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古

  半月后,浩浩汤汤的北军南下压境,境不境已经难以考究了,这些年南巢与中原人交战,单是边界过渡带就有两个城的方圆。

  康城终于被真正彻彻底底地收回,韩城与康城都是过渡带上艰难求生的墙头草,前车之鉴,康城主殁了后,韩城主敏锐的嗅出了南巢那边先前答应好的不过是一场华而不实的狗屁。

  后家军来清理门户了,南巢人必定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城池与后家军来个硬碰硬。所以他韩城主要想活命就不能再听南巢人的话了。

  韩城主果决地断了和蛮人的联系,变相地也算是相信后家军此次能够将南巢的老窝端了。韩城主趁着兵马未至提前向后恒递了问安的书信,信里花里胡哨地鼓吹了后家军半天,最后还是拐弯抹角地表达了自己“身被陛下福泽,永效永世之忠”的决心。

  他干下的事情后恒心知肚明,对于不明面上与王朝过不去的自己人,后恒暂时没有寻他的毛病。

  途经韩城,后恒并没有拜访之意。“简单派人看好韩城主免得后院起火就可。”这是介泽的看法。

  介泽原本骑马走在后恒后面,谁知道后恒的马白牙稀罕西极的执着完全碾压了承德——只要西极在身后,白牙就不走了。

  介泽高冷的神骏越发摆架子,和将军的马并驾而行好像还挺委屈它的?

  介泽被迫与后恒离得很近,出于不想聊私事的心理,介泽灌水似地聊起了军政军情民意民心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庄户人家一辈子无非就想谋个安生日子,要是有一片能养活妻儿老小的地,便算是过上了难得的好日子。”

  介泽念奏折似的扯话,后恒听着也不搭腔。

  “要是没有战事,田税少一点,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求之不得。老百姓一般也没奢望立不世之业,勉勉强强果腹就心满意足了,也不知道何时南巢能定,百姓不用再弃地离乡。”介泽干巴巴地说着,呛了一口风,嘴有些干。

  后恒等他说完,递过一壶水:“润润嗓子。”

  介泽接过,象征性地浅饮一口,不出声了。后恒揽缰把凑得极近的白牙扯远了些,看了介泽一眼:“继续说。”

  介泽忽然背后一凉:姬亦的事自己是不是中伤了后恒?忘记了,这孩子记仇……

  介泽擦了一把凉汗,继续道:“历来君主惯用愚民之术,百姓也不傻,要是能过得下去,谁没事找事天天□□起义玩命?秦灭不是因为愚民政策也很少关焚书坑儒的事,多半是由于细密严苛的刑法和猛于虎的杂税。”

  “你的意思是盛世永不滋乱?太平盛世也不见得没有亡国祸患。”一向对介泽不吝啬笑意的后恒终于在这板着脸的一天对介泽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还没待介泽品味一下这近日为数不多的笑意,后恒又摆出了“威仪将军像”。介泽偷偷瞟了一眼,自知理亏,也没敢调侃他。

  后恒:“盛世滋生人丁,百姓吃饱了有盈余便有以物易物的心思,日积月累,商户便过分活跃。盛世将倾就是因为商人这些虫豸啃蚀了根基,还有吃饱没事干的三教九流之辈……”

  介泽:“……”

  后恒一席话,把能骂的都骂了个遍。

  介泽忍不住调侃:“将军之意,乱世盛世百姓都没得活法?盛,百姓苦,衰,百姓苦?”

  后恒点点头,玩笑似的说道:“把百姓困在饿死的边缘最好管教了。”

  介泽背后又是一凉,脸色不甚好看: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民心所向”的定远大将军居然这般薄凉寡幸样。

  后恒无声动了动口型,没待介泽看清楚,后恒忽然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后恒朝介泽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介泽以为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事实,一脸认真地倾耳靠近。

  后恒亲昵地靠近,温热的气息打在介泽耳畔,道:“逗你呢。”

  介泽:“……”

  介泽着实脸皮薄,经这一撩/拨,耳朵自顾自先红了,不一会儿双颊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

  不久前,叔文从行进的军队中策马赶来,远远地正要呼唤后恒,一口气刚刚提到喉咙眼就看到如此画面。不巧的是,匆匆赶来的叔文没看仔细,隐隐约约看到后恒忽然凑近介泽侧脸然后……亲了一下?

  叔文连人带马在原地懵住,饶他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敢此时去打扰了。终于,他缓缓吸了一口凉气,把那口新鲜的凉气过了一遍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小场面,小场面。

  介泽耳廓依旧发红,如同在冷风中受了冻,左耳遮掩恶疽的白珠被衬托得越发素白。后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盯着眼前的白珠看了很久,介泽在他眼神里再次看到了过往,一段既有愧疚又有遗憾的过往。

  不得不承认,后恒专注看着介泽的时候,能够容得下万里河山的眼睛里再容不下其他了,那眸子如同微醺时被人从手中取走了酒樽,只有酒气初上心头时才不经意透露出来对心上人的眷恋。

  两匹神骏慢悠悠地溜达,走得分外稳当,它们的主人隔绝了身边的一切,旁若无人地对望着。

  前些日子介泽被迫留在帅帐同后恒闲聊,从军情战况一路聊到山河大泽从俗世琐事聊到治国齐家,慢慢的,介泽在帅帐不再如坐针毡。眼下,介泽分外留恋与后恒独处的时间,挥霍光阴的阁主终于想要珍惜自己为数不多的岁月了。

  承德不声不响地跟着走了许久,终于见两个人静默了些,才硬着麻木的头皮上前找碍眼,他轻轻咳嗽一声吸引两人注意,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请示:“将军容禀,在下已经再次传达了不准战马践踏农田的命令,只是……”

  叔文为难似的拖长调子,终于把后恒的注意力从介泽身上抢了回来,他为自己壮了个胆,继续道:“只是,方才有一小兵战马莫名受惊冲进了农田。”

  后恒直截了当道:“按当初下令时说好的处置,该怎么办就这么办,赦免一人就会有更多人以非自然理由为自己开罪。”说罢,后恒下了逐客令:“这等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你应当知晓怎么去处理,这等小事不必再来请示我了。”

  介泽察觉到后恒有一种被打扰的烦躁,结合前例,介泽有一瞬间真拿自己与误国的祸水比了比。

  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叔文自然也察觉到了自己有多碍眼,压力之下,慢条斯理的叔文才道出来后文:“那小兵的马惊慌地入了农田,庄稼倒是没踩坏多少,但是却看到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叔文不去说书简直耽误了人才,每次卡到关键处总是停顿片刻,一个事情经他这细水长流般地说下去不知道得何时才能说完。

  后恒:“捡重点地说。”

  叔文:“韩城地界内有人练蛊。”

  后恒凝神思虑,叔文念白似地在旁边补充:“那小兵刚刚制住了失控的马,就看到田里有一条水渠,渠里也不是绝对的水,据那小兵说,渠里发来一股恶臭好像是……”

  叔文又停顿住了,这次没等后恒催,介泽眼睛里纯明的光泽褪去,黑瞳有如暗夜星,他严肃地扣住叔文的肩:“务必仔细说一下渠里的是什么水。”

  叔文一直把介泽当成脾气最温和的榜样,连慢条斯理的自己也不敢和介泽比脾性,这一瞬间,叔文有种直觉,这个军师表面上看起来温良无害,实际很可能是袖子里时刻揣着刀的谦谦君子,无利不伤,恰至时机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叔文一时有些懵,还是听话地回答:“据说有一股子腥气,已经派人去查看了,昭军师放心,用不了多久他们……”

  介泽忽然调转马头,扯着缰绳接话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凉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救回来。”

  叔文吃了一惊,没料到事情竟然这般严重,正要碎碎念些“注意安全”的话时,再看,介泽已经不见了。

  后恒在叔文一边不温不火道:“不必忧虑,昭朏他是丑阁的人,知道应对之法。”

  西极马蹄扬尘与行进的军队逆行着,一些为见过介泽真容的小兵纷纷伸长脖子,唯恐看不够吃了亏。老一些的行伍长重重咳了一声:“看什么呢,管好自己就行了,不都是两只眼睛两条腿的人吗?”

  一个不怎么合群的小兵孤零零地偏着头看田垄,介泽一阵风似得路过,带起土地上的尘土,偶然一阵风,小兵眼里进了尘埃,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刚好瞟到了介泽浅黄渐绿的衣裳。

  小兵抬起的手愣是僵在了空中:那背影,不是……

  待介泽匆匆赶到现场,周围人已经很少了。介泽没费多大劲就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找到了一簇人,熊甫留在原地守着场地,嘴里还骂骂咧咧:“他/娘/的,都躲开了,留下这鬼地方让俺守着,就没个人来管管吗?都泡臭了,周围种地的滚哪里去了?闻不到吗?”

  介泽被这一段粗鄙之语糊住了听觉,他勒马落地一边拨开浓密的庄稼赶过去一边捻着左耳的白珠,感觉这娇气的听觉缓过来些以后,介泽唤了一句:“熊甫兄,快带人离远一点。”

  “俺们本来也没靠近,臭成这样谁有本事走过去看啊?”熊甫总算看到救星了,他嫌弃地朝不远不近的水渠指了一下,“就是那里,俺忍不了了,哈……你先看着,俺去换口新鲜气儿。”

  介泽听见无人受害正欲松一口气,忽觉听出不对,皱眉问:“也就是说现在只有马受惊的那位士兵靠近了?”

  熊甫朝后撤了很远,扯着嗓子朝介泽道:“那人在这呢,还健在。”

  介泽秉着先救人的原则过去查看伤员,那将士已经趴在田畔吐得直翻白眼,看到介泽来了,又作戏似地干呕了几下,很遗憾没能再倒出些什么来。

  介泽把人叫过来,看到人没什么大事,遂查问道:“姓甚名谁?看到什么了?既然闻到味道奇怪为什么还要冒死去看?”

  那士兵明显有些局促不安,被介泽问话,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拘谨地将手放在身侧擦了擦手心汗汗,扭捏道:“回昭朏军师,我叫韩九,平时鼻子不太好使,马受惊闯进农田时,我以为从此就完了。后来,牵马时,鼻尖好像有股子血腥气,就好奇过去一看……”

  介泽毫不留情地冷笑:“且不说训练有素的马是怎么受惊的,即使是意外,但这时候你命都保不住了还有心思好奇,实在是佩服。”

  后家军令:擅闯农田践踏作物严重者——斩!

  熊甫听到介泽这般语气,上去对着韩九就是一脚,毫不意外,这个士兵被踹了一个狗啃泥。身边的其他士兵立即会意,别着韩九双臂将他缚倒在地。

  “军师大人,我句句属实啊!”韩九即使脸贴着地也还在辩解,“属下除了擅闯了农田,自愿受罪,但不知道为何得罪了军师,要这般羞辱我!还请军师明说。”

  韩九说话间吸了一口土,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介泽低下/身去看他这狼狈样子,然后鬼魅似得低声道:“说说,你怎么知道这恶臭之源是用来练蛊的?”

  韩九惊恐地睁大眼睛,最后还是没有了辩解之词。

  “来人,按军令就地正法。”介泽闭着眼睛下令,竟然有些不忍。

  身边来了几个人拖着韩余走了,没一会儿,介泽挽袖,一道隐隐约约的蓝色魂线从韩九死去的地方回了七丑珠内。

  介泽默默地站着,算是为自己弟子的默哀。

  熊甫督查那边砍完了人,回到介泽身旁:“昭朏,俺也想问,他怎么知道那是蛊毒的?”

  这些年,大弟子下落不明,阁主养病,长老们忙于世事。无人约束的丑阁底层弟子不顾阁规,更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禁术,起了不少害人之心。

  蛊毒是禁术中的一种,此次所遇的蛊便是丑阁弟子私下卖给农人的法子,先是以血水倒入水渠,到作物生长到血水也不能催产增量时,便要割肉剁骨入田渠。这法子歹毒异常,只能是田地主人一家养蛊,牲畜的血肉是不中用的。

  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农人害怕遭遇天灾颗粒无收,早早把无劳动力留下只是费粮的“多余”子女养了蛊,这样以来,无论有没有天灾,粮食都会爆收。

  虽然罕见有人这样做,但总不是没有,韩九是学了些许本事就叛逃的丑阁弟子,既然他学了这个禁术,介泽为了保更多人不再效仿,只能——灭口了。

  一肚子盘算的介泽淡淡地回熊甫:“那根本不是什么蛊毒,韩九此人祸乱军心践踏农田,斩首也是迟早的事。”

  熊甫:“那恶臭的水渠该咋办?”

  “派人填土埋了吧,越快越好。”介泽有些心累地上马,没走几步感觉有些不放心,又揽缰回首道:“告诉填埋的士兵,切忌在水渠附近长时间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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