一怔。

  “对啊!要哭等会儿再哭!”

  闻海声轻笑:“你放心,我只是有些感慨。”

  可是师兄你的表情不是那么说的,冯春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看见冯春一脸担忧,闻海声直接将人赶出了洞府,任凭对方在外面叫师兄。独自一人身在洞府时,目光扫过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他的脸色也不由得变得微妙。

  只是流过的眼泪不会再流第二次,他所认识的风听早在六年之前已经死去,这个萍水相逢的风听的死,只是让他有些感慨而已。

  两个截然不同性格的风听也许会拥有同一个灵魂,存在着某些不可改变的地方,但反正,以后清明节的酒水只会有一杯,大不了敬那个不知名的灵魂,道一句“我初遇过你两次”,然后向天一洒,又道一句“一路走好”。

  ·

  至于你的身后事,自由我来代天行道。

  ·

  风听这一生大概都是沉浸在梦里的,幻境一个接着一个,在幻境之中,他本是在庙堂上蹲守了千百年的石兽,后来被一个好事之徒带到了山间小城,蹲守在那高塔之上,看尽这一方小城的盛衰、阅尽人心善恶。他称那好事之徒为恩人,虽不知为何,但从庙堂之上下来,他的确是充满喜悦和感激的。

  后来他拜了一个人为师,又修成大道,登上登仙桥,以一届石兽之身。

  而在这个梦境之中,本没有山野精怪,更没有妖修一说,他是这个世界千万年间第一个成精的非人之物,非兽非植,亦非人类。

  他何来血脉之称?

  从梦中醒来时,疑惑也带到了这个现实世界,风听是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醒来,抬头却没有看见悬崖,天空安静得不像是之前酝酿过一阵狂风暴雨。

  好在有人没有让他的疑惑持续太久,凭空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古怪的短发男子,看上去和他小时候见过的仙人有几分相似。

  “你醒了?身体感觉怎么样?”对方问,风听低头看见自己腰上的伤口果然已经不再流血。

  “这是我的空间,你从山崖上掉下来,正好砸进了我的空间。”也把我砸醒了。

  但最后一句话男子没有说出来。

  “抱歉。”风听道歉,拱手行了个礼。

  对方很不习惯地托住他的手:“你这样我反而不大习惯。”

  风听听了也就作罢,听得出男子语气里的熟稔,不由好奇:“这位兄台,我们以前见过吗?”

  男子思考了一会儿:“没有,但我知道你。”

  风听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名气:“这是何意?”

  男子笑道:“这是天君给我的空间,如果你能这么砸进来,一定是有和这个空间同样的气息,以及,身为死物的气息。”

  男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才觉得有些尴尬了,面前的风听看上去不像是拥有本体记忆的。

  但风听已经不再不把梦境当回事了,他面上表情淡淡,并没有不悦的意思:“无妨,我可能真的只是死物。”

  “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风听没有直接回答他,垂目想了一会儿,抬头盯着男人的眼睛:“不仅如此,我还觉得我应该认识道友。”

  他用的是道友,在这一刻,他已经认同了自己身为修者的身份。

  男子诧异,却听得风听继续道:“稚鸟习飞,愚钝者先,师父提起你的时候不少,师兄。”

  男子,也就是孙迟羽最终没有掩饰自己的讶异,半晌,方大笑起来:“我为何就得了个大弟子的席位?天君说的?”

  风听对“天君”二字反应了好半会儿,才将他与梦境中的“师父”对应起来:“这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孙迟羽撇去自己的意外,只仔细观察了他的反应,试探着问:“你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风听摇头,孙迟羽又问:“那你还记得些什么?”

  “大多是琐碎的,连不到一起。”

  “那你记得是谁害你的吗?”

  风听摇头:“不是体力不支,自己掉下来的吗?”

  孙迟羽脸色变得严肃,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洗干净的匕首,黑色底纹之上绣着赤红的扶桑花,在握手处镶嵌了一枚蓝色的灵石。

  “没有什么标志?”孙迟羽问。

  “扶桑花是魔界常用的纹饰之一,蓝色灵石随处可得,并不是什么稀罕物。”风听说这话的时候前世闻海声教给他的知识都浮回脑海里,此时的他,拥有了三世的线索,已经不是原来的翩翩少年郎了。

  “既然如此,你也别多想。”孙迟羽安慰,“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风听这次沉默的时间最长,他的视线最终从草地移到了无垠的天空:“这里是师父造的?”

  “是啊,我觉得大人可能没有用多少心。”

  “师兄错怪师父了,在他眼中,至简才是最广阔,看来师父当时的心情很好。”

  孙迟羽没有试图纠正风听的称呼,只是笑着反问:“这话从何说起?”

  风听回过头来看他,难得享受这一刻在空间中的静谧:“因为师兄你回来了,师父一定很高兴。”

  “师兄,要回去吗?”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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