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940年，是林姜元和秦昶分开后的第二年，这段时间，他们没见过一次面，没听过到来自对方的一句问候，林姜元每天忙碌在后方的急救医院里，医院又是隔三差五地转移搬迁，没有一秒钟能留给她想念过去，想念爱人，只是有时候，见到那些送来的残兵，才会想起，远方的战场上，还有一个叫秦昶的人。

　　有的时候林姜元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就天黑了，可是更多时候，她觉得这里度日如年，她心里真切地祈祷战争的结束，她知道，五年之后即便是抗日战争结束了，等待他们的，也不过是又一轮新的战争，战争结束了，等来的只是一出出无力的黑色闹剧。

　　她经常忘了她曾经在现代生活过的事实，每每想起那些今后的时局，索性还是不让自己想起来，就这样的，在临近极限的忙碌和劳累中，夏天到了。

　　夏天是危险的时候，那些伤病十个里有九个有细菌感染的问题，细菌在炎热的气候下更容易接着汗水滋生，野战医院又是常缺抗生素，连带着他们这些医护，都有很高的感染风险。

　　医院旁的树已经结了郁郁葱葱的一层叶子，抬头望去，太阳就跟在里面和你躲猫猫似的，远处的耕地早没人种粮食了，慌了，长出一株株野草，绿油油的，却感觉不出生气来。晚上，蝉会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风大了，吹得树叶沙沙响，到处都是安静的，好像都在倾听着这里的伤兵们无尽的痛苦的哀叹。

　　林姜元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心思是有些飘忽的，夜晚值班，也像只是例行公事一样，看看药有没有停，看看有些垂危的伤兵，有没有死。她从拥挤的、散发着臭味的病床间走过，一天下来，白色的护士服早就已经弄脏了，但是她们没的换，和这片惨淡的景色，也不算太突兀。

　　“秦营长。”林姜元听到一个士兵忽然喊道，晚上有些神志还清醒的伤员，也会靠说话派遣寂寞，林姜元原本是习惯的，只是，那伤员想要说话的人也姓秦，这让林姜元多了个心眼，不自觉地循声望了过去。

　　这里的伤员，身上穿的都是破旧肮脏的战服，脸上的尘土泥浆也都没人帮他们擦干净，一眼看过去，只是一具具尚存鼻息的身体。林姜元只听见那一声，却无从分辨出，发声的是谁。知道那人又说了话，她才找到了那位“秦营长”。

　　林姜元既害怕又急切地走过去，她低头看了一眼挂在病床前的名牌，在昏黄的烛光下，辨认出名牌上“秦昶”二字，她的心抖了一下，继而像是被重重地锤了一记，疼着。

　　她抬眼，对上了秦昶的眼睛，眼眶里泛上了酸涩的泪水，因为她看见，秦昶的下半身，失去了一条腿。

　　秦昶别过头，不敢再看她，但他听得到渐渐靠近的步伐，他知道，只要他一睁眼，就能看到林姜元了，可他还是不敢。

　　“你，”他听见林姜元吸了吸鼻子，哽咽地说：“你怎么……”

　　“你认识我们营长？”那个小兵说话了。

　　秦昶羞愤难当，却只能斥责道：“水根，别说话。”

　　林姜元听的是秦昶熟悉的有些苍硬的声音，可看到的，却是秦昶紧紧闭着却忍不住流泪的颤巍巍的眼睛。

　　“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林姜元的手将眼泪抹了去，却催得更多的眼泪滚落下来，她强忍着不敢抽泣，她害怕抽泣会再一次伤到秦昶的心，她知道秦昶此刻的内心有多煎熬。她也不能当着那些伤兵哭，她不能再让他们感觉到悲惨。

　　秦昶没有回答，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他睁开了眼睛，穿过层层泪水看到了红着眼眶的林姜元。

　　他忽然豁达地笑了笑，讨饶似的说：“一不小心，就变成这样了……”

　　林姜元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又抹了一把怎么都流不完的泪，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一开口，一定会泣不成声。

　　“唉，老朋友见面，不要这样惨淡，我不过是没了一条腿，还活着呢。”秦昶想为林姜元抹掉她脸上的眼泪，却看见自己满手的污渍，最终还是有些灰心地放下，转而换上笑容：“至少是断在战场上，也不丢人。”他不知道自己其实笑得很勉强。

　　林姜元知道，秦昶的伤不止是截了肢，他的身上还有多处或大或小的伤痛，可是这里的消炎药很紧张，她不知道还有没有药能给秦昶用上。她从没有过这样憎恨战争，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厌恶。

　　他柔声道：“你别哭，别哭……我，其实上战场的那天就已经料想到会有今天，只是我没想到，会那么快……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配合，我一定会康复的……如果现在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那些倭寇。”

　　“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好好的人，会变成这样。”

　　秦昶擦了擦眼角：“大约是我们的山河太美了，我们又太弱，所以才遭那些流寇外贼几经折辱吧，我们既是子民，便只能誓死守卫，一代守不了还有下一代，一代代的生生不息，我们的伤痛，就没有白受……”就在此时烧伤区的护士，忽然叫起了林姜元的名字，秦昶才又道：“你快去忙吧，我这里，很好……我们也要休息了。”林姜元这才愁肠满腹地离开。

　　那时候起，林姜元对秦昶便多了关注，常会为秦昶多争取用药的机会，但她又怕让别的病人觉得偏袒，也不好做得太明，好在那里的病患都很是仗义，并不多嘴。可秦昶的病即便好了，也再上不了战场了，药物紧张，医生即便为难，也不见得能有药留给他，这让林姜元着急不已。

　　没几天，秦昶就出现了严重的感染症状，夏天炎热，医院的纱布、碘酒都很紧张，稍稍换得晚了一步，对秦昶而言的风险就是巨大的。他的低烧始终不退，到了晚上干脆发起了寒颤，躺在床上，盖着薄的只有一层棉絮的被褥，抖得像筛糠一样，手连拿杯水都拿不住。

　　林姜元照顾完自己的病患，每一天都守在秦昶的身边，看着秦昶抖得牙齿都在打颤，却没有任何办法，每到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想哭。

　　“你快去，睡一会儿吧……”秦婵艰难地说了几句话。

　　“我再陪你一会儿。”林姜元哽咽着说。

　　“这里，脏，你还有病人，要照顾，”秦昶将被子往身上又拉了拉：“我知道，我这是要发高烧了，我没事，我只是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就，遂了我吧……”说到最后，这几乎是一种恳求了。

　　“你别赶我了，求你了……我也，睡不着。”林姜元几乎要啜泣起来。

　　“你走吧，真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难道我的话，你都，不想尊重了吗？”秦昶说得很急，说的是气话，心却有一种被凌迟的感觉。

　　蝉鸣一阵阵袭来，像是要把这里的空气都炸开。最后，林姜元还是没走，依旧执拗地陪在他身边。

　　第二天，护士长才找到林姜元，语重心长地和她谈了谈，告诉她，虽然她和秦昶之间的感情他们都能理解，可她们到底是护士，还有那么多病患要照顾，万不可为了一个人，把身体累垮了。

　　这些道理林姜元都懂，可是她此时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她真的很想任性一回，告诉他们，什么病患，什么战争，我都不管了，我的爱人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还有什么心思再去照顾什么别人！她没有那么伟大，她快垮了，她快受不了了，她只想逃，谁要当这个圣人谁去当吧！

　　可是这些话，她都咽了下去，她还是答应了护士长，她知道她只能做这个选择。

　　然而，就在此刻，乡里的通讯兵闯了进来，告诉他们日本人竟然突袭，百里开外已经开始轰炸了。

　　医院又不得不撤离。医生护士忙成一团，无数伤兵和药物需要转移，担架拐杖什么都不够。

　　秦昶看着林姜元在匆匆的人群里奔忙，他很清楚，他这样一个残兵，是不会被带走的了。他看见林姜元面色凝重地朝自己跑来，他的身体还发着高烧，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生命的终点。

　　所以，当林姜元想办法要帮他转移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

　　“别忙了，不值得。你快走吧。”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你不要说话。”

　　秦昶一下变得很坦然，他之前很怕会死在林姜元面前，然而现在他一点都不怕了：“你听我说，我如今拖着残缺的身体，已经回不到战场了，我怕是，不中用了……你以后，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生病，等战争结束了，找个值得托付的人，不要像我给不了你承诺。”

　　林姜元听着他的话，听着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喊着自己的名字，却一句都不想往心里记，她自顾自喃喃地说：“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的……”

　　“你听我说，你要好好活着，带着我的这份，知道吗？你要代我看到和平的中国，知道吗！”

　　“我不会让你这样死掉的……”

　　“林姜元，快走！林姜元，快走！”那些护士们喊着。

　　他们见林姜元不为所动，冲了上来，又拉又扯的。

　　“你们要干什么！！”向来冷静的林姜元终于大声哭了起来，这哭，一旦开了头，便索性不管不顾起来：“你们不救他，难道还不准我救吗！他还好好的，他还没死！”

　　“林姜元，你冷静一点！”

　　“我够冷静了，还要我怎么样！这该死的仗没完没了的打，为什么没完没了地打……”可任凭她在怎么挣扎，还是被拖着离秦昶越来越远。

　　“别再闹了林姜元！”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秦昶喊道：“你如果不走，我就拔了这针管，扎进动脉里！”

　　一句话，让林姜元怔在原地。

　　“求你了，”秦昶恳切地说，却让林姜元更觉得悲惨：“至少你要活下去……”

　　林姜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儿的，她坐在车上，夏天潮热的风吹着发丝，她觉得她与这个世界都无关了。

　　车越开越远，她紧紧盯着那座破旧的野战医院，看着它越变越小，就在它快要消失在眼前的时候，飞机如蝇般飞来，就在此刻，那里被炸出了一朵绮艳的火花。